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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護師 第1章(1)
作者:決明
  富不過三代。這句話,若用在眼紅看別人吃香喝辣、穿金綢、戴銀冠,出門圍滿侍衛婢女時,由鼻腔哼出「富不過三代」,便是一句妒忌。若用在親眼見識別人從金餿玉食淪為粗糠醬瓜、錦衣華服淪為補丁破裳,周遭服侍的婢女變成圍繞飛舞的蒼蠅,順著嘆息,吁出「富不過三代」,便是一句惋惜。

  沈家的情況,屬于后者。

  沈家在南城雖非首富,但提及有錢人名單,他們定能排上前百名。

  沈家釀酒為業,由第一代沈開拓獨創的「飛仙酒」,味香甘醇,據飲過之人所發表的感言,皆是酒液溫潤順口,帶有水果香甜,深受女性喜愛,教人忍不住一杯接一杯,然而酒的后勁強烈,能飲完一壺而不醉,少之又少,取名「飛仙」,意指醉后迷蒙之感,讓它成為沈家長銷熱賣的商品,靠它發了一筆不小財富。

  第二代的沈承祖謹守著先人流傳下來的釀酒技藝,安分經營酒鋪,除了「飛仙酒」,他也釀制出「靈芝酒」、「玉冰燒」、「醉千日」,雖不及「飛仙酒」暢銷,卻一樣有相當不錯的成績;蛟S是因應「富不過三代」的詛咒禁錮,第三代的沈啟業,標準執給子弟所有敗家子的特色,全都算他一份,釀酒技藝半竅不通,對于經營酒鋪又漫不經心,但他對酒仍是深愛不已——  特別是由花街柳巷的花娘小嘴里喝到的美酒玉液,喝到溺死他也心甘情愿。他迷戀上花娘芙蓉,不斷向父親伸手要錢,再全數花費在芙蓉身上,只求美人嬌艷一笑,甚至為了娶她回沈家而與父親沈承祖大吵大鬧,沈承祖的臥病在床,有九成是被沈啟業給氣出來。

  「家門不幸呀……家門不幸呀……」沈承祖最終咽氣之前,留下無限怨嘆。當年為求一子,他與妻妾拜盡了送子觀音,好不容易喜獲麟兒,又是三天三夜不止歇的滿月酒席,又是發送數百桶油飯地大肆向左鄰右舍宣告沈家有后,早知會有今日,當初真的不如不生算了。

  養兒防老、養兒防老!養兒還要預防他活活氣死老子吧?

  沈家釀酒技藝傳子不傳女,他巴望沈啟業能浪子回頭,好好把沈家引以為傲的傳世秘方給延續下去,盼呀盼、等呀等,等不到沈啟業大徹大悟,只等到自己的死期將至。哎……要是他不這么老古板、要是早些年把技藝傳給女兒,或許沈家今時今日也不會……看看人家嚴府,嚴老爺就不興那套肥水不落外人田的老舊思想,將當鋪交由與自己毫無血緣關系的「流當品」,現在嚴家榮景更勝以往,家業也沒被外人侵占光光,嚴老爺替自己的女兒安排了妥當后路,才能走得放心,反觀他,滿腦子全是守舊古板,重男輕女,認為女兒總有一日都得嫁出去,成為別人家的媳婦,自然無權插手娘家家事……

  嚴老爺留給女兒一個無憂無慮的遠景。

  他留給女兒的,卻是慘淡無光的未來,以及……無法在期限內向嚴家當鋪取贖回典當物,而準備流當掉的沈家大宅。

  沈承祖死得滿懷牽掛,淚眼朦朧望向女兒沈瓔珞,再多懊悔歉意也抵不過生死簿上早已記載的最終時限。

  沈瓔珞輕輕執握著爹親的手,要他寬心,不要記掛她,她很堅強,她不會被打倒,他最后在女兒溫婉噙淚的注視之下,閉上雙眼,與世長辭。

  沈瓔珞辦完父喪,與幾十年前沈開拓豪華鋪張的喪禮相較,沈承祖的后事稱得上草率了事,但那已經是沈瓔珞能力所及為父親做到最完善的喪葬事宜。她一直不清楚家中情況,父親除了要她刺刺繡、彈彈琴之外,從不允許她插手多管家里事務,她養在深閨,一如所有大家閨秀的賢淑婉約以及……毫無貢獻。

  直至近日,她才知道原來沈家早已破產,沈家酒肆積欠員工三個月以上月薪,沈家宅園更是典當給嚴家當鋪,兄長沈啟業的揮霍無度,掏空沈家三代基業。那些耗費數十年血汗累積鉆來的錢財,短短一兩年就能花得一乾二凈。沈瓔珞癱軟在長椅上,秀氣小臉布滿疲倦,眼窩下有著深深陰影,處理完父親喪事,還有喪事上串聯討取應得薪俸的員工抗議鬧事,她已精疲力竭,她第一次面臨到世間的無情現實,竟然就是如此棘手之事。

  好累……

  她可以睡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只想好好睡一覺……

  沈瓔珞緩緩閉起濃而長的睫,暫時將喪父悲傷與對未來的茫然拋諸腦后,那些事,等她睡醒之后再來煩惱吧!

  她幾乎是合眼沒多久便睡沉,少掉柔軟絲織座墊的冷硬椅面亦無損她濃厚的睡意,她被卷入昏沉夢境中,夢見她身處在自家宅第里,一臉不安,宅第空空蕩蕩,誰也沒有,只剩下她……和一個男人。

  他背對著日光,身形如山高壯,五官讓黑影籠罩,瞧不清楚,他的唇在動著,卻沒有發出聲音,她無從明白他說些什么,只知道他唇角揚笑,露出了雪白牙齒……

  那笑,莫名地,教人心安。

  夢里的直覺告訴她,這個男人,可以信任……

  「小姐,嚴家當鋪的人……來了。」婢女嫻兒囁嚅來報。她本想讓小姐好好休息片刻,但當鋪人馬上門,一女兩男,來意不善,眼下府里只剩小姐能處理大事,少爺根本從頭到尾不管事,此時不知窩在哪處溫柔鄉作著他的春秋大夢,她們幾位還留在沈家的小婢不敢擅自作主,不得不擾小姐閉目養神。

  夢境被打斷,在她幾乎快要看見男人的面容之前。

  沈瓔珞惋惜一嘆,睜眼醒來。

  短暫而無意義的夢,本來應該不以為意,它卻像是戲曲開端,正要開場演出,又被人中斷。

  她很容易作夢。

  夢對尋常人而言,代表著白日時心心念念的掛意,在心身應該放松的深夜里,仍無法忽略掉它,便會轉化為夢境,困擾自己的煩心事,也許變身成巨大怪物,在夢中追逐自己;舉棋不定的疑惑,也許在夢中變成萬丈深崖,而自己站在深崖之上,進退無步!

  夢對她卻不一樣。

  她并不愿意承認這是她異于常人之處,她只告訴自己,她不過是偶爾會在夢中遇見一些幾日之后才會發生的情景,有時是場所、有時是人物、有時是事件,她也不將它們定位為「預知夢」,她沒有任何異能,一切只是碰巧。

  方才的短夢,代表著什么呢?沈瓔珞還想深思關于夢中的寂寞無助及那位男人婢女嫻兒仍在一旁等待她的回復,她暫且將其拋諸腦后。她理理身上微皺的白色素衣,抹去芙顏上的惺忪疲倦,輕聲道:「有請!

  該來的,總是要來,只是嚴家人來的日子不早不晚,剛剛好就是典當期滿之日。她早有心理準備要面對嚴家當鋪。再怎么說,是爹拿沈家宅園去典當,硬是想救起家業,奈何仍是無力回天。

  「外頭的荷花池蓋在那里真丑,改明兒填掉它!」嬌嫩嫩的女嗓,遠遠的就聽見她要毀掉沈家園林一角。

  「是!箿貪櫮猩ぃ瑤е。

  「這宅子怎么冷冷清清的?」另一道男嗓渾厚有力壯手臂交迭,發表他雙眼所見之感,一雙虎眸左右打量。

  大宅里,小貓兩三只,粗數來數去,人數沒超過五個。

  「我不喜歡柱子顏色刷成金的!古み在說。

  「是!

  「還有涼亭,白癡才蓋在風口上,冬天坐在那兒不冷死才怪!拆掉!古び衷谥笓]著,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是!

  「我討厭柳樹,全部改植梅花!我討厭紫薇,改種滿滿的牡丹!我討厭半月形狀的門洞,改成圓的!」兩只柔萸忙碌地指東指西,指著眼前所有礙眼事物。

  「你干脆把整座園邸都拆光光算了!反正你只是在遷怒,把對武威生的鳥氣發泄在路人甲乙丙丁身上!」

  「尉遲義!你再講!你再給我講看看!」女嗓一改嬌滴滴調調,揚得老高,像只正扯喉尖嚷的小母雞。

  「本來就是呀,不然你今天臉這么臭干嘛?除了夏侯武威沒把你伺候得服服貼貼之外,還會有其它原因嗎?」尉遲義頂嘴。

  正如尉遲義猜測,今日嚴盡歡和夏侯武威鬧脾氣,不許他跟,改要尉遲義陪駕。

  啪。

  繡花鞋踹上男人緊臀的聲音。

  「阿義,識相點,少說兩句!箿貪櫮猩と允堑Φ。

  「謙哥,我哪里說錯了?」

  啪啪啪啪啪啪。

  男人臀后衣料上全是小腳腳印,纖足踹得正暢快淋漓。沈瓔珞站在廳堂大門前,看見的景象便是一個精雕細琢的年輕美姑娘,她一襲半透明的淺金絲裳,索價不菲,金絲料子是絲綢中最頂級之物,在艷陽下炫目耀眼,她被仔細妝點打扮過,秀發編成辮,再綰成兩團小巧圓髻,左右各簪上幾朵鑲玉金鈿、系上與衣裳同色系的金絲發帶,一眼便能清楚知道,她是有錢人家的姑娘!

  與之前的她,一樣!

  美姑娘毫不婉約地撩高紗裙,抬腿猛踢那位壯碩男人,男人一點也不動怒,任由美姑娘動手動腳,彷佛那些花拳繡腿他不感覺到痛,他甚至還咧開一口白牙,心情不差地與身旁另一位文人公子說說笑笑。

  沈瓔珞頭一次見到,原來女人是可以對男人拳打腳踢,而男人不會還手。她爹雖然不是欺陵妻妾的惡夫,但也曾因一些小事,摑過幾位小姨巴掌……那男人的體型幾乎快要是美姑娘兩倍,他一拳就能打碎美姑娘的花容月貌,一腳就能踢斷美姑娘的纖瘦柳腰,怎么她一點都不擔心男人會惱羞成怒地反擊?怎么……還敢繼續在踹?

  是男人脾氣太好?抑或是美姑娘之于他,是無可取代的重要人物?

  前者的可能性不高,男人面容不慈不善,甚至帶些武夫的獰猙兇樣,眉好濃,眼神炯炯,鼻梁高而挺,在那張粗獷臉上形成深色陰影,即便他此時正笑著,五官也柔軟不了,黑發削短至耳下幾寸,不像南城男人多以長發束冠做裝扮,似背心又似軟甲的罕見衣著包裹壯碩身軀,暗紅的薄甲片,襯托他深麥膚色,肌肉糾結的粗臂,光天化日之下大剌刺裸露出來,只勉強有兩側護腕包住半截手臂,對于減少裸露程度,沒有絲毫幫助,軟甲背心里連件襯衣也沒有,她發誓,她看到了他的乳、乳……

  她不曾見過這類衣裳,甚至不認為南城里有人敢這樣穿,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文人,他是武夫。

  一個武夫,不可能打不過嬌滴滴的小姑娘。那么,后者的可能性更高。她盯著他咧笑的唇,距離有些遠,她瞧得不甚清晰,但好似在哪兒見過……

  「別讓沈姑娘笑話!刮娜藲庀⒌哪腥俗柘旅拦媚飳褲h子的嬌蠻欺負,掛著無害而雅致的微笑,向沈瓔珞頷首揖身:「在下公孫謙,嚴家當鋪鑒師。這位是嚴家當鋪當家,嚴盡歡!怪劣谖具t義,沒有介紹的必要,他只是被嚴盡歡拉來代替夏侯武威的護衛職務,特地介紹貼身護衛,反倒怪異。

  不過方才嚴盡歡連名帶姓吼過尉遲義,所以沈瓔珞知道那位壯漢子如何稱呼。

  沈瓔珞沒忘掉要福身行禮,尋常人家的閨女是不應當接待來客,甚至不能報出閨名,但此時的她已經失去了顧忌的力量,那些規矩,在沉重壓力下,顯得微不足道!肝沂巧颦嬬,怠慢各位了,請進!

  嚴盡歡趾高氣揚地率先踩進沈家大廳,忍不住又瞄向墻壁咕噥:「真丑的字畫,我一定會把它換掉!」她心情不好,看哈都不順眼。

  天很清,礙眼——

  金寫很白,礙眼!

  花很美,礙眼!

  沈家大廳擺設,礙眼!

  夏侯武威,礙眼中的大礙眼!

  沈瓔珞命婢女為客人上茶,在茶水未奉上之前,她有禮地請三人先坐,除了嚴盡歡毫不客氣,大刺刺坐定之外,公孫謙與尉遲義皆是筆直站在嚴盡歡身后。

  「嚴姑娘此次前來,是為了……」沈瓔珞心里雖有底,仍希望從對方口中聽見不是她所認為的糟糕情況!上門討債。

  「廢話!箛辣M歡朝公孫謙勾勾纖指,公孫謙遞上當單一紙,她啪地攤在桌上:「取贖時間今天終止,你是要拿錢來贖回典當物,或是要流當掉它?若是前者,錢拿來;若是后者,宅邸交出來,閑雜人等全都滾出去!顾龖械猛婺翘滋撆c委蛇,直來直往,有話直說。

  沈瓔珞最后一絲希望,破滅。

  她竟然天真希冀對方只是上門來表達對她爹死訊的遺憾。

  「嚴姑娘,不能稍稍通融幾日嗎……」沈瓔珞苦笑。別說是十萬兩典當金,她連幾兩紋銀都湊不出來。

  「當然不能。」年輕俏美的嚴盡歡,小臉上絲毫不見該年齡會有的天真瀾漫,她雙唇粉薄,傳說薄唇最是無情,沈瓔珞曾對這種說法存疑,今時今日,似乎得到印證,那色澤似櫻的唇兒吐著冷言:「我為什么要通融你?當單上白紙黑字寫得一清二楚,雙方同意了才畫押,我嚴家當鋪干凈利落允了你爹十萬兩典當,三個月前,我可沒惡形惡狀刁難你爹,憑哈現在你有權啰啰峻唆?」

  「呃……」沈瓔珞一時詞窮,沒有足夠的伶俐口齒來回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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