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過后,羅桂杰只身進了書房,韓映竹泡了壺香茗端進去后,就回房里焚香月下美人,順便清點她陪嫁的東西,如果雜項多,最好還是做本帳冊打理。
她出嫁前就看過陪嫁的單子,是還沒添妝前的,依照父親的個性,肯定在她嫁妝中又加了好幾筆,只是韓映竹萬萬沒想到,這幾筆連起來,她嫁妝數目登時增了一倍。
房契、地契、鋪子、黃金、現銀、首飾……單子長到可以當披帛,父親到底是多舍不得她?還是看她平常受韓映梅排擠,所以私下補償呀?
她仔細地理了理,發現韓映梅走訪親戚所穿戴的首飾珠寶,她嫁妝里也有一套,連忙把這幾項勾了起來,以后挑禮送人時絕對要避開。
本以為最多一個時辰就能整理完,韓映竹忙到了接近就寢的時間才驚覺晚了,而羅桂杰也還沒有回來,便要如冬掌燈到書房,提醒他該回房安歇,接著吩咐其他丫鬟準備梳洗用的熱水。
在她將收拾整理到一半的冊子,想找地方放時,這才發現房內的黃花梨木亮格柜上,有兩只插著捏面人的聞香杯。
是牛郎與織女。
韓映竹愣怔,對著捏面人發起呆來,連羅桂杰進屋了都不知道。
“二丫在想什么,如此入神?”他由身后環住她,一同盯著牛郎與織女。他笑了!斑記得這兩尊捏面人嗎?算起來還是我們的定情信物呢。”
“又不是要送給我的。”她企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嫉妒,可惜再怎么努力都蓋不過酸味。
他留著這東西是要做什么?
羅桂杰抽出織女的捏面人,在她耳邊輕聲說:“可它終究送到了對的人手上,所以我才留著。”
“凈說些好聽話。”不過對她很受用。韓映竹低頭輕笑,一掃陰霾。
“句句肺腑之言,二丫怎么質疑我呢?”羅桂杰故意逗她,略帶惋惜地感嘆!叭绻阏娌幌矚g,我馬上把它們丟了!
“別!”韓映竹轉過頭阻止他,急切的神色對上他調侃的表情,就明白她上當了,她氣得抽出牛郎的捏面人,直接壓上他手中的織女滾呀滾的!白屇闫圬撐遥屇闫圬撐!”
羅桂杰眼神黯了黯,摟著她的腰往懷里帶,吹拂在她耳際的嗓音布滿誘惑。
“二丫是在暗示我什么嗎?”
“誰、誰跟你說、說這個呀?你別亂想!表n映竹羞死了,連忙把捏面人放回去,也抽走他手中那只!巴砹耍琰c安寢吧。”
她紅著臉,由他懷里鉆出去,卻聽見他在身后帶著低低的笑意問她!岸荆悴皇窃搸臀腋聠?”
這人怎么這樣?韓映竹咬著下唇,故作鎮靜地轉身,為他解帶寬衣,松了頭發。
“呵——”羅桂杰忍俊不禁,抬手捏了捏她泛紅的耳朵。
韓映竹惱了,他這么愛捉弄人,他屬下知道嗎?“我去幫你蘸齒膏!
不先離這男人遠一點,她怕自己燒起來,以前都不知道她這么不經嚇,嫁給他才多久呀,臉皮都要燙薄了。
羅桂杰梳洗好,著單衣,坐在床沿,掌間轉著棗子大的鐵球練指力,等候韓映竹由浴堂梳洗回來再一道就寢,沒想到她居然端了盆熱水進來。
他的小妻子生活巧思很多,不曉得這盆熱水有什么特別用處。羅桂杰還在期待,就見韓映竹走到他面前,放下熱水,蹲了下來,雙手捧起他的腳——
“你做什么!”
羅桂杰驚愕地從她手中縮回腳,對上她的無辜目光,心里一動。
“替你洗腳呀。”她說得真切,仿佛這是件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八坝脽崴茨_對身體好,老了腳的毛病才會少!
說到這,她又要去握他的腳踝。
“我不是指這個,是你怎么會……”羅桂杰像哽咽了一樣,突然說不出話來!澳惴胖,我自己來就好!
她好歹是位富家小姐,從小錦衣玉食,肯為他放下身段拭腳,已經讓他震驚不已,今日她竟卑微屈膝,蹲在他跟前,不嫌臟地為他洗腳。
這不只是放下身段,她根本是在這段婚姻里,將自己放到最低。
“不行。”韓映竹搖頭拒絕。“幫丈夫洗腳天經地義,這是我該做的事情,如果我母親還在世,也一定會天天幫我父親洗腳。”
“你怎么知道?”羅桂杰心生好奇,她的語氣聽來怎么有些驕傲?
“我一出生就沒了娘,父親卻沒有因為我需要人照顧而續弦,多年來連個妾室、通房都沒有,若不是我母親在生活上處處體貼入微,又如何能讓我父親惦記至今。你知道我母親的牌位并非供奉在祠堂內,而是在我父親的房中嗎?”韓映竹側頭笑了笑,眼神里有向往。
“二丫很羨慕?”羅桂杰摸了摸她的臉。
“嗯。”她閉眼,在他掌心里蹭了蹭,再睜眼時,眼中的堅毅委實令他動容!安贿^別人的命是羨慕不來的,即便是我的父母也一樣,我就做好我該做的事。”
她兩手搭上他的膝蓋,目光熠熠地望著他!胺蚓,讓我幫你洗腳吧!
羅桂杰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內心如狂浪般洶涌澎湃的情感。
他這輩子還過不到一半,就已經經歷盡了尋常人一生都不見得會遇見的坎坷與波折,他曾經覺得挫敗、失落,甚至質疑自己存在的價值,都沒有難受到想哭,卻在她用著期待的眼神說出如此卑微的要求時,有了落淚的沖動。
他該拿什么去換她的一番情義,才能不負她眼底的期待?
韓映竹伸手托住他的腳踩,緩緩浸入已經有些微涼的熱水中。她兩只手掌合起來,還沒有他的腳掌大。
她洗得很仔細,更為他放松揉捏,拿布巾包裹住他的腳板拭干水氣時,連指縫都沒有遺漏。
“好了!彼痤^,朝他笑了笑!澳阆人桑以偈帐跋。”
她放下床帷,端著水盆走了出去。
羅桂杰躺在床上,右手搗胸,睜著眼睛,一點睡意也沒有,腦海里全是韓映竹低頭為他洗腳的畫面。
她輕柔的舉動,掛在唇邊的笑容,還有因為垂首而露出的優美頸項,全是他這輩子見過最美好的風景。
踏實、安定,一種家的感覺。
韓映竹滅了燈,輕手躡足地掀開床帷,確定他睡在內側,才小心翼翼地躺了上去,不知道她身邊的人根本沒睡著,在她蓋好棉被要閉眼的時候,翻身抱住她。
“你——”她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有些氣又有些無奈!皠e老嚇我!
“二丫,”羅桂杰輕聲喊,埋首在她頸間,汲取她身上淡淡的香氣。“謝謝你。”
“是誰今天跟我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的?”韓映竹輕笑,撫著他的后腦,說是趁火打劫也算吧。“夫君,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喔?”羅桂杰支起身子,雙手就撐在她耳側兩邊!罢f!
韓映竹動了動唇,有些猶豫,過了好一會兒才說。
“我不會主動為你納妾室、收通房,但是你若看中哪個女子,可以跟我說,我會為你操辦,只求你不要養外——唔!”
羅桂杰低頭,以唇堵住她的嘴。
她怎么能平靜地說出這種讓他痛到沒有辦法呼吸的話?她有多好,難道她自己不知道嗎?難道她付出了這么多,只求換來一個不養外室的承諾?
她究竟多低看她自己,又有多低看他?甚至多低看他們這段婚姻?
她明明把最好的東西全呈到他面前來,沒有不耐,沒有勉強,只盼他能歡喜,處處體貼他、照顧他,為他著想,難道還不足以叫他拿出最好的東西來換嗎?
“二丫,我的傻二丫。”他的心都要痛到裂了,這么好的姑娘,他怎么舍得辜負?
“沒有妾室,沒有通房,更不可能在外面養什么知心人、解語花,你沒聽過曾經滄海難為水嗎?沒有人及得上你一根手指頭!
韓映竹眼眶開始涌出水氣,不敢相信她聽到的話。“你一定是在哄我!
“我在哄你,拿實話哄你。”他俯視的眼神里帶著濃濃的心疼與不舍,即便現在只能靠著窗外映照進來的月色視物,都不會錯過。“我可以給你這個承諾,但也希望你答應我一個請求!
“什么請求?”韓映竹屏息。
羅桂杰俯身,以額抵住她。“與我做對真正的夫妻!
三朝回門,羅桂杰用心以待,禮品運了整整兩車,全是補氣養身、延年益壽的藥材。
當他偕著韓映竹走進韓家大門時,才知道林舉人與韓映梅也讓韓光義請了回來。不到用膳時間,男人們關在書房里,就著一件事情討論。
林舉人要上京趕考,韓映梅的意思是多派幾個人跟著,夫妻倆對此意見相左,已經有好幾日不能好好溫書。
京城龍蛇混雜,他多帶人上京容易引人注目,這次回來,也是希望泰山大人能勸勸他女兒莫要任性,總想著作面子。
羅桂杰同林舉人雖是連襟,這種夫妻間的事,他也不適合知道,不過韓光義要他與席也有他的用意在。明桂藥坊在京里幾乎是三條街就一家,進京的路上,也多是分支,林舉人不欲多帶人上京,倒是可以借明桂藥坊一頭。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沒朋友就找關系,可林舉人對羅桂杰似乎有些偏見,一開始是拒絕韓光義的。翁婿三人就為了這件事,耗在書房里一上午。
韓映竹與韓映梅從以前就話不投機半句多,嫁了人,本該有些心得交流,然而觀念不同的兩個人想法始終搭不上,而且在香料鋪子不歡而散之后,韓映梅就更不待見她,一見到她就沒好臉色。
韓映梅今日打扮正常了些,但也比她閨中時更為妝點,韓映竹穿衣向來淡雅,婚后也沒有太大變化,就是用色上多了些紅。
見妹妹回門,打扮也沒有她漂亮,韓映梅的心情才好了些。
這幾日一直不順,先是跟丈夫為了進京的事情日日口角,到妹妹的鋪子里提貨,還讓妹夫數落了一頓,回娘家想求父親出面為她主持公道,居然說她們嫁了人,本來就該分清楚,還說她該長大了,聽得她一肚子火。
韓映竹不知道姐姐在氣什么,也不想知道,她脾氣常沒來由,接過她支付香料的錢,姐妹倆互看一眼,就各自回到以前的院落里,回味閨閣小姐的日子。
到了擺飯時間,韓家的飯桌上難得坐了這么多人,韓光義既開心又有些惆悵,畢竟不是天天如此。
“希望再過幾年,會多幾個蘿卜頭把這張桌子坐滿!庇猩昴芤姷絻簩O滿堂,他就沒有遺憾了。
“是!绷_桂杰笑著應了聲,看著坐在身旁的韓映竹,眼底滿是柔情!靶⌒雠c映竹自當不負岳父大人的請托!
“說什么呢你!表n映竹橫了他一眼,雙頰現櫻色,嬌嗔的模樣更是以前在家里時沒有的。
韓光義十分意外,卻也感動,女兒與女婿感情好呀!
從小女兒訂親后,就一直擔心他們夫妻倆日后相處會有問題,時常睡不安枕,半夜起來對著發妻的牌位說話,看來今晚能睡個好覺了。
“博恒與映梅也是!表n光義看向林舉人,如果能在趕考前懷上就好了,女兒生活也有寄托。
“這事不急,眼下以功名為重。”韓映梅本來還有些羞澀,全被林舉人這句不冷不熱的回應打散了。
“也是!表n光義有些尷尬,讀書人的清高模范他拍馬不上。
“父親,吃菜!表n映竹為他布菜,化了這場尷尬。“這雞肉雖然煨得軟嫩,吃的時候還是要注意些,別吞得太急了,多咀嚼幾下。”
“好久沒聽到這句話了。”韓光義看著盤里的雞肉,感慨地笑了。
“我不是讓華叔多盯著你,別讓你吃得太快太急嗎?”她回頭看了眼站在父親身后的華叔,后者摸著鼻子苦笑。
“岳父,嘗嘗這普洱茶,看道不道地。”羅桂杰替韓光義倒了杯茶,這茶餅他月初得了三塊,就送了兩塊過來。他笑著打趣妻子!澳氵@傻丫頭還沒當娘,不知道這關心話從孩子的嘴里說出來,滋味不一樣!
“說得你好像很懂似的,你當爹啦?”韓映竹為他挾了塊魚肉,瞇眼看他,笑容卻是甜蜜得很,還不忘幫他把魚刺挑干凈。
“桂杰說得對,以后你當娘就知道了。”韓光義心情大好,笑得直拍大腿!斑有你別光念我,也得注意一下你丈夫,我吃東西快都是因為忙生意,拿到就往嘴里塞了,哪有時間細嚼慢咽。”
“岳父放心,我三餐都讓映竹伺候著,眼神沒離過呢,想喝到杯冷茶都困難!彼栽趫鲋挥兴c韓映竹身后沒人服侍,春夏秋冬全在門邊候著,包括他四名隨從。
“你這小子是來跟我顯擺的吧?!”韓光義吹胡子瞪眼,眼底卻滿是欣慰。
“說到底,還是嫁讀書人好!表n映梅冷不防地拋出這句話,原本熱絡的氣氛像兜頭被澆了盆冰水,瞬間冷到腳底。厲害的是她毫無知覺,甚至轉頭尋求丈夫的肯定。
“你也是這么認為吧?”
林舉人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反而突兀地望向韓映竹,眼神有說不出來的奇怪,有不解,有嘆羨,還有可惜。
“娘子,我為你剝蝦,你想吃幾只?”羅桂杰壓下不悅,這人看二丫干什么?可他不能發醋勁把氣氛弄得更僵,怕最后是他妻子受罪,只好使出這辦法讓韓映竹看向他,避開林舉人的視線。
“這活我來就好了,你放著吧。”見他真的挾了兩尾蝦子回來,韓映竹連忙阻止。
“我都幫你吹涼粥了,剝只蝦子算什么?魚刺我又沒你挑得干凈,就這事我有把握些,你就別推辭了,我會難過的!彼蓱z兮兮地瞅著她。
“那你就剝吧。”韓映竹失笑,這男人在她面前越來越像小孩子了。
她將碗推向他,豈知他剝完蝦子,捏著蝦尾直接送到她嘴邊!鞍
啊什么?韓映竹都不敢看她父親的表情了。
“不吃嗎?”羅桂杰痛心!澳镒,我手好酸呢!
韓映竹只敢看著桌面,啟口咬下這尾蝦子。“謝謝。”
“好吃嗎?”他得寸進尺。
“夠了你!表n映竹偷偷槌了他一下,飯桌上還有其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