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鼓喧天,炮竹貫地,韓家二小姐出閣,熱鬧得像過年似的,一路喜糖撒得跟春雨一樣綿密,樂得城里的孩子一口一句百年好合、早生貴子,跟著迎娶的隊伍一路喊了半座城。
誰都沒想到惡名在外的羅桂杰,居然就是明桂藥坊里那位神秘、古怪又好心的桂主事,要不是知道這一層,誰家敢讓孩子跟在迎親隊伍后面跑?
說起明桂藥坊之所以名滿天下,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桂主事讓窮苦人家有了生病的本錢,看病抓藥沒錢付,一把白菜一把土都能當(dāng)藥資,據(jù)說明桂藥坊收到的黃土多到填滿了一座湖,還開墾起來做藥田,里面的學(xué)徒都是家里吃不上飯送進來的。
婚宴辦得熱熱鬧鬧,數(shù)以千計的城民同時為他們慶賀著,那日在暗巷里的路人們?nèi)闪俗腺e,自認知道羅桂杰秘密的他們,灌起酒來毫不手軟,羅桂杰來者不拒,一一笑著接下,無形中倒是彌補了他與韓家親戚間的差距。
他是孤兒,席上沒有能為他主婚的長輩,也沒有為他祝賀添喜的親人,就算是一方富甲,也難免讓人看輕,尤其在有百年底蘊,骨子里覺得高人一等的韓家人面前。
羅桂杰不知道喝了幾斤混酒下肚,遠比上回由別館出來時糟糕,得由七峰、八山合力撐著才能順利走回新房。
韓映竹坐在喜帳內(nèi),頂著沉重的鳳冠,腰肢仍是筆直挺著,除了喜帕偶有搖曳,幾乎文風(fēng)不動,外頭一陣腳步聲逼近,也不見她有松動的跡象,連外頭請來幫忙操辦喜事的嬤嬤們都不免贊嘆。
“你們男子不便進喜房,姑爺由我們兩個老婆子攙著就好!眿邒邆償r下七峰與八山,接手扶過羅桂杰。
然而不習(xí)慣陌生人近身的他,揮走了兩位嬤嬤!拔易约鹤,不礙事。”
嬤嬤們也不堅持,讓開了條路,見他身形有些不穩(wěn)地跨進房間。
“姑爺,請掀喜帕!逼渲幸幻麐邒呷硐茶遥伊隧n映竹蓋頭。
羅桂杰照做,卻在看見韓映竹低垂的臉蛋時,微微蹙眉。
“請姑爺坐上榻,男左女右!绷硪晃粙邒咭酝斜P端來四碟點心,分別裝著紅棗、花生、桂圓、蓮子,象征早生貴子,要兩人吃下。
喝過合巹酒,該是安歇的時候。
韓映竹出嫁,韓光義怕她在羅家無人可用,添了三個一等丫鬟、兩個粗使丫鬟作陪嫁,本來還要配個嬤嬤替她約束丫鬟的行為,最后讓她以羅家無長輩,怕嬤嬤托大而推辭。
跟了韓映竹最久的如冬,當(dāng)然是一等丫鬟,而且為首,俐落地指揮著其他丫鬟,協(xié)力替她摘去鳳冠,梳順長發(fā),褪去嫁衣,正要為她洗去臉上厚妝時,其中一名丫鬟就往羅桂杰的方向湊了過去。
“姑爺由我服侍,不用你們動手。”韓映竹在丫鬟碰上羅桂杰之前開了口,默默地看了如冬一眼。
主仆這么久,如冬一個眼神就知道韓映竹的想法。她們是陪嫁,歸在韓映竹的嫁妝里,是先認韓映竹這主子再認羅桂杰的,主子還沒發(fā)話就擅自動作,看來得再教導(dǎo)一番。
“既然小姐要親自服侍姑爺,我們就不打擾了!比缍舆^韓映竹遞來的紅包,把所有人都請了出去,再一一分喜。
韓映竹走到門邊,雙手有些顫抖地落了閂,從現(xiàn)在開始,她就是羅家的新婦了,床上那名偉岸男子就是她的丈夫,她以后的天。
她閉眼,深吸一口氣,緩緩地轉(zhuǎn)過身,羅桂杰已經(jīng)靠在床柱上,睡了過去,可能喝醉了難受,眉心皺褶不消。
她走到床邊,解開他胸前的彩球,淡淡地笑了聲,他背上這個還滿有趣的。
羅桂杰聞聲醒了過來,見她拿著彩球低笑,瞇了瞇眼。“你……是誰?”
韓映竹身形僵了一下,緩緩抬起頭來與他對視,瞧他雙眼迷茫,似乎正在回想眼前人的身份。
她擱下彩球,移了把圓凳到床前,搬過一臺大喜燭放到圓凳上,搖搖晃晃的,看得羅桂杰有些心驚,想知道她在做什么,也就沒有打斷,深幽的眸子黏著忙碌的她不放,準(zhǔn)備隨時過去扶她一把。
“你說我是誰?”韓映竹坐到燭臺旁,直直地看著他,燈火下的她表情平靜,眼神卻有些淡怒及憂傷,還有緊張。
她不介意韓映梅在他心里的分量,只怕他后悔承擔(dān)下這門親事,酒一下肚,只記得刻在骨子里數(shù)年的那個人,完全忘了她這個半路竄出來的妻子。
更可悲的是她這妻子還是他自己認的才傷人,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走了。
“你是韓映——”
她打斷。“你想清楚再回答。”
羅桂杰愣了下,隨即笑開!拔耶(dāng)然知道你是誰,你是……二丫。”
“……”韓映竹耳根處紅了起來,像轉(zhuǎn)熟的蜜桃!澳阍趺春拔疫@名字?”
“呵,我隨岳父喊的,親切。”他以拇指抹了她一把臉,沉沉的笑聲聽起來像夏夜里的蟬鳴,眸中的螢螢流火讓人動心!胺弁康锰窳,一時間認不出是我的二丫!
“嬤嬤說新嫁娘都這樣,一白遮三丑!彼鹣纫灿X得粉厚,現(xiàn)在倒是慶幸上了濃妝,看不出臉紅。
“嬤嬤眼力不行了,二丫哪里丑呢?尤其是素凈的時候最好看,恬靜得像一朵月下曇花,偏偏嬤嬤不識貨,不懂得養(yǎng)花!彼孟耜炈频模恢蹦竽ㄋ樕系乃。
“不過嬤嬤為人老實,這千層糕做得真道地!
“你說什么呢?”韓映竹格開他的手,微微地轉(zhuǎn)過頭去,不敢看他。
這是調(diào)戲吧?她被調(diào)戲了吧?
尋常夫妻是這般相處的嗎?還是她少見多怪,低估了夫妻相處之道?
她覺得自己快要燒起來了。
看她耳根子越來越紅,羅桂杰心情像融了春雪,笑聲由低見清朗。
“讓丫鬟打熱水進來替你洗了,早點上床安歇吧!
韓映竹低下頭,想到新婚之夜會發(fā)生的事,性格再淡漠,也無法處之泰然了。
“我先替你更衣吧!彼晃罩终酒穑铧c撞倒?fàn)T臺,有些困窘地道:“我先把這移走。”
將喜燭跟圓凳歸位,韓映竹像腳上拖了石,慢悠悠地走回床邊,替羅桂杰褪去新郎袍,打散長發(fā),除靴脫襪,第一次做這些事情,她顯得有些手生。
“謝謝二丫!迸⒁活^長發(fā)的羅桂杰微笑地握著她的手,漫著愉悅的雙眼像藏進了整座星空。
“我做得還不夠好,以后會慢慢熟練的。”她以為不難,途中卻扯了他好幾回頭皮。她放下床帷,輕聲說:“你先休息,我喚守夜的丫鬟備熱水進來洗臉!
羅桂杰看著大紅色的床帷,久久說不出話來。她是怕開門讓他受了風(fēng),還是不想讓丫鬟瞧見他披頭散發(fā)、衣衫不整的模樣?
不管如何,他挺享受這種把他擱在心上的舉動。
他沒有親人,隨從再忠心,也做不到這種程度,有也挺奇怪的。
羅桂杰微笑,閉上了眼。
韓映竹喚來熱水,洗了三次才把臉上的胭脂水粉滌了干凈,上了花露,要守夜丫鬟再換一盆熱水進來,便把人支了出去,擰了條干凈的布巾來到床沿,掀起帷帳,里面的男人已經(jīng)熟睡了,一手擱在身側(cè),一手擺在胸前,頭微微側(cè)著,呼吸綿長。
“羅……”不對,她該改口!胺蚓?”
她紅著臉輕輕地推著羅桂杰的手臂,喊了好幾次,他眼皮子動也不動。
不知為何,她松了一口氣,雖然做好了袒露在這男人身下的準(zhǔn)備,還是免不了害怕跟別扭,如果事先能再多相處一點、多了解一點,或多或少能減緩她的緊張吧。
就今晚看來,他們兩人共處一室也不覺得奇怪或搭不上話,算是好的開始吧?
她低頭,微微一笑,溫柔地為他擦拭臉龐,還有手腳,收拾干凈了,才躡手躡腳地爬上了床,睡到他身側(cè),把棉被拉到兩人身上。
“晚安!彼鋭哟叫,悄聲地說。
她以為今晚身旁多了個人,還是男人,會讓她難以入睡,誰知她一閉上眼,就不醒人事了,完全不知道她身旁的男人翻了個身面向她,雙眼熠熠亮亮的盯著她看。
他們不可能做一對假夫妻,早晚要真正睡在一起的,只是頭一天,他怕她尷尬,索性裝睡度過這一夜,讓她再適應(yīng)新嫁娘的身分幾日,卻沒想到韓映竹默默地為他做了這么多,擦臉擦手就算了,怎么連腳都——
她怎么放得下身段?萬一他真的睡著了,就一輩子都無法知道他的小妻子是如何體貼他。
他心都要化了。
韓家誰不知道他心儀韓映梅,最后卻娶了二小姐,多少人為韓映竹不平,就連她的親姐姐都曾嘲諷過她幾句,她怎么可能不委屈?可她從來不把這本舊帳拿到他面前翻,還處處為他設(shè)想,事事為他考量,甚至親手服侍他,還仔細為他擦腳。
就像在天地之間,就數(shù)他最珍貴。
從小孤苦無依,何時嘗過這種被珍視的滋味?
若從細節(jié)里體會,他簡直要被感動淹沒了,他羅桂杰何德何能得她垂青?如此美好的一個人,他若不懂得珍惜,真的會遭天打雷劈。
“苦盡甘來,你真是上天賜給我的瑰寶!蔽視ο矚g上你、愛上你,絕不辜負你今日的情義。
羅桂杰捧起她一綹頭發(fā),送到唇邊輕吻,笑容有著歸港的喜悅與踏實。
“晚安,我的二丫。”
天還沒亮,韓映竹就醒了。
也不曉得什么時候,羅桂杰轉(zhuǎn)身過來貼著她睡,手腳倒是規(guī)矩,沒有往她身上擱,但溫?zé)岬暮粝⒋捣髟谒H,讓她的臉?biāo)查g像蒸熱的包子,既軟又熱。
她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拉好床帷,喚醒丫鬟取來熱水梳洗。頭一回綰婦人髻,露出脖子,她有些不適應(yīng)。
“好了,你們出去候著吧!表n映竹小聲地說。“外頭冷,多披件衣服!
“是!
丫鬟一走,門才剛關(guān)上,羅桂杰就掀開床帷,坐了起來。
“怎么不多睡會兒?”他沖著她笑了笑!拔移匠]這么早醒,卯正二刻再起就行了!
“嗯,我記下了!表n映竹有些窘迫,也不曉得他醒來多久,悶在床帷后方就是不出聲。“你要再躺回去睡會兒嗎?”
“你都收拾好了,我再睡沒意思!绷_桂杰套了鞋下床,走到梳妝臺前端視她。
“果然還是素凈的二丫好看!
“你出了房門別喊我二丫,讓人聽見不好。”這是她的小名,還是親密的人知道就好。上回父親是急慌了才會在外面喊她二丫,也就這男人會記在心上。
“放心吧,就像你日后長發(fā)披背的模樣只能讓我瞧見,二丫我也不會喊給別人聽!彼L指輕撫她盤起來的秀發(fā),襯得她典雅婉約。這是他的新婦,他的小妻子。
“我伺候你梳洗吧!表n映竹這回是紅到脖子上,像株盛開的櫻花,在他不離的注視下,不斷地綻放。
羅桂杰凈了口,用皂石洗了臉,接過小妻子遞過來布巾,抹去臉上的水珠,才剛放下,就有一杯溫?zé)岬牟杷f到他面前,要他喝下。
“早上空腹飲水對身體好。”見他不解,韓映竹垂首解釋了句。
“原來如此。”他眼睛都笑瞇了!岸竟毁N心!
“我想讓你認認我?guī)н^來的人,早膳就在外廳吃吧!彼龥]理會羅桂杰的夸贊,不過耳根子紅紅的騙不了人。
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熱熱的,有點脆,挺可愛的。他笑!昂,就在外廳吃!
韓映竹才嫁來第一天,還在摸索,包括羅桂杰的喜好、口味,便讓廚房準(zhǔn)備他慣用的菜色,不做變動,然而在如冬將早膳端上來時,她真的忍不住眨了好幾次眼,以為自個兒看錯了。
菜脯、花生、咸蛋、白粥?
“咳。”羅桂杰以拳抵唇,輕咳了聲,連他都覺得耳根熱了!皬N房怎么備這么寒酸的菜色給夫人用?全撤下去換新的。”
“是我讓廚房照你平?谖稖(zhǔn)備的,你這么吃,我就陪你這么吃,不用特地為我麻煩!彼∵^羅桂杰的碗,先用熱水澆過,溫了碗才為他盛粥,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一絲委屈。
反而是羅桂杰心疼了,他娶妻不是為了讓她跟著受苦。
“我節(jié)儉慣了,這幾年下來居然忘了改善菜色!彼傁胫啻嬉晃腻X就能多近一步,除非必要,他連在自己身上花錢都不舍得!澳闶钱(dāng)家主母,以后就讓你拿主意了,好不好?”
“好,哪里做得不對,你再點醒我。”韓映竹紅了臉,承下這身分,在如冬耳邊吩咐了幾句,便為自己盛了碗白粥。
“你怎么沒有先用熱水溫碗?”她淋熱水的動作十分熟練,不像是臨時為他加上去的步驟,她是個仔細的人,沒道理把自己落下了。
韓映竹弱弱地看了他一眼,有些羞意。“我怕燙,這樣擱涼會快一些!
“喔?”羅桂杰眼底開始聚集笑意,方才她舀粥的時候好像是用刮的,只取粥面。
“怎么像個孩子似的?”
她別過頭不回應(yīng),舉筷為他布菜。
羅桂杰笑意更歡,拿過她的碗,以調(diào)羹為她攪粥,還低首為她吹涼。
“你——”韓映竹嚇得說不出話來,筷子就這么定在半空中,心里暖暖的,像注入了剛煮好的糖漿。
他舀了一小匙白粥,送到唇邊抿了抿。“好了,不燙了,太涼也不好,你快吃,別再擱下去了!
他把用過的調(diào)羹放進白粥里,就這么送到她面前。
“嗯。”她止不住嘴角上揚,輕嘗了一小口,像加了糖似的!爸x謝夫君。”
“應(yīng)該的,夫妻互相!彼似鹜,喝了兩口粥,如冬便端著兩道菜進來。
不是什么作工繁瑣的菜肴,就是一碟淋了香油的白灼青菜跟一碗加了醋及姜絲蒸熟的新鮮魚肉。
“我在娘家吃得清淡,如果你覺得味道不夠再跟我說!彼龗读藟K魚肉擱進他碗里,淺笑的模樣很得他的心。
菜色簡單,近乎質(zhì)樸,卻很符合他的胃口、他的作風(fēng),不得不說韓映竹善于察言觀色,行為舉止又妥貼,他對這小妻子是不能再滿意了。
這頓飯,羅桂杰吃得心暖胃暖,飯后喝下韓映竹沖泡好,親手奉上的茶葉,可謂舒心極了,動都不想動。
“夫君,這是我?guī)淼难诀撸缍悄阋娺^的,其他三名是新添的人手,似春、仿夏、凝秋!彼屟诀咭蛔峙砰_,好讓羅桂杰認人。
“還有兩名粗使丫鬟,梅紅跟荷綠,我把她們安排在院外,尋常不會進屋!
她指著守在門邊的兩名丫鬟!熬瓦@些人,沒有嬤嬤,夫君若覺得人不夠使,我再找牙婆子挑人。”
“我平常不講究,有你就夠了,其他的你看著辦便是。家里大事聽我,小事由你!绷_桂杰敲了兩下桌子,門外進來了四名男子,個個威武挺拔,韓映竹的丫鬟們除了如冬,都紅著臉低下頭!八麄兪俏业碾S從,六石、七峰、八山、九巒。以后夫人有事不方便丫鬟們處理,可以交給他們。”
“屬下見過夫人!彼娜她R聲,低沉得宛如山谷流水。
韓映竹點點頭,目光馬上拉回羅桂杰身上!拔疫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你知道我名下有香料鋪子,以前我不托人打理的,日后我也想自個管事,可是嫁給你了,要以你的意見為主,如果你覺得不妥,我再委人!
“整天悶在家里不好,你不覺得累就繼續(xù)管,藥材直接跟家里拿就好,缺什么都可以托隨從去找,我另外做本帳給你!绷_桂杰拍拍她的手背,他怎么忍心拒絕她這點要求?
“你做事有分寸,我很放心,以后藥坊我忙不過來,還得指望你呢!
“哪有這么大的本事?”韓映竹笑著回嘴,看著他覆上來的手,很是欣慰。
“夫人太小瞧自己了,不如今兒個我跟你一塊去鋪子吧?讓我瞧瞧是怎么運作的,日后我們好婦唱夫隨!表n映竹的香料鋪子在城里名氣不小,也有人送他幾盒薰香,他沒用過也不會用,就擱了下來,不過以后不會用也不用愁了。
如果鋪子發(fā)展得不錯,他或許能投入幫她做大,當(dāng)然,也要她有心。
“好!表n映竹笑著應(yīng)下,心情愉悅極了。
即便現(xiàn)在對她還沒有愛情,這份敬重已經(jīng)是千金難換。
她沒有看走眼,羅桂杰是個稱職的好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