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個房里的男人,同樣被自己毫不遲疑的言詞炸得心緒無法平靜,在開口說出那句話的瞬間,他甚至有種他便是鄔子杰的錯覺。
一個星期前,當他仍在醫院里,要他成為自己兄長的這個提議,經紀公司的人早已提過,但當時被杰西以他需要休養為由先擋下了這個問題。
然而,身為一個受傷又失憶的病人,在聽見鄔子杰這個名字的瞬間,一股熟悉感讓他當下就想脫口說好,所以這個問題再度被提起時,他才會這么地毫不猶豫。
一個星期過去了,他的記憶仍是沒有回復的跡象,但他沒說的是,每天都會有不同的影像似照片般閃過他的腦海。
為何不說?原因很簡單,因為那些影像都是同一個女人的身影,一個黑長發的美麗東方女子,甚至有他與她親吻的畫面出現,他不能對著懷著自己孩子的女人說自己想到了另一個女人,那太殘忍了。
站在窗前,視線放在遠處的建筑物上,不知不覺中思緒轉到了那不知名的女人身上,突地,腦海出現了更多影像,不再像是照片般單獨定格的畫面,而是短暫的片段。
女人笑著,有著微微的、甜美的、嬌媚的,各式不同風情的展現,唯一相同的是,她展現的風貌都只為一個男人。
女人窩在男人的懷抱里撒嬌調笑著,而那男人不是別人,而是一張與值一模一樣的臉孔。
幾乎是在當下,一個人名躍入他的腦海中——
苗書恬
“恬恬。”杰西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這是自從鄔子杰離去后,苗書恬第一回與他對話。
“叔叔……”苗書恬沒哭,只是聲調十分低沉。有別其他人總是直呼他的名字,因為他是個倍感親切的長者,所以她一直喜歡喊他一聲叔叔。
事實上,從事情發生至今已兩個星期了,她一滴淚也沒掉,該是說她流不出淚來,為何呢?她或許有答案,也或許沒有,但她不愿去深思這個問題。
電話兩頭同時陷入了沉默之中,并不是無話可說,而是他們一同失去了所愛的人,從彼此一開口便感受到那無聲的悲鳴,才教靜默的哀傷肆無忌憚地重傷握著電話的兩人。
“你……還好嗎?”杰西以為只是一句關心的話語,他也能像面對他人一樣堅強地說出,也以為淚水在得知令人心痛的消息時便流干了——或許還留著那么一些,但他可以用強韌的意志控制住,他以為可以的……
他在哭。苗書恬從那沙啞卻又刻意佯裝平靜的語調中聽出了,所以她說:“哭得快瞎了,一頓飯也無法好好吃,晚上更是與失眠長伴,現在整個人消瘦一大圈,連零號模特兒都比我胖多了……我該是這樣的嗎?不,叔叔您知道的,我不會是這種人。”
“對……你不是!甭犚娝峭耆珗詮姺裾J自己沉浸傷痛的口吻,杰西自以為強韌的意志崩裂了,淚水止不住地溢出眼眶,再也不能佯裝平靜的聲音了。
“我吃得好,睡得飽,只可惜天生吃不胖的體質讓我的體重不上也不下,我好得不能再好。”她不得不這么說,要是在杰西面前承認自己心痛得像是快死去一般,只怕他老人家會更痛,痛上加痛,何毖呢?不如給彼此一道假裝能遮掩傷痛的墻垣,即使哭泣了,也能快快地堅忍收回,跟著假裝看著那道根本不存在的墻垣。
“那就好、那就好……”杰西把淚水抹去,強迫自己努力地把過分的悲傷抑止住,只留一點點、一點點就好。
“您也要好好地吃飯、睡覺,我會隨時去突擊您的,別讓我擔心!边@是關心。
苗書恬不再急著開口說些什么,她知道杰西正在整理情緒,再開口多說什么,只是負擔罷了。
等待中的沉默只有短短的一分鐘,但對持著話筒的兩人來說,卻像是等待了十倍長的時間。
“日期定好了!苯芪鞯穆曇艋謴土藨T有的平靜,只要忽略其中那微微的沙啞。
“什么時候?”
“這個月十八號。”也就是八天以后。
八天以后他就要下葬……
“你要來嗎?”他希望她能來,至少讓他親眼看看這孩子真的可以承受這份失去嗎?他要親眼再看一看才能百分百地放心她。
但他沒能說出希望她來的這件事,這事得由她自行決定,誰都不能輕易左右她的意愿。
要去嗎?這個問題她也是每天都在問自己。
“不,我不去了!比チ怂芷孥E似地回到她身邊嗎?當然不可能,所以她何必去承受他人的淚水再讓自己難受?
她還能承受多少,她自己再明白不過了,任何教人傷心難過的悲痛,她一絲都無法承受,那會壓垮她的理智及情感,所以她不去了。
“我知道了!苯芪鞑淮蛩阍俣嗾f什么,因為他明白喪禮那天她是真的不會出現,但肯定會在事后來到。
在等她完全接受“失去”的那一天。
那一天,天氣很糟,厚厚的烏云完全掩遮了天空,像是明白所有人內心的傷痛,不斷地為大伙哭泣。
在喪禮結束后,所有悲傷的人們都散去了,男人撐著黑傘堅持站在新墓前。
他是鄔子軒,但現在他是鄔子杰了。
身后不遠處的房車里有個女人在等著他,原本她堅持在身旁陪伴他的,但因為懷孕無法太過勞累的關系,最后她選擇在車裎等著他,將所有的空間如愿地留給了他。
男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墓碑上,他已經站了三十分鐘,而沉浸在哀悼中的他,卻不曾回過頭來觀望車里的她。
這幾天里有著什么在改變,男人知道,車里的女人也知道,但沒人愿意開口點破什么,因為對任何一方而言,那都是萬分困難的。
明天他必須回醫院做檢查,看腦子里的血塊是否有散去的跡象,但他沒告訴伊芙或杰西,就算不必看醫生,他也有答案——答案是肯定的。
腦子里的血塊就算尚未全數散去,但他的記憶卻已回復了近九成,也就是說,他的記憶只差少部分片段就算完整恢復了。
但他不在乎那一成記憶能不能回復,重點是,他記起了所有該記憶的事情,卻也因此而心慌意亂,甚至無法立即做出任何決定。
因為他真的是鄔子杰,不是冒名頂替的,是真實的鄔子杰,至少他的內心靈魂是的。
“子軒,老天對我們開了什么玩笑?”他開口近乎埋怨地問著,問著無人可以回答的問題。
“你已到達那一方,得到答案了嗎?如果可以,你回來告訴我吧!”因為無人為他解答,此刻他的人生完全陷入最無法解釋的矛盾與痛苦,他甚至無法直覺地去判別自己是否有罪……
當他總是想念著他最心愛的女人時,另一個女人卻總是用著寂寞受傷的眸光盯著他,讓他無法立即狠心地將自己靈魂錯置的事情說出口。
“可惡!你這可惡的家伙!為什么要離開你的身體?這下好了,我的女人當我死了,你的文人懷著孩子,又無法理解我為何總是閃躲著她,莫名地要她承受像是棄婦的待遇,你倒好……眼睛一閉,什么事都跟你沒關系了,這是要我怎么做?你來告訴我!你快回來拿回你的身體,該死的人是我呀!明明該死的人是我呀……”
撕心裂肺的疼痛隨著記憶一波波地涌上,越漸加劇,鄔子杰忍不住低吼著。
“你知道嗎?恬恬今天沒來,那表示她無法接受失去的事實,她正在為我的死而痛著,你知道嗎?如果我不能告訴伊芙實話,那么我也是痛著的,因為我不能撫平恬恬的傷痛,而我更不可能代替你愛伊芙,你究竟要我怎么做呢?”
說了,他會痛心自己為何不死去,為何要占據不該是他的軀體,也讓未出世的孩子沒了父親,讓善良的伊芙以為擁有卻是失去。
不說,恬恬為他傷心難過,而他自己也總是時時刻刻想著她,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徘徊在痛苦矛盾的十字路口上。
活著,只是為難罷了……
思及此,鄔子杰用力扔掉手里的黑傘,讓不大不小的雨水落在他的身上,仰起頭朝著灰暗的天空大吼:“可惡、可惡……”
車里的伊芙看見了他的動作,擔心地下了車,撐傘走向他。
她聽見他的吼叫,但他說的是中文,她壓根聽不懂,不過她可以猜想肯定不是什么好聽的話語,因為看著他微微顫抖的雙肩,便可以明白他激動的情緒。
她來到他的身旁,將他高大的身影一同納入傘下。
其實她的心情一樣是激動的,因為在今天之前,他從未顯現如此劇烈起伏的情緒,這是否表示他已經想起了某些事情?
她能期待嗎?
“你手還裹著石膏,別弄濕了,我們回車上吧!”是的,她想期待,不想再面對他像陌生人般地與她劃清距離。
鄔子杰沒有看向身旁的女人,只是沉默地轉身走向停車處。
他走得快,身后的伊芙不得不加快腳步追上,他打開后座車門要她先上車。
見他面無表情,目光甚至放在遠處而不是她的身上,她心下一緊,“你呢?”
他的樣子看來是不打箅上車的模樣,他還想繼續待在墓園里嗎?
“上車吧!”他伸手接過她手里的黑傘,讓她先行上車。
待她上車后,他便關上車門,這才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將傘收起放入車內,對著司機道:“先送她回去!
“你……”后座的伊芙聽見了他的話,但來不及說些什么,他便再度將車門關上。
當車尾漸漸地遠離鄔子杰的視線之中,他身上的黑西裝也早已濕透了,但他仍是一動也不動,直到再也看不見車尾后,他這才移動腳步回到墓碑前。
他需要好好想想,到底……說還是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