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短交談,在與她擦肩而過時傳入耳內,又緩緩遠去,直到再也無法聽見。沈瓔珞握著抹布的柔黃緊了緊,倍覺委屈,雖然再三說服自己,李婆婆對她并無惡意,但她沒有遲鈍到毫無感覺,嚴府里的人,對她充滿敵意,她不懂原由,只知道他們聽見她的姓氏,便不再給她好臉色看。
是爹生前曾經得罪過他們嗎?
抑或哥哥無意之中惹上了嚴家?
沈瓔珞百思不得其解,擦完了長橋,她踩著蹣跚步伐回到廚房,已經不見李婆婆身影,猜想她應該已去用膳,沈瓔珞想起了擱在一旁的包袱,將它拾起,鉆在懷里。
沒人指點方向的話,她不可能在偌大的宅邸中找到飯廳,于是她放棄去用膳,先前尉遲義塞給她的饅頭她還沒吃,眼下恰巧能以其果腹。她小口小口啃著,若渴,便舀些清水來喝,現在的她,對于食物沒有任何要求,她只想好好躺平在床上……
「到底該不該留飯菜?我覺得這樣實在是很對不住自己的良!」
李婆婆的聲音從屋外傳入,在見到她的背影時乍然終止。
沈瓔珞緩緩回頭,連擠出笑的力量都沒有。
「李婆婆,我擦完長橋了……還有其它事要做嗎?」
「暫、暫時沒有!
「那么……我可以先回房間去休息嗎?抱歉,我覺得有點累……」沈瓔珞囁嚅提出央求。
李婆婆靜了靜,再開口,又是冷冷語句:「沒有你的房間。小當家沒交代要讓你睡哪,目前也沒有多出來的空房,你就……先睡柴房吧,改明兒個我替你挪看看有沒有誰要和你同擠一室!估钇牌胖赶驈N房后側的暗室。
意外嗎?不,沈瓔珞不意外,難道她還會天真以為自己能被安排在哪處上房嗎?
她太倦,無力去爭,抱緊包袱,默默走向柴房。
今天,她有過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進廚房、第一次撿菜、第一次拿刀、第一次被割得滿手鮮血、第一次打水、第一次摸到臟污的抹布、第一次跪著擦地、第一次,見識到所謂「柴房」是怎生的地方。她被保護得太好,冷了有人添衣,熱了有人搖扇,下雨了,有人撐傘……導致她現在有種從九霄墜落地府的落差感。
柴房不大,比不上她以前琴房的一半,里頭堆滿柴薪,有股悶悶味道,她鼻子不好,幾乎是一嗅到便猛打噴嚏。
她撥開幾根散落的木柴,整理出一處勉強能窩躺的空間,再解開扁包袱,取出爹的牌位,放置在旁。
「應該要把佛堂里的香一塊兒帶出來……」多打包一樣物品,尉遲義亦不會吭聲制止。他違背了嚴盡歡的命令,默許她帶出親爹的牌位和幾件衣裳。
沒有香,她僅能雙手合掌,叩拜牌位,拜完,整個人直接癱軟在扁包袱上,以它為枕。
柴房里,有些不知名的小蟲子在咬她,她無暇去管;雙手的刀傷,微微疼著,她連包扎它們的力量都沒有;堆得高聳的柴薪,只要她一翻身,就有可能會全數塌倒,將她湮沒或砸死,她也無從害怕,現在沒有比睡眠更重要的事,其余的,明天再來煩惱吧……
或許,明天尉遲義就會來看她這念頭,竟會支撐著纖弱的她,在嚴峻環境中,堅強度過。
柴房一睡,便睡了七天。說要替她挪出房間的李婆婆,好似忘掉自己曾提過的話,翌日便完全不曾提及換房之事。沈瓔珞沒想過要點醒李婆婆,柴房雖然難睡,但對她影響不大,她每天都拖著疲憊身軀回房,一躺下就睡沉,以往認床認枕認被的習慣,不藥而愈。
人,就是太好命,才會東挑西挑,一旦失去了挑剔的資格,睡草地睡泥地睡大街還不是照樣能一覺到天亮。
值得慶幸的是,她終于能分辨出韭菜和蔥的差別;終于能從水井打起一桶水而不會差點連人帶桶一塊兒跌進井內;終于知道用竹帚如何能將落葉掃成一團。
她變得不挑食,辛苦勞動過后的胃口總是特別好,以往不愛碰的油膩五花肉,有得吃就很幸福,沒有五花肉,一碗白飯撒鹽她也能多吃半碗。
她變得不嬌柔纖弱—— 并不是指她的身形,而是她的精神—— 向來不曾提重物的玉莢,可以扛起一大簍瓜果。
她現在連替熟雞拔毛,都可以不再尖叫發抖。
目前正在努力適應的,是被柴房小蟲子咬得又紅又癢的紅痘子、被削得像狗啃的白蘿卜、少了婢女幫忙便永遠綁束不好的及腰長發,以及七天來沒見到尉遲義出現在廚房半次的沮喪感。
「你動作太慢了!」
李婆婆數落她添柴火的速度,一旦她加快,李婆婆又嫌火勢太旺。
「我說過多少回!燕窩去毛!海參去泥!魚膽不能破,破了整條魚就毀了!」
李婆婆一板子直接打上沈瓔珞的手背,怒斥。
不,你沒說過……我是頭一回聽見這些教訓。
沈瓔珞沒頂嘴,默默在心里記牢,燕窩去毛……海參去泥……魚膽不能破……
「鍋子沒洗干凈!」又一板子落下。
「還不能休息!去倉庫搬冬瓜、豆團,以及筍子!」
剛洗完幾大盆衣裳,回到廚房都還沒喝口水喘氣,馬上又被派遣工作。
「晌午要煮綠豆蒼仁,你去將綠豆挑挑,壞的丑的全要撿出來,一塊兒下鍋會壞了滋味,小當家嘴很挑。」
來回幾趟,搬完冬瓜、豆團和筍子,李婆婆給了她一盆綠豆,她伸手去接,露出衣袖的手腕和手掌布滿蟲咬和刀傷,在白哲肌膚上更是駭人可怕,李婆婆露出一抹復雜神色,匆匆回到灶前去忙,好似無視那些傷勢。幸好接下來的工作都不用碰水,那些菜刀劃出的小傷口,雖然不深,但不斷沾水,導致它們很難痊愈,有幾處化了膿,不至于疼痛難忍,總是不方便。她捧著一手的綠豆,一顆一顆仔細剔選,動作認真卻不遲緩。挑綠豆應該是最輕松的工作了,有得坐又有得歇腳,她珍惜得來不易的小小休憩時間,一早醒來便覺得頭有些沉重,在接踵而至的工作追趕之下,她忽略掉它,現在雙腳停下,所有倦累浮現,壓在她肩頭,連吐納都得多費好一番功夫。
是緊盯著小綠豆太久了嗎?暈眩戚突然襲來,她趕緊閉上眼,忍下它。
「奇怪!柴房里怎么會有這種東西呀?是要拿來當柴燒嗎?」漢子扛柴到柴房去堆放,看見一旁有個死人牌位,一樣是木頭制。一樣丟進灶里也能燒得旺盛,還以為是誰想省柴薪哩。他不識字,看不懂牌位上的人名。
他很順手就要將沈承祖的牌位拋進灶火里。
「等等!那是姓沈的!」李婆婆第一個看見,連忙要阻止。
好不容易甩開昏厥感的沈瓔珞,只隱約聽見耳熟到不行的「姓沈的」,直覺以為是李婆婆要吩咐她做事,一抬頭,看見自己爹親的牌位被灶火吞噬!
「爹!」
一盆子綠豆全散撒在地,啪沙聲如雨點傾落。
沈瓔珞飛奔上前,徒手伸往灶里搶救爹親牌位。素手撈出牌位,也撈出些許燒紅的炭火,牌位一角被熏黑,一絲火苗在那兒竄著,她慌張用手掌拍熄它,顧不得自己衣袖被燒得更嚴重。李婆婆迅速舀來清水,朝沈瓔珞手上潑,一手忙不迭替沈瓔珞拍滅衣袖上的余燼。
「愣在那里干什么?去拿藥來呀!」李婆婆對漢子嚷。
「呃……哦!」漢子匆匆跑去,迎面與尉遲義撞個正著。
「阿土,你在瞎忙些什么呀?連路都不看!」尉遲義還沒問完,漢子已經不見蹤影,尉遲義也沒再追問下去!當他看見廚房內一地的豆子,和抱著牌位蜷跪在灶旁的沈瓔珞,便無暇去管阿土在忙哈。
「發生什么事?」尉遲義上前,聽見沈瓔珞咬緊唇,強忍下嗚咽,他轉向李婆婆,她則是一臉歉然,他吼著問:「到底發生什么事?沈瓔珞?沈瓔珞?!」
「她可能被燙傷了,阿土去拿藥了……」李婆婆不由得音量放小。
「她的房間在哪里?我抱她回去,等會兒阿土拿藥來,直接送到她房里!刮具t義一把抱起她,驚訝于比抱袋白米還更輕。
「呃……」李婆婆一時語塞。
「她房間在哪里?」他沒空閑耗,快說!
「……柴房!
「什么?」他聽錯了嗎?
「……柴房!
「她睡柴房?!」從他進到嚴家這么多年,未曾見過柴房里有人睡!「我不是要你好好照顧她嗎?你把她照顧到柴房里去?!」
「這……」
「李婆婆,你欠我一個解釋!沟藭r不是索討解釋的好時機,他必須先看看她的傷勢。
尉遲義當然不會將沈瓔珞抱回柴房去,他房里有傷藥,距離廚房不算遠,以他的腳程,咻咻幾步就到了。他不再多留,趕著奔回房,把她平放在榻上,她一沾床,立刻充滿防備地蜷曲起身子,雙臂環在胸前,長發披散,覆住半張臉蛋。
他翻箱倒柜找出燙傷藥,坐回床邊,拉過她的手,要替她上藥。
她馬上抽回,碰都不讓他碰,繼續縮成一團。
「我幫你擦藥!」
「……騙子!
小小的指控,和著抽噎,從她咬得泛白的唇間硬擠出來。
他聽見了,那兩個字,騙子。房里只有他和她,那兩個字冠在誰的頭上,連猜都不用猜。
「你說嚴家全是好人,騙子……你說要我別擔心、別害怕,騙子……」
他說有空會來看她,卻七天不見蹤影,騙子騙子騙子……
「嚴家真的都是好人,我沒騙你,睡柴房的事,應該是有誤會!」他硬要去捉她的手,燙傷最難痊愈,不快些上藥,在姑娘身上留下疤痕就不好了。
她的力量終究不敵他,左手淪落他的掌握,方才還在說著誤會的尉遲義噤聲抽息。
他對她手掌的印象停留在軟嫩細膩,七天前握住時,他曾悄悄喟嘆,姑娘家的柔黃都像她這般無瑕柔軟嗎?七天后握著時,他幾乎以為他握到了一塊干掉的粗抹布。
那只手,手心有刀傷燙傷水泡和脫皮,食指的割傷最嚴重,傷口已經化出淡淡黃白的膿,傷處隱約可見泥沙卡在里頭,手背有滿滿蚊蟲叮咬的腫包和使勁抓癢留下的道道紅痕……
手掌傳來的炙燙熱度,顯示著她正處于高燒狀態而不自知。
睡柴房是誤會?屁啦!連他都不相信這種說詞!
嚴家從來不興那套欺陵新人的戲碼,每個進到嚴家的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一段故事,誰也不會嘲笑誰、誰也不會看輕誰,他不敢相信這樣的情況,會發生在沈瓔珞身上。他不過是被嚴盡歡派出去辦事七日,情況怎會變成如此?他還記得他將她留在廚房時,她目送他離去的目光,以及唇畔微揚的淺笑,七日不見,她竟然淪落至這樣……
尉遲義放開她,重新回到藥柜前翻找,取出更多藥罐,涂刀傷的、涂蚊蟲咬傷的,再回到床邊,將她已經藏回胸前的手又逮出來,分別在應該上藥的地方涂抹藥膏,挑凈泥沙和膿液,涂完左手,再與她固執的右手做對抗,一并拖出來料理。
右手情況有比較好嗎?并沒有,同樣一個「慘」字形容。
尉遲義臉上完全失去笑容,連他都覺得自己像個騙子,欺騙她乖乖留在嚴家吃盡苦頭!
沈瓔珞在雙手一獲得自由后,又交迭抱緊爹親牌位,背對他,不發一語。
蜷伏的背影,更加瘦弱。
只有偶爾忍不住的吸鼻聲,壓抑傳來。
他的床太軟、枕太香,她迷迷糊糊掉著眼淚,頭開始感覺到昏沉,閉上雙眼沒多久工夫,緩緩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