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近怪怪的。自從降下初雪的那個夜晚,她便經常顯得心神不寧,之后他們去中央公園野餐,她竟將自己的臉埋在雪地里,久久不肯起來。他怕她凍傷,急著拉她起身,她笑嘻嘻地望他,臉上沾染殘雪。
她在哭,他一眼便看出來了,可她卻不承認淚水融在雪地里,逞強地綻開笑顏,比花還嬌。
他因而有預感,她留在自己身邊的日子不多了,也許某天他早上醒來,便會發現她不見人影。
于是他纏得她更緊了,夜夜都擁著她入眠,強睜著不肯閉上眼,能多看她一分一秒也好。在她醒著的時候,睡著的時候,他陰郁的目光總是追隨著她,留戀地在心版烙下她的一顰一笑。她還會留在他身邊多久呢?他還能擁有她多久呢?他不愿深思這個問題,也不敢深思。
他果然,是個怯懦的男人……
一念及此,關雅人澀澀地苦笑,一陣刺骨的冷風襲來,他拉高大衣衣領,抵擋寒意。
街邊響著歡樂的耶誕鈴聲,每一扇櫥窗都噴上白色雪花,佳節氣氛濃厚,行人們言笑晏晏。
再過兩天,就是平安夜了。
關雅人佇立在一間玩具店前,怔仲地看著門口的圣誕老人笑呵呵地分送禮物,孩子們搶著坐上他大腿,傾訴童稚的愿望。
關雅人望著這一幕,奇怪這些孩子怎么會相信這世上有駕著雪橇在天上飛,游遍世界各地的圣誕老人,不覺得可笑嗎?
但孩子們并不覺得可笑,很認真地跟圣誕老人要禮物,小男生也許要一臺又酷又炫的遙控飛機,小女生想要最漂亮的洋娃娃。一對夫婦從店門口走出來,關雅人瞥見,倏地愣住。是楚行飛和他的妻子戚艷眉,夫妻倆相偎而行,楚行飛小心翼翼地以自己的臂膀護著妻子,彷佛深怕周遭的人潮驚擾到她。她忽然停下來,拾起地上一顆不知誰人遺落的彩色玻璃珠,笑著將它拿高,觀察玻璃珠在街燈映照下,折射出的絢麗光芒。
關雅人默默地望她。
聽說戚艷眉有輕微自閉癥,所以偶有一些怪異行為,會在街上撿玻璃珠起來看,的確很怪。
但楚行飛似乎不以為忤,仰起頭,跟妻子一起欣賞玻璃珠,一顆平凡至極的玻璃珠,在夫妻倆眼里,可比絕世鉆石。
兩人相視而笑,楚行飛低頭吻了吻妻子額頭,擁著她離開。
關雅人目送兩人背影,胸口震動。
他一直以為楚行飛是為了權勢財富才選擇跟戚艷眉結婚,但看來是他錯了,楚行飛是真心疼愛自己的妻子。
他們是相愛的。
是愛啊……關雅人唇角微揚,笑了,笑意漫染眉宇,令他平素嚴凜的臉孔,顯得無比溫經過洛克斐勒中心時,他仰望張燈結彩的巨大圣誕樹,胸海霎時澎湃著興奮的,就像他在玩具店前看見的那些孩子一樣。圣誕節,是家庭的節日,愛的節日。
他決定了,要給心愛的人一個驚喜!
“這什么?”夏晴開門,迎進抱著一個大紙箱的關雅人,他身后跟著兩個警衛,合力扛著一株約莫有一人半高的綠色植物。
“謝謝你們!睒淇高M屋內,關雅人指示兩名警衛放在大廳靠窗的角落,給了張百元大鈔當小費。
警衛離開后,夏晴關上門,傻傻地抬起頭,仰望針葉茂密的綠樹。“這個……是圣誕樹嗎?”
“沒錯,就是圣誕樹!标P雅人笑著回應,打開紙箱!斑有這個!
夏晴湊過來,只見紙箱里滿是各式各樣的圣誕裝飾品,她迷惑地揚眸,望向關雅人含笑的臉龐!拔覀儊硌b飾圣誕樹吧!”
“現在?”
“對,就是現在!彼炔患按貙⒓埾涞箍郏b飾品落了一地,他撿起幾個銀色雪球,一一掛在樹上。
她見他動作輕快,嘴角揚著笑,不覺感染了他興奮的情緒,也跟著挑了幾個可愛的天使瓷偶。
她不是第一次替圣誕樹裝飾,可卻是初次在紐約過節,想到平安夜時,這城市或許會飄雪,她便滿心期待!把湃,你說這個天使放哪里好?”
“這個嘛……這里怎樣?”
“好,就這里!
“那你覺得這彩帶要怎么繞?”
“從那里穿過去,再到這里來……不對啦,你很遜耶,哪有人繞成這樣的?到底有沒有一點美感?”
“你膽敢嫌棄本大爺的審美觀?”
“對,我就是嫌棄,怎樣?”兩人吵吵鬧鬧,一面斗嘴,一面將圣誕樹妝點得琳瑯滿目。
“我要掛星星!”當他搬來工作梯,拾起準備掛在樹上最頂端的金色星星時,她瞥見了,急忙聲明所有權。“給我掛!
“不行,太危險了。”他搖頭。“還是我來吧!
“我要掛嘛!”她像個孩子,耍賴地跺腳。
他沒轍,只得攤攤雙手!昂冒,你要掛就掛,站上去小心一點,別摔倒了!
“放心吧!毕那缧σ饕鞯嘏郎瞎ぷ魈,接過他遞來的星星,在耶誕故事里,這星星象征著希望,引導人們尋到伯利恒,耶穌的誕生地!澳阒绬?”她得意地向下望!爸挥幸患抑鞑趴梢話爝@顆星星喔!”
“原來如此。”他瞇起眼,假裝不悅地瞪她。“所以你是在跟我嗆,你才是這個家的主人嗎?”
“就是啊,我才是!”夏晴驀地頓住。她在做什么?竟跟他玩起一家人的游戲?她明明……恨著他啊。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對?”他察覺到她的異樣,關懷地問。
她怔仲地望他,眸光依戀地巡弋他英挺的眉宇,心湖漾開圈圈溫柔的漣漪—— 怎么可能在恨著一個人的時候,同時愛著他?但這就是她近日感到矛盾的癥結,她恨他,卻也無可自拔地愛他,愛與恨交纏,牢牢地束縛她。
她好想能暢快呼吸——
“雅人……”
“怎么?”
她凝望他,萬般情結在胸臆繚繞,解不開,她說不出一句話,門鈴卻響了,清脆的鈴聲,震破魔咒的一刻。
關雅人前去應門,兩個身穿西服的探員走進來,亮出證件。
“FBI!逼渲幸粋冷冽地開口!罢垎柲闶顷P雅人先生嗎?”
“是!
“關先生,我們懷疑你以及你所任職的‘Great Eagle’ 涉及多項不法情事,想請你回調查局,協助調查。”
終于來了!
夏晴驚栗地注視這一幕,當兩名探員亮出FBI證件時,她全身血流旋即凍結,呆立原地,如一座冰雕。但他們處理報案的速度,也太快了吧?她還以為至少能拖過圣誕節……
“我會跟你們走,請給我幾分鐘!毕噍^于她的震撼,關雅人的反應卻頗為平靜,彷佛他早料到有這一天。
他走向夏晴,停在工作梯下,仰望她。
她震顫,手上的星星霎時滑落,兩人同時以目光追隨流星墜地。
希望,幻滅了!
“吹哨子的人,是你嗎?”關雅人啞聲問。
所謂“吹哨者”(Whistle Blower ) ,是美國一種匿名檢舉制度,鼓勵員工或知情者向檢調單位檢舉有關商業犯罪的不法情事。
夏晴一動也不動,容顏雪白,心韻狂亂。
“下來。”他低聲命令。
他想做什么?該不會想劫持她吧?
她倔強地咬唇,不許自己畏懼,緩緩往下,或許是心太亂,她忽地重心不穩,身子往后仰。
他警覺地展臂,及時抱住她,她倉皇地揚眸,兩人四目相凝。他的眼潭,好深好深,深到她以為自己即將陷溺……
夏晴神智一凜,由他臂彎溜下,悄悄深呼吸,強迫自己穩穩站定。
“游戲結束了,關雅人,我說過要殺了你的,既然殺不了你,我就毀了你!彼蛔忠痪洌f著狠絕的言語,她曾經幻想過無數次這樣對他嗆聲的場面,卻從來不曉得,在說的時候,她的心會如此疼痛,宛若撕裂。
他看著她,眼潭深郁,亮著黯淡微光,她看不懂他想些什么,只聽見他沙啞的嗓音。
“Cerberus就麻煩你照顧了!
將狗狗托付給她之后,他轉身,將自己交給兩名FBI探員。
就這樣?她惘然目送他堅毅灑脫的背影。
他就這樣接受自己的命運,連狠狠罵她一頓都沒有?她甚至在他眼里看不到憤恨,只有疲倦與憂郁。
就這樣嗎?
夏晴無助地斂眸,軟跪在地,Cerberus見主人被帶走了,偎近她身邊,聲聲疑惑地哀鳴,她恍惚地伸手拍撫它。
游戲結束了,她贏了,報復成功。
但為什么,她絲毫感受不到任何喜悅?
為何,一點也不開心,眼眸苦澀地灼痛?
為什么她止不住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