海灘上,向晴弓起腳,把頭埋在膝間,平常壞慣了的壞壞貼心地偎在她身邊,一左一右、兩只大狗沒人招呼,跟著她跑到海灘上,貼靠著她趴下,偶爾低嗚兩聲。
它們也知道女主人需要安慰?
藍天遠遠望著他們,本來打算什么話都不說就離開的,但終究舍不得、放不下,所以他來,見她最后一面。
踩在細沙上,追著向晴留下的足跡向前行,他走到她身邊,一聲嘆息,引得她回頭。
“你為什么穿成這樣,要出遠門?”她歪著頭問。
她沒有吼叫、沒有歇斯底里,她很努力逼自己平靜,逼自己心平氣和的解決丈夫的“外遇”問題,她不想什么都不做,就把婚姻讓出去。
“對,我要回臺北!
那么快?他是迫不及待還是待在她身邊太無奈?她自嘲。
“和燦燦一起回去?”
仿佛間,她又嘗到腥咸味,血的味道很差,做壞了的菜肴也發不出這么臭的氣味。
“對。”他坐下,乖乖隔在他和向晴中央,他扒刷著它的長毛。
“這次阿豐沒有惡作劇,燦燦真是你的情人?”
她把惡作劇說在前面,刻意把臺階搬到他面前,如果木頭有一點點意愿,就會聰明地順著臺階走下來。
可惜……他并沒有。
“對!彼B否認都不肯。
“事情過去那么久,你怎能確定,兩個人的愛情不會事過境遷?”
“我和燦燦之間,永遠不會事過境遷!
他憑什么說這種話?他忘記自己已經結婚?酸澀大量泌出,苦了她的味蕾,腐蝕她的知覺。
“你不知道嗎?愛情只是一種和費洛蒙分泌有關的情緒,它沒辦法長期持續。”
她竟在說服他,其實他和燦燦之間的感情并沒有那么篤定,好不好笑?
藍天沒回答。
“你不覺得我們之間處得很好?我們有不錯的默契,我們是最適合一起生活的男女!彼谷诲浂簧,更好笑了。
他仍是沒應。
“說不定,光陰荏苒、歲月如梭,不知不覺間,你和燦燦都有了若干改變,你們再也不適合彼此,你們已經不是多年前的你們……”
他沉默,帶著同情的眼光看她,疼痛攫住他的神經,他受過傷,但再嚴重的傷都沒有像現在這樣,教他痛心疾首。
“不然,你到臺北和燦燦試試看好了,我們約個日期,一個月好嗎?如果一個月后,你覺得兩個人真的不再適合,就回到這里,我和乖乖、壞壞都在家里等你,我會幫你烤派,蘋果派、桔子派、草莓派,你想吃什么,我就做什么好不好?”退讓再退讓,她一退再退,退到舞臺下方。
好可憐對不對?她居然以為抓住男人的胃,就可以抓住男人的心。她真的好想笑哦,可惜,顏面神經不合作。
他不語,呆得像她嘴里的木頭。
真是的,綽號取壞了,早知道就不要叫他木頭,應該幫他取一個和愛情有關的匿稱才對,比如“愛愛”、“親親老公”之類的,再惡心都沒關系,只要能發展出一點點愛情,她愿意欺負自己的腸胃。
“再不然我裝聾作啞好了,我當正妻、她當外遇,我一三五、她二四六,我們誰也不占誰便宜!
真是可悲,連這種話都說得出來,她把女人的尊嚴丟進馬桶里沖掉了,就只為了……留下他。
藍天低頭,大手摸著乖乖的毛發。
“還是不行嗎?”她都妥協成這樣了,他怎么都不說話?給她一點意見、一點想法吧,說不定會激發出她更大的創意。“不然,你想要怎樣?”
“我要離婚,我把離婚協議書放在客廳桌上!
哈哈哈,他終于開口了,而開口第一句話是離婚。
“一定要搞那么大?沒有別的折衷辦法?你知道離婚很麻煩,它牽扯到夫妻財產共有、分開,如果兩個人都想要同一樣東西,就要爭上好幾個月,還找不到解決辦法!
不曉得有沒有人因為離婚很麻煩,就放棄離婚的?向晴苦笑,她快要看不起自己了。
藍天沉下眉頭,好半晌才道:“這是我對燦燦的承諾!
他們才見面不到十分鐘就有了承諾,會不會太可惡?
“那是你對她的承諾,不是我對她的,我不管!
她耍賴,有沒有聽過迎神容易送神難?不走,這里是她的家,她花了很多心血經營的家,他是她的老公,她花很多心力去愛的老公,沒道理一個絕世美女出現,就破壞她所有努力。
他撇了撇嘴,說:“對不起!
“對不起是走路撞到人的時候說的,是不小心壓到別人的腳時說的,不是在丟掉一個妻子、搞外遇的時候說的!”
任她有再好的脾氣,她還是吼叫了,淚水無法遏止地滾下。
“對不起!彼岵坏盟龖嵟,但想要舉起為她拭淚的手指頭硬生生停下。
“不要說對不起,我不要!要離婚嗎?好啊,我要你銀行里的全部儲蓄!
“好!彼麘盟欤B眉頭都沒皺一下。
向晴發傻三秒鐘,更過份的再說:“我要你名下所有的股票基金!
“好!彼謥硪淮魏敛贿t疑。
燦燦就那么好,好到為了她,什么都可以舍下?心絞痛,她的牙關在發抖,忍住顫抖,她不死心,再追一句,“我要你的房子!
“好!”
他說好、他居然說好……都一文不名了,他還是說好。
這么固執的男人、這么專注的愛情,她還能不輸?
除了燦燦他什么都不要啊,輸了,大輸特輸……她輸到連最后的籌碼都沒剩下……
“你怎么知道,燦燦愿意要一個窮光蛋?”她冷笑。
“我們之間不涉及金錢!
不長的一句話,卻像千萬利刃砍殺得她措手不及。
雙肩垮臺。明白了,他和燦燦之間不涉及金錢,他和游向晴之間才涉及金錢,難怪連阿豐說他們之間是金錢交易,呵呵,他總是這樣向大家介紹他的婚姻嗎?原來她是用錢就可以買下的輕賤女性。
但是……有錯嗎?沒錯啊,她的確是可以被交易買賣的,碰上木頭這么大方的金主,她還能不滿意?
“你非走不可?”
“對!
她用力點頭、用力微笑,用力把脊椎挺得直直高高的,用力讓頸項看起來很驕傲。
“好啊,還猶豫什么?再見,慷慨的前夫,我會盡快把離婚協議書簽一簽,好讓你和燦燦雙宿雙飛。”
她的驕傲迫得藍天心痛,可是這回,她的悲傷,他無法為她抹去。
他起身、他離開,他走出她的世界不是她所愿,就如同那一年,他走入她的世界,也沒征求她的意見。
。
向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回來的,要不是看見屋前那棵龍眼樹,要不是發現乖乖、壞壞自動趴到芒果樹下,在陰涼的地方吐舌頭,她不會知道自己已經回到家里了。
渾渾噩噩地,她又想走回海邊,才突然想起來,中午了呢,乖乖、壞壞要餓肚子。
她到后院,找來飼料袋和碗,放在兩只狗面前,一勺一勺舀。
“乖乖,多吃點哦,媽媽現在超有錢,房子、股票基金、存款……哈哈,花都花不完耶,是不是很厲害?”
飼料從碗里滿了出來,她還不歇手。
乖乖、壞壞湊過來吃飼料,她繼續舀,飼料從它們白白的頭上灑下去,好脾氣的乖乖沒意見,壞壞受不了,低聲嗚咽。
向晴沒聽到,她只聽見自己的心痛。
“我們家爸爸寧愿用全天下去換一段愛情,你們說,他是不是大笨蛋?媽媽可聰明多了,聰明鬼和大笨蛋在一起很吃虧,對不對?”
她在笑,笑得夸張,還把整袋飼料扛起來,往它們的頭上倒,壞壞生氣了,用圓屁股往她的腿上一撞,她沒站穩,摔倒。
“討厭壞壞,壞壞是壞女生!還是乖乖好,乖乖,你有沒有很開心啊?以后再沒有一個爸爸和你搶蘋果派了,真開心,對不對,我也是呢!毕蚯绻蛟诘厣,摟住乖乖又哭又笑。
忽地,她看見手腕的紅痕,那是木頭為了保護燦燦,在她身上留下的。
“我不痛!”
向晴狼狽的起身往屋里走,才推開門,她就看見桌上的文件夾。打開,好多字哦,讀一遍、讀兩遍、讀十遍……短短的文句,她怎會讀不懂?不信邪,再朗讀一遍。
甲方、乙方,亂七八糟的條例,被她念得斷斷續續的。好不容易,她終于看懂了,是離婚協議書耶。
“哈哈,我還想不透你在忙什么呢,原來在忙著擬離婚協議書啊,難怪心事重重,要是我放棄這么多錢,我也要心事重重的啊!”
她一面笑、一面進廚房,把冰箱里面的礦泉水、紙箱里面的礦泉水、桌子上的礦泉水通通掃進箱子里,彎著腰,用力拖啊拖,拖到前院。
她相信臺灣的自來水,不像某某人,她可以生喝、熟喝、站著喝、躺著喝……她寧愿把嘴巴接在水龍頭下面,也不愿意喝瓶裝水。
她把保特瓶打開,把水往龍眼樹干上澆。
“不要怕哦,盡量喝,一瓶才一百多塊,我現在是有錢人了,你用力喝、用力開花結果,等夏天到,讓我做一大堆、一大堆龍眼干,等冬天……”
她猛然住嘴。等冬天做什么?哪里還有一個需要戒礦泉水的男人,想喝她的手制甜茶?
用力搖頭,她進屋,莫名其妙走進浴室,莫名其妙拿起牙刷,莫名其妙覺得牙膏在嘲笑她。
“我一個人也可以把你用光光。”
恨恨說著,她把半條牙膏擠進馬桶里面,把半瓶沐浴乳倒進馬桶,把半瓶洗發精擠掉,把藍天的毛巾丟到門口當腳踏墊。
“瞧,一個人最好了,又自由,又快樂,誰都不能管我!”
用力撕扯,她把襯衫牛仔褲剝掉,換上新買的性感睡衣,絲滑的觸感在皮膚上彈跳。
她拉開棉被,躺進去,才過午,不是睡覺的好時間,她翻來翻去,才發覺睡不著不是因為時間不對,而是因為……少了一雙腿,在床尾。
狠狠搖頭,她跳下床,把音樂開得震天價響,掩蓋胸口的心跳聲,她一面扭屁股一面跳,她在笑、她在尖叫,她要狂歡,再也不要當乖寶寶。
打開電話簿時,向晴又看見自己的手腕,她宣示似的大叫,“我不痛!”然后,打電話給以前的老同事,她的聲音里帶著欲蓋彌彰的笑聲。
“阿芬,要不要找個時間幫我辦個離婚派對?耶!我離婚了!恭喜我吧……當人家的老婆好辛苦哦,我再也不必假裝賢慧,不必擔心別人嘮叨,告訴你哦,最棒的是,我拿到一筆世界上最大的贍養費,那是我賺十輩子都賺不到的錢,我、是、富、婆、了!”
電話那頭傳來,“……如不留言,請掛斷,嗶……”
掛斷?她看著話筒,怔怔掉下眼淚?刹皇菙嗔藛?三年耶,說斷就斷,她都弄不清楚自己做錯什么。
不,她不哭,她現在是身價好幾十億的大富豪,干么哭啊,該哭的是那個只能得到人,卻拿不到半毛錢的燦燦吧!
哈,她要笑,笑得好快樂。
她再打電話,這回,有人接了,是剛從澳洲飛回來的屏屏,聲音里還帶著濃濃的睡意。
她又哭又笑,“屏屏,替我高興吧,我擺脫了一塊大木頭,換回自由,你都不知道,一個人有多好,單身貴族呢,我現在是十足十的單身貴族!
“記不記我們在飛機上碰到的那個藍眼帥哥,那個時候我們還打賭誰可以追上他,他的鼻子那么尖,不知道和他接吻,會不會被刺傷……”
她在搞笑,說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話,才發覺屏屏的陪笑有多么敷衍,而她拚命扮演丑角,卻麻痹不了心痛知覺。
怪了,是曲子變調,害她催淚心碎,還是她再也無法忍受一個人的感覺?
顧不得屏屏的反應,她把電話丟在一邊,她需要清醒、需要吹海風、泡海水,她需要讓腦袋正常運轉,她需要……
怔住,她定定看著桌上離婚協議書,竟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木頭在,她知道自己需要做菜泡茶、洗衣服;木頭在,她知道自己需要拖地買菜、烤餅干。
即使是那么小的事,她都知道下一分鐘該做什么,可是木頭跑掉了,他追著今生今世無悔的愛情,從她的生命中消失,害得她再也搞不清楚,接下來她需要做什么?
“我不痛!”
她恨恨地打開門,沒注意自己身上穿著性感睡衣,赤裸著腳、踩在發燙的柏油路面上,她遠眺著馬路對面的海灘,圈住嘴巴連聲大喊,“我不痛、我不痛、我不痛……”
可是……沙灘上,不知道還有沒有一塊木頭在慢跑,隨時隨地張揚著傲人的胸肌,等待救下一個想詐領保險金的女性?
說不定有呢,一塊木訥的大木頭,迎著陽光,對她盡情寵溺。
她忘記她不痛,下意識地握住自己的手腕,恍惚、迷離,她錯亂的腦袋里面裝了太多東西。
有他們在一起的第一個夏天,有在醫院里的人形大立床,有一雙捧著竹籃的大手,為她摘木瓜……
她癡癡地走著,過馬路時,一聲緊急煞車,她沒看清楚是什么顏色的車子就跌倒了,她趴在地上,突然發覺,柏油路面好暖和哦。
她不痛、不痛、一點都不痛……
阿豐的保時捷剛停在馬路邊,就看見這幕,一句低聲詛咒,他快步下車,奔到向晴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