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當(dāng)空,如清潤玉盤高掛,繁星點綴一旁,不爭其輝。
“映竹,你究竟好了沒有?去晚了,燈會都收了。”二八年華的韓映梅朝外喊了一聲后,便鼓著白里透紅的腮幫子,不悅地在大廳中來回走動,垂在臉頰旁的雙掛髻隨著她的腳步搖曳,乍看之下,真像撲騰的翅膀。
“你個丫頭急什么呢?燈會才剛開始,一時半刻歇不了,你就坐下來等吧,爹的眼睛都快被你晃花了!表n光義看著大女兒在他面前像個陀螺似的轉(zhuǎn)個不停,剛下肚的晚騰都要重新出來見客了。
“爹,為什么我一定得跟映竹一塊兒去?我們可以各走各的呀。”韓映梅嘟著嘴坐上左側(cè)的椅子,心思早就飛到上元節(jié)的燈會去了,都怪韓映竹下午沒事曬什么藥材,非得整理好才肯出門,硬生生拖住她的腳步。
她瞪了眼站在她身旁的丫鬟!吧翟谀亲鍪裁矗坎恢澜o我倒杯茶嗎?”
“是,都怪奴婢糊涂!毖诀邍樀泌s緊添了杯茶水?dāng)R到韓映梅的右手旁。
“丫頭,你這脾氣與日見長,爹怎么替你說親事呀?”韓光義皺眉苦笑,連他這個當(dāng)?shù)亩家姴粦T女兒做派,是如何把她嫁出去禍害別人呢?
“明兒個一早,我就托人找個嬤嬤回來教你規(guī)矩!
“爹,你在說什么呢?女兒還小,不愁嫁!闭f完,韓映梅就紅著一張臉,低頭扭著絹子!岸业皇钦f女兒這個性好,出去才不會受欺負(fù)嗎?怎么今兒個就改口了?是不是嫌棄女兒在家里浪費食糧啦?”
“聽聽你這丫頭說的是什么話?都不怕風(fēng)大閃了舌頭嗎?”小的時候他是贊過韓映梅個性大方活潑,以后不是個吃虧的主,誰知道長大后,一點虧都不肯吃。
韓光義寵孩子不手軟,盡管氣上了,還是舍不得對女兒說句重話。
“爹、姐姐,勞你們久等了!表n映竹蓮步跨入大廳內(nèi),對上苦笑的父親以及鬧脾氣的姐姐,腦門登時有些難受,該不會又鬧上了吧?
“你總算來了。”韓映梅氣呼呼地站了起來,仰起下顎,帶著既往不咎的神色對著韓映竹說:“下回挑好時間再曬藥材,別誤了正事,你那間小小的香料鋪子是能賺幾個子兒呀?不是開好玩的嗎?”
韓光義不悅地看著大女兒!澳阍趺茨苓@么說二丫呢?有空你也學(xué)學(xué)二丫管一下鋪子,省得嫁了出去,連管家都不會。”
他放了幾門產(chǎn)業(yè)讓女兒挑選,二丫說她還小,管太多項目容易引起注意,不想引來親戚或同業(yè)攀附關(guān)系,就選了香料與女兒家的胭脂水粉,三年下來頗有成就,反觀大女兒,就數(shù)大小姐的派頭耍得最像樣還不許人家說。
“我就知道爹偏心,什么都映竹最好,現(xiàn)在她來了,我可以去燈會了吧?”韓映梅氣呼呼地起身往外走,經(jīng)過韓映竹身邊時,還惡狠狠地瞪她一眼!坝惺裁戳瞬黄鸬模俊
韓映竹無言,都幾歲了還像個吵糖吃的孩子,人最好能一輩子都不長大。
“二丫,你別生你姐姐的氣,這孩子都是讓我慣壞的。”韓光義滿臉愧色,卻不曉得該如何把女兒的個性扳回來。兩個女兒都一樣的教法,怎么個性南轅北轍?
“不會的,又不是多緊要的事。”韓映竹淡然地回了句。真要計較,她早就讓韓映梅氣死。“爹,我和姐姐出門了!
“嗯,路上小心,多盯著你姐姐,別讓她像去年那樣,瘋到三更半夜還不知道要回家!表n光義皺著眉囑咐,這也是他堅持韓映竹一定得跟著才肯放行的原因。
大女兒愛熱鬧,小女兒貪靜,兩個人的個性偏走極端,如果能揉一揉再掰成兩半該有多完美呀?
“女兒知道!表n映竹盈盈福身,便領(lǐng)著丫鬟走出大廳。
等到四處無人,接替嫁人的春曉服侍韓映竹的丫鬟如冬忍不住嘀咕了句!按笮〗阍趺蠢鲜轻槍δ悖课覀兌急M量不跟她爭了,她還想怎樣呀?”
“不如我把你調(diào)去她房里,你問問?!”韓映竹轉(zhuǎn)頭看了她一眼,似乎覺得這主意可行,目光幽遠(yuǎn)得很。
如冬嚇壞了!拔业暮眯〗,我給你跪了,你可千萬別把我調(diào)到大小姐房里呀,我早上盛水的時候,還看到大小姐房里的花繡在掉眼淚抹藥呢,兩只手被掐得跟醬菜一樣,換成是我肯定撐不住的,我還小,把我送走了,府里還找得出像我一樣八面玲瓏、耳聽八方、肝膽相照、忠心耿耿的丫鬟為小姐驢前馬后奔波的嗎?”
“花繡挨罰了?知道是什么原因嗎?”韓映竹不理她自賣自夸,反而認(rèn)真地看待她無意間說出來的消息。
“是大小姐要花繡帶信給城西的林舉人,結(jié)果林舉人不收便罷,還拿圣賢的話漫天忽悠地斥責(zé)了花繡一頓,大小姐知道后,面子掛不住才打得花繡一身是傷!比缍婍n映竹神色凝重,加緊解釋。“花繡還不算笨,沒有事先向林舉人自報家門,平常又不是大小姐房里對外露臉的丫鬟,所以大小姐的身分還瞞得妥妥的!
小姐要她保持好奇心,但不能碎嘴,聽到了什么事就悶在心里,真憋不住就回來報她,千萬不能讓第三人知道。如冬起先很疑惑,不過小姐不會害她,所以她知道的事情,都會回來轉(zhuǎn)述給小姐聽,她們主仆倆知道韓家下人的秘密可說是一樣多。
“姐姐到底在想什么?她與林舉人之間根本不可能會有干系,除非……但愿不是我所想的那樣,爹肯定受不了。”春心萌動,藏著不說就罷了,還敢私下送信,做得再小心隱密,天下哪有不透風(fēng)的墻?
韓映梅越大越不像樣,她本來還能若無其事忍受著她種種越界的行為,近年來也頭疼得很,她們真的是同一個爹娘生的嗎?
“你盡量跟花繡交好,生活上多幫幫她,聽她訴苦,順著話問姐姐還有沒有動什么心思想聯(lián)系上林舉人,不管大事小事,一有消息就立刻來報我。你千萬記得,別刻意打聽或故意換話題,省得花繡起疑心,事情就難收拾了!彼墙憬憔秃昧,就能光明正大管束這些不該有的行為。
“我知道的,不會讓小姐難做人。”如冬比出三根手指,誠懇發(fā)誓。
“韓映竹,從大廳出來路是有多長呀,你再不來我就要讓人起轎啦!”韓映梅不管外面有多少人,是自己人還是外人,掀開轎子布簾就是斥喝。
韓映竹秀眉擰起,她才不會傻傻地隔空回應(yīng),只好跟如冬說:“你先過去,如果姐姐起轎先走,你就跟上,別讓她在燈會出什么狀況。”
“好!比缍钗跉,要跑向門口時,韓映竹拉住她!靶〗氵有事?”
“你自己小心點,姐姐如果要打你,記得要閃!表n映梅對她的丫鬟從來不客氣,這也是她始終只用一個貼身丫鬟的原因之一,丫鬟為了要照顧她,落單的機會少,時間也短,她比較顧得及。
“嘻,就知小姐心疼我。放心,怎么去怎么回來。”如冬笑了笑,起腳就跑了。
韓映竹疾步走在后方,小姐身分壓在她肩上,她不能失了身分,父親只有兩名女兒,韓映梅是指望不上了,所以她更要處處小心謹(jǐn)慎,為韓家做門面,除了她一手拉拔起來的心腹,就連韓家奴仆她都要防。
一年一度的上元節(jié)燈會熱鬧非凡,五彩花燈琳瑯滿目,一座賽一座。街道兩旁停駐著滿滿的小攤販,有吃的、有玩的,人聲混著食物的香氣,是濁世的溫暖。
韓映竹沉默地跟在韓映梅身后三、四步,看著她手指花燈,笑如芙蓉,又不時對遠(yuǎn)處高放的煙花拍手叫好,天真無邪的模樣,竟然也成了一處風(fēng)景,引人回首側(cè)目。
“姐姐、姐姐!”一名綁著兩個牛角髻的小女孩舉了織女的捏面人跑過來,對著姐妹倆張著圓巧的大眼,可愛極了。
她奶聲問:“你們都是韓家小姐嗎?”
“小妹妹有什么事嗎?”韓映竹沒有承認(rèn)也沒有否認(rèn),蹲下身子與小女孩平視,目光柔和地望著她。
小女孩舉起織女的捏面人給韓映竹看。“我家是賣捏面人的,剛才有個叔叔買了一對,就給我指了個方向,要我把織女拿來給韓家小姐,說他在攀花橋上等她,不過你們兩個好像呀,衣服也相似,到底誰才是韓家小姐呀?”
韓映梅被勾起興致,目光閃閃地俯視到她腰部的小女孩。“你知道跟你買捏面人的叔叔叫什么名字嗎?”
韓映竹抬頭,無聲地看了韓映梅一眼,見她雙眼盛滿期待,不由得想嘆息。
“叔叔沒說耶!毙∨u搖頭,記了幾分那人的外貌!拔抑恢浪L得很高,比這棵柳樹還高,手很大,好像可以放幾百個銅錢在手上一樣!毙∨⒅噶撕拥琅缘拇沽,又比比自個兒右邊的眼角!澳俏皇迨暹@里還有疤!
“有疤?”韓映梅低呼。林舉人的臉上光整得很,并沒有傷痕。
“小妹妹,麻煩你跟那位叔叔說韓家小姐不方便過去。”韓映竹看了眼捏面人,斂去不贊同的神色,輕聲細(xì)語地請小女孩傳話。
“不行的,叔叔說沒把韓家小姐請過去就不付捏面人的錢,沒有錢,我們再過幾天就吃不起飯了!毙∨⒗∷男渥樱蓱z兮兮地哀求!澳銈冋l是韓家小姐,行行好,跟我走一趟吧。我家攤子就在攀花橋下,有我和我娘看著,他不敢亂來的,我嗓門大,一吼他鐵定跑!
“你這捏面人我買了,別怕叔叔不給錢。”韓映竹示意如冬掏錢,好把這小女孩與織女送回銀河另一頭去。
“不行,我不能收你的錢,這捏面人是叔叔訂下的,娘說做生意總有個先來后到,不能見錢眼開!毙∨涯竺嫒俗o到身后去。
“聽起來這人挺不屈不撓的,不如我去瞧瞧是何方神圣,問他什么意思好了!表n映梅抽出小女孩緊握的捏面人,在指間轉(zhuǎn)著。
“反正對方?jīng)]說要見哪個韓家小姐!表n映竹連忙站起來,神情深晦。
“姐姐,這小女孩說捏面人是一對的,牛郎織女,對方什么心思你推測不出?他甚至不知道要找哪個韓家小姐,看中的多半是我們的家底,你不思量如何避開,還要往虎口闖,這樣對嗎?”
“爹爹總說你聰明,要我跟你多學(xué)學(xué),對方就算有七竅心思,你肯定能猜中十成十,不如換你去吧?!”韓映梅拉起韓映竹的手,把捏面人的桿子塞進(jìn)她掌心里!澳悴蝗ゾ臀胰ィ傊@事我摻和定了!
摻和啥呀,誰去都一樣,她只想藉機脫身,找找燈會里有沒有林舉人的身影吧。
“既然姐姐好奇,我們就一道去吧。”韓映竹握著捏面人就往攀花橋走。
“我們兩個只能去一個,萬一對方要找的人不是我,我豈不丟臉?biāo)??br />
“……”面對姐姐臉不紅氣不喘的強詞奪理,韓映竹真找不出什么話來回堵她,也不想在大街上跟她橫著來,難看!昂冒,我去會會對方。如冬,伺候好大小姐,別讓閑雜人等再驚擾她。還有你們也是,別由著大小姐胡來。”
“韓映竹,我的丫鬟不是給你使喚的,再怎么說我都是你姐姐,你怎么發(fā)落到我頭上?”韓映梅說不過嘴就拿身分壓她,這也是她一輩子唯一不會輸?shù)牡胤健?br />
韓映竹實在很想嘆氣,如果爹娘把她生作男兒身,韓映梅是不是就不會嫉妒她分走了家中對她的關(guān)注?因為家中只有她一名嬌客。
長得比柳樹還高的男子,右邊眼角又有道疤。
韓映竹一階一階,拾攀花橋石梯而上,一邊注意著橋上流連的男子,有誰符合小女孩所說的條件,手上拿著捏面人的。她看著手上的織女,還以為這種相認(rèn)方式只有書上有呢,難怪韓映梅會以為是林舉人,尋常百姓豈會有這等心思?
就算有,對上韓家,也是有賊心沒賊膽,這人會是誰呢?
“你不是我要找的韓家小姐,你是誰?”
略顯低沉的渾厚嗓音打斷了韓映竹的思緒,甚至擋在她的身前。她默默地嘆了口氣,抬起頭來,毫無懼意地仰視比她高,還高站她一階的男人。
誠如小女孩所說,他身形挺拔,在這南方小城里,可以說是鶴立雞群。五官在黑夜中瞧得不是很清楚,卻不是她想像中那粗獷張揚的模樣,眼眉溫潤如畫,目光富蘊,沐浴在皎潔月光下的他,甚至?xí)屓瞬蛔杂X惋惜他眼角上的疤痕。
他渾身散發(fā)著久居上位的氣度,手里,卻拿著牛郎的捏面人,有點滑稽。
“你應(yīng)該知道韓家有兩位小姐!彼芽椗f了回去,神色平靜。
“你不知道誰是姐姐,誰是妹妹,看來也不過匆匆見過另一名韓家小姐的面,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但是用這種方式確認(rèn)排行,瓜田李下,你覺得妥當(dāng)嗎?”
要是赴約的人是韓映梅,恐怕談沒兩、三句就被套出話來了。
來人沒接過,反而步下三個臺階,回頭與她平視。
“你既然心如明鏡,為何又前來赴約?瓜田李下,你就不怕嗎?”他語氣有些嘲諷,更多的是難以壓下的失落。
“公子,這是你掉的東西!表n映竹平舉她手上的捏面人,不卑不亢,無所畏懼地對上他試探的目光。“我不過歸還失物,有什么好怕的?!”
來人目光閃過一絲興味,兩人見面至今,他才仔細(xì)打量起她的模樣。
她五官秀麗精致,蛾眉淡掃,秋瞳染清波,雙唇如綻櫻,最讓人印象深刻的,莫過于她一身如朝霧般薄透淡然的氣度,是與生俱來的性格,就連上好的畫者都不見得能臨摹出她的五分美與三分靈氣,身上還有一股淡雅恬靜的香味,幾乎找不出缺點。
來人斂下眼眸,終于接過捏面人。他盯著手中的牛郎與織女,久久不語,直到韓映竹移動腳步打算離去時才開了口。
“另一位韓家小姐,近幾年過得可好?”他語氣平平淡淡的,卻敵不過聲音好聽,像流水淙淙,回蕩耳際。
縱使眼前這名姑娘絕美出塵,宛如仙女臨世,在他心中永遠(yuǎn)只有一個人的身影,而相信記憶中美好的她,此刻絕對不會遜色多少。他期待著,心橫難耐。
“多謝關(guān)心。”韓映竹佇足回應(yīng),秀眉微擰!翱上н@不是你該問的事!
會問近幾年的近況,想必有段時間,他并不在城里。
對韓映梅念念不忘數(shù)年之久,彼時她才幾歲?把個豆丁大、還稱不上姑娘的娃兒記在心里,韓映竹想想就發(fā)寒。她得盡快把韓映梅捎回家,別讓她在遇見林舉人之前,先碰到這意圖不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