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跟在我身邊走好,不要到處亂跑,要是不小心落單了,教人給欺負了,那我可不管。”
夏侯容容說話一向是不客氣的,反正她也不覺得自個兒欠了段倚柔什么人情,肯帶她到“慶余堂”的總鋪四處晃晃,已經是給了天大恩惠了。
她們二人各自帶著隨婢坐著馬車來到京城總號大門口,才一下馬車,夏侯容容就撂了狠話,說得十分正經,沒得商量。
說完,她率先走進門口,一見到容小姐親臨鋪子,小伙計連忙通知掌柜,在掌柜趕著出來迎接嬌客之前,兩名資深的伙計先上前招呼。
段倚柔走在她的后頭,綠錦和婉菊殿后,這時,婉菊笑著上前對新夫人說道:“我家小姐說話就是這個樣子,請夫人不要介意,她最看不慣有人被欺負了,所以夫人要是真有難,她不會袖手旁觀的。”
“婉菊!”夏侯容容耳尖聽聞,回頭低斥了聲。
“是,就來了!”婉菊與段倚柔相視而笑了下,然后就三步并成兩步,匆匆跑到主子身邊去伺候。
段倚柔見她們主仆兩人逗趣的模樣,忍俊不住,輕笑了起來。
夏侯胤與曹掌柜從內院走出來的時候,正好看見了妻子笑容可掬的模樣,他愣了一愣,神情瞬間變得沉肅。
“你來做什么?”他直到她面前,居高臨下俯瞰著嬌小的她,眼角余光瞄到了夏侯容容,心里約莫有了幾分概念。
她頓止住腳步,抬眸看著他的臉龐,從他的身上感覺到一股子壓迫感,就像是被一堵高墻給擋住了去路。
“今天一早,我聽說容容表妹要來總鋪,便央著她帶我來了,我嫁進夏侯家,就是夏侯家的人了,‘慶余堂’的生意我也該略懂些,總不能自家的生意教人一問三不知吧!”她的嗓音輕輕柔柔的,說話的時候,臉蛋順從地低垂。
他斂眸,只能看見她的發頂,樸素的盤福髻上只有一枚紅玉簪子,質地算不得上乘,“這個道理自然,可是,你總歸是婦道人家,生意的事情你就不要插手了,我不喜歡太精明能干的女子,這一點你最好記住!
在夏侯家管東管西的女人,只要一個夏侯容容就已經嫌夠多了!
“我當然不插手,有你有容妹妹,自然是輪不上我插手。”她讓自己的視線停留在他的腰帶紋扣上。
“把頭抬起來看我,別教人人旁看了以為我在教訓你!彼恼Z氣有些不耐煩,瞧她這態度,活似他會將她給吃了。
“是!彼姥蕴痤^,對上他的眼睛,在兩人四目相望著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該用什么表情面對他。
說他們是夫妻,不如說是有著夫妻名銜的陌生人,這些日子,雖然每晚都會替他送夜消,但總也說不上兩句話,他的態度總是冷冷的,而她也照他的交代,每晚在他回房之前就先睡了,所以即便是夜夜同枕同眠,對他們之間的關系也改善不了多少。
“教訓?”夏侯容容嬌嫩的嗓音從一旁插了進來,不知何時她已經走到夫妻兩人身旁,一道眉梢輕挑起,“我看起來倒不像是教訓,像是你們夫婦兩人在晾恩愛,可是,誰都知道好像不是這么一回事。”
“你到底想說什么?”夏侯胤轉眸看著表妹,對于那張任誰瞧了都驚艷不已的臉蛋,只是付之一抹冷笑。
“我想說什么,你自個兒心里有數!毕暮钊萑莼厮荒N爛至極的笑容,勾住了嫂嫂的手臂,對她說道:“我剛才不是對你說過了嗎?跟緊一點,要是落單了教人給欺負了,我可管不上你!
夏侯胤知道她所指欺負妻子的人就是他!人銳眸一瞇,才正想伸出長臂將妻子給拉回來,并且出言反駁的時候,崔容蓮像只粉蝶兒似地飛撲了過來,拉住了他正想伸出去的手臂。
“胤哥哥!”她親熱地拉住了他的手掌,嬌嗔道:“胤哥哥一定要給蓮兒做主,稍早容容要出門的時候,我請她等會兒,好一起過來,可是,等我出來時,奴才們說她已經走了,讓我沒伴一個人出門,心里好害怕!
段倚柔眨了眨眼,看著崔容蓮,心里有此訝異,不知道她如何能夠說謊說得完全面不改色,她一直都是跟著容容的,沒聽說崔容蓮那兒來過任何請托,當然也就不可能等她一起過來了。
夏侯胤注視著妻子的神情,眸色顯得深沉。
夏侯容容倒也是面不改色的,臉上如花般嬌美的笑意絲毫不減,“我不知道你是派誰來知會我,不過,我也不記得自己有答應你要一起出門,因為沒答應,當然就不會等你,還有,我也不記得有允許你可以直呼我的閨名,最后,主子們在說話的時候,別打岔!”
說完最后一句,夏侯容容挽著段倚柔轉身就走,這時,段倚柔不住地回顧,看見崔容蓮一臉灰敗,偎在夏侯胤的身旁嚶嚶地哭泣了起來。
比起她自己與他,崔氏還比較像是他的妻子,這一刻,她對自己心里擁有這種想法感到可笑。
夜深人靜。
段倚柔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屋子里,只有窗畔一盞燭火仍舊留亮著,那火光將屏風與桌椅的影子拉得長長的,隨著從窗戶打開的間隙吹進的風微微地晃著,火一晃,就連光與影都在搖晃,教人會心生錯覺,以為自己在一池紅色的湖水里,那湖水在輕晃著。
驀地,她聽見了有人開門的聲響,知道是他回房了,趕緊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的呼吸聽起來是平穩的。
在黑暗之中,她聽見了他漸近,似乎在床前頓了一下,然后就離去了,接著,是他更衣的聲音,衣物的窸窣聲在寂靜之中特別明顯。
然后,他走過去吹熄燭火,令映在她眼皮上的一片薄紅色也跟著在一瞬間消失了,最后,他躺到了她的身畔,在躺平的時候,臂膀不經意地碰觸到她的,但只是一下下,他就又挪了開來。
雖然兩人之間沒有碰觸,但是她卻能夠感覺到屬于他的氣息與體溫,直到聽見他的呼吸聲漸漸變得平穩勻長,她才悄悄地睜開清澄的雙眸,轉頭看著他被微光映亮的側臉輪廓。
好安靜。
靜到仿佛這個世界只存在他們二人,靜到她只能聽見他的呼吸聲,只能感受到他這個人。
經過這些日子,她知道他的身體是很溫暖的,因為就算不碰觸,也能在他的身畔感覺到熱度,她輕輕地伸出右手,想要碰觸他的左手,但是,就在指尖才碰觸到他的袍袖時,就退縮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想要觸碰他,或許,是因為不想要明明人就躺在身邊,卻有千萬里遠的距離感,她想伸手,將兩人的距離拉近一些。
但是,要是真的擾醒了他,怕要惹他生氣了。
她苦笑了聲,輕嘆了口氣,緩緩地閉上雙眸,努力讓自己入睡,或許是因為身邊多了個伴,令她感覺到黑暗不再只是孤寂,她不知覺地沉進夢鄉里。
就在她睡沉了,在她身畔的男人卻在這時緩慢地睜開眼睛,夏侯胤清醒過來,又或者該說他一開始就沒有睡著。
他轉首看著躺在身畔的女子,她清秀的睡顏,被微光映出了一層皎白的顏色,仔細地看她,會發現她其實比想像中還要細致耐看。
這時,在他的瞳眸深處閃過一抹深沉的光芒,他伸出左手拉起了她嬌軟無力的右手,即便是在夏夜里,她的指尖依舊泛著一絲涼度。
他看著兩人拉在一起的手,原來,接近她也不是一件太難的事,好像也不是太令人反感,可是,想到了這個女人在他人生中所染下的污點,他就忍不住感到一絲令人焦慮的厭惡感,他松開左手,將她的右手給擱回原位,閉上眸,輕吐了口氣,逼著自己在她的身旁入睡……
對于夏侯家而言,迎娶她這個媳婦兒,是給自己蒙上羞恥而對于夏侯氏這個大家族而言,她的存在簡直是教族人在他人面前無立足之地。
所以,即便做主讓夏侯胤與她成親的老太爺,在家族中擁有不可撅動的威嚴地位,這一次,都受到了不少族人的責難,人們說,老太爺年事高了,所以目昏耳臏,才會做下這個決定。
但是即便如此,在他們成親之后,老太爺終于還是回過神,后悔自己的決定,這也就是段倚柔進夏侯家門后,一直沒有得到老太爺接見的緣故。
對于這些甚囂塵上的耳語,段倚柔沒擱在心上,她仍舊每天派人去請示老太爺的允見,雖然每一天都被打了回票,但隔日,她還是派了人去。
而比起人們的惡意,她更不喜歡憐憫,人們總說她還真是有毅力,見了真是怪可憐一把的。但是她覺得自己并不可憐,她只是在做自己該做的事。
今天,她仍舊隨著夏侯容容來到總號,可以從眾人的態度看出容容在夏侯家的地位,雖說,在夏侯家當家做主的人是夏侯胤,但是,帳房的金印和庫房的鑰匙她也有一份,夏侯胤也掌了一份,兩份必須對上了才可以取出銀兩,否則就成不了事。
所以,雖然夏侯容容沒有頭銜加身,但是,在夏侯家儼然是有兩個當家的,當初老太爺的這個決定,直至今天都仍舊備受爭議。
而另一件備受爭議的事情,當然就是要夏侯胤娶了她。
“慶余堂”的總號并非是貨色最齊全的一間鋪子,京城里的百姓們都知道,如果要求貨色齊全,就要到城東大街上的分鋪去,但如果要買最上等的貨色,來到總號就準沒錯。
今兒個剛好進了一批海貨,需要人手清點,卻又碰上幾位老客人家里辦喜事,前來張羅壽禮、彩禮等等的物品,因為都是極慎重的東西,沒有人敢掉以輕心,一時之間,大伙兒弄得手忙腳亂,段倚柔向夏侯容容提議,讓她與綠錦也跟著一起幫忙。
這兩天氣熱,屋子里當然也是熱烘烘的,幾名伙計看著段倚柔沒有半點身段,與他們一起忙得額汗涔涔,不由得面面相覷,好半響無語。
“怎么了?是我做的不好嗎?”注意到有人在看著自己,段倚柔停下手,轉眸望著伙計們。
“不不不……”眾人異口同聲,也一起搖頭,看她明明是個生手,但是把每份禮都包得極好,在每份禮品上,無論大小都會蓋上屬于“慶余堂”的紋章,這當然是人們愛面子,要教收禮的人一看就知道那是“慶余堂”的東西,而只是簡單的一個章,她也是細心地蓋得十分工整。
“那就讓咱們手腳快些吧!就快到午時了,第一批約定要來取貨的客人說不定已經在路上了呢!”
“是是!”伙計們點頭,各自分頭忙去。
段倚柔勾起微笑,繼續回頭做事,不經意地瞄到自己剛蓋好的章,不由得加深了笑意。
仔細地做好每件事情,一直就是她的個性!
或許是因為自認沒有長處,也沒有外表上的優點,所以,她總是很努力地做好每件事情,就算辛苦些,要比別人花更多的心思,她也不會感覺到疲累,只要是能夠使事情圓滿,讓人高興,她自己也就覺得高興。
就在這時,門外來了一名伙計,跑進來向段倚柔稟報報道:“啟稟夫人,胤爺來了,他請你過去后院大堂一趟!
起初,段倚柔猶豫了下,看著大伙兒都忙,原想請來人回稟她夫君,請他允許她可以晚半個時辰過去,但沉心一想,說不定他有要緊事交代,還是先過去一趟為好。
她解下綁在水袖上的帶子,一邊交代綠錦繼續留下來幫忙,整理了一下外表,向幾名伙計點頭示意,轉身出門,往后院的大堂方向步去。
路途上,她走過一處天井,天井中央的藤花已經謝落了,只留下一架子的濃密綠葉,她繼續往前走,就在快要穿過小門,抵達后院大堂的時候,她的額邊忽然感到一陣痛楚,然后,她聽到蛋殼碎裂的聲音,接著,充斥在她呼吸之間的惡臭味道。
就在她還來不及回神之時,又一顆臭掉的雞蛋在她的肩上被砸碎,就在她轉眸望向來處時,看見了兩名年紀不大的學徒一溜煙地跑了。
段倚柔沒有喊住他們,只是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在她的心里有著錯愕與震驚,發著惡臭的蛋液從她的身上滴落了下來,這時,一名伙計碰巧經過,看見夫人一身狼狽的模樣,出聲大喊。
“夫人!你沒事吧?”這名伙計正巧就是剛才與她一起工作的其中一名,他又急又氣,“是哪個兔崽子干的好事?快點出來!”
“不要大聲,別吵著人了!倍我腥嵩挷艅偮,就看見大堂那邊的人已經被驚動了,正好在與人議事的夏侯胤帶人趕了過來,就看見她一身蛋液,發著惡臭的模樣。
“這是怎么一回事?”夏侯胤想要走近她,但是那一身惡臭教他忍不住擰起眉心,他想伸手碰她,卻被她給閃躲開來。
“夫君別過來,倚柔渾身腥臭不堪,您就站遠一點吧!”她看著他,也同時看見站在他身后的幾名掌柜和部下,不由得心生困窘,“我聽說夫君要見我,如果夫君有話要告訴我,眼下這情況,就站遠些說吧!”
“我沒有要見你,當然也沒有話要對你說。”夏侯胤有臉色一瞬間變得極難看,“看到是誰干的嗎?”
“沒看見,說不定不是故意的,只是不當心手滑了一下而已!
聽完她的說法,站在夏侯胤身旁的眾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們面面相覷,覺得她簡直是天真得可怕。
夏侯胤聽見了眾人的笑聲,臉色一沉,斂眸盯著她狼狽的模樣,好半響,才開口道:“回去吧!沒事,就不要出門找麻煩了。”
他低沉的嗓音聽起來好平靜。
在這一瞬間,段倚柔心里只有這個想法,仿佛被扔臭掉雞蛋的人不是他的妻子,仿佛他不過是看了出戲,只是個旁觀人,如此而已。
見了他的態度,眾人的笑聲更加肆無忌憚了,段倚柔的臉色變得更加慘白,她抿住了唇瓣,按捺住打心底一陣陣泛上的冷意。
“是。”她自始至終都低著頭,“那我先回去了,請夫君留步!
說完,她轉身離開,每一個步伐都踏得十分緩慢,但她每一步都是挺直著腰桿地走著,她在心里告訴自己,即便在每個人的眼里,她就像是一只落水狗,但事實上,她不是的!
她是夏侯家的當家主母,是少夫人,是夏侯胤的妻子,這每一個頭銜,都代表著一個意義,提醒她不能有失身份。
夏侯胤一瞬也不瞬地目送她的背影離去,臉色陰沉到了極點,而身旁不斷的笑聲,教他的心情蕩到了谷底。
“聽著。”他渾厚的嗓音令人們的笑聲戛然而止,“去把那個砸蛋的人揪出來,把那個人帶來見我,我要讓那人知道,即便再瞧輕她,也要先想想她是我的妻子!”
說完,他沉著臉轉身回到大堂,余音宛如冷嘶的蛇信般,教眾人聽聞為之背脊冰涼,仿佛,在當家冰冷的嗓音里,也同時藏著對他們的警告,好半響,他們靜立在原地,一動也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