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我這樣想過!彼K于坦言,“大嫂逼我嫁給子萌的時候,我收拾了所有能帶上的細軟,想到江南找你!
“什么?”他眉一凝,“你曾經想過……跟我私奔?”
“可是,剛走出城門,我便后悔了!彼喑恍Γ圃谧猿,“我看著漸漸落下的暮日,不知為什么,不知為什么,心里忽然很害怕。前路茫茫,就算找到你,我們的將來又會如何?真會如愿嗎?所以,我很沒出息地回了家,裝作什么也沒發生!
他怔怔地聽著,難以置信有這段隱情。
“子業……”第一次,她如此喚他,親昵卻陌生,“我只是個平凡的女子,意志不堅,但求溫飽便已滿足。現在住在這大宅院里,雖然不能嫁給如愿郎君,雖然四周都是排擠和冷淡,雖然此刻跪在這清冷的佛堂里……但至少有一處安身之所。我覺得自己不能再奢望太多,你懂嗎?”
他從沒料到,原來,她竟然是這般想法,非常地低微,低微到要把頭埋到泥里,只為開出一朵不起眼的小花。
“我不想掩飾,”尹素問繼續道:“假如,我故作高尚,大可告訴你,我是因為哥哥欠債不得不嫁入喬家。但我心里明白,欠債,只是其一,假如我真是貞潔烈女,大可自刎明志,但我選擇了屈從……我真的太平凡,太脆弱了!
他從沒見過,世上還有別的女子似她這般,可以如此坦言,承認所有的錯誤與卑微,然而,越是這般,越讓他感到潔凈。
“子業,你之所以對我念念不忘,只因為我是你在孤獨無助時,遇到的唯一伙伴。假如,換一個人,不是我,而是別的女子,你同樣也會喜歡上她!彼套∴ㄆ,“你以為這世上獨一無二的花朵,其實,早已開滿漫山遍野,并不稀奇!
真的嗎?為什么他仍然覺得,她是唯一會讓他感到心動之人。這些年來,難道他就真的只見過她一個女子?江南美女如畫,他卻沒有半分留戀?
剎那間,他終于明白癥結所在——
自卑!橫阻在兩人之間的,不是什么喬家大院、弟媳名分、欠債償還……只是因為她的自卑。
像她這樣的女子,從小因為一頓飯而滿足快樂,又怎敢再奢望其他?就像他,假如不是奪回了喬家大少爺的地位,也不敢向她輕易表露真心。
他們倆,有時候就像同一個人,連想法也相似。
他忽然明白應該怎么做,才能重拾前緣。
“素問,你起來!彼鋈坏,“回房好好休息吧。”
“可是,娘罰我在這兒跪著呢。”她不解地看著他。
“你放心,我叫你起來,就能保證夫人不會責怪!彼攀牡┑┑卣f,目光穿透她的雙眸,給她前所未有的震懾。
從今以后,他要換一個方式對待她。
一群女子聚在屋中,與上次情形相同,不過,此刻喪期已滿,褪去縞素,各色衣著競艷,顯得綺麗繽紛。
尹素問逐一悄悄打量,卻見各人性情在衣飾中盡顯。
二少奶奶劉佩蘭,官家之女,氣質如蘭,飾品皆以白玉為主,偶配珍珠,光潔華貴。
三少奶奶董家瑩,商賈之女,氣質雍容,飾品以黃金為主,配以各色寶石,璀璨光華,恍若天仙。
四少奶奶第一春,梨園名伶,釵飾并不出色,卻將滿腹心思用在衣擺刺繡上,單單袖角一朵花,便用了由深入淺十多種絲線,繡工稱奇。
尹素問這一身穿扮,已是她出閣前準備的最好穿戴,此刻卻顯得寒磣至極,讓她自慚形穢。
“五弟妹,你怎么在這兒?”三少奶奶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難道不必在佛堂罰跪嗎?”
“我讓她來的!眴套訕I坐在首席,從容開口,洪亮的聲音震懾眾人,“三弟妹有何疑議?”
“三日之期已過嗎?”董家瑩眉一挑。
“三日之期未過!彼鸬馈
“如此五弟妹擅自起身,不怕娘會生氣嗎?”
“我想娘只是一時氣憤,嘴上說說而已,心里哪會舍得自己的兒媳真的跪那么久?”喬子業微笑,“再說,五弟妹也沒什么錯。”
“她還沒有錯?”董家瑩反駁,“她沒照顧好子萌,讓自己的丈夫受了傷,還算沒錯?”
“我記得前兩個月,三弟因為醉酒摔斷了腿,按理,三弟妹你也該受罰嘍?”他故意道。
“那與我何干?他那么大的人了,自己喝酒摔倒,怎能怪我?”她努努嘴。
“因為你沒照顧好自己的丈夫!
“他難道是八歲孩童嗎?”
“丈夫就是丈夫,與年紀無關!眴套訕I俊顏一斂,寒氣逼人,“沒照顧好丈夫,就該受罰!可惜我們喬家向來家規寬容,以和氣為重,有些事情就不追究了。比如前段時間五弟妹在庫房摔倒,全因有人故意損壞木梯,我就把此事瞞了下來,不想追查,以免鬧騰!
此言一出,幾位少奶奶皆臉色大變,四下一片鴉雀無聲。
“怎么樣,要不要我重新調查此事?”他的目光在眾人臉上逐一掃去,“我若認真起來,沒情面可講!”
又是一陣死寂,顯然,聽者皆備他嚇住了。
三少奶奶清了清嗓子,率先賠笑道:“呵,大哥,你說得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和為貴!
第一春搶著向尹素問獻殷勤,“弟妹,你膝上傷了沒?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我有相熟的大夫,再找來提你瞧瞧?”
“大哥的話,我們都明白了!倍倌棠虅⑴逄m終于開口,“五弟妹的家法就免了吧,從此以后,誰也不許再提!
尹素問心間微顫。他如此助她,在全家人面前挺她,真不知是福是禍?好怕……怕他倆之間的情愫,若被人窺知了過往,今后該如何自處?
可是,她又恨喜歡這樣的感覺,仿佛他像大鵬一般,展開巨型的羽翼,覆蓋著她,讓她無懼風霜雪雨。
此時此刻,她既害怕,又歡喜。
“今日請諸位弟妹過來,只因一事。”喬子業忽然道,“喪期已過,爹爹入土為安,關于‘內當家’一職,我覺得該是時候選個合適的人接下。”
“內當家”三字一出,幾個女人不由得眼睛一亮。
“我看現在就挺好的!比倌棠绦市首鲬B地說:“我們幾位妯娌各司其職,通力合作,喬家上下還算打理得周全!
“平起平坐,雖然一團和氣,難免遇事推攘爭吵,沒個主心骨,”喬子業道,“不是長久之計!
“如此,大哥就說說,誰才是最合適的人吧!钡谝淮河行┢炔患按。
“我說?”喬子業挑眉笑道,“我說的可不算數,其實祖志上早已寫明了最合適的人選!
“祖志?”眾人一怔,滿臉不解。
“大家可還記得賽足會?”他終于道出關鍵所在。
一如方才,整間屋子再度沉默,所有的面孔無不驚訝萬分。
“大哥是說……舉辦賽足會?”劉佩蘭難以置信。
“以賽足會定輸贏?”董家瑩喃喃低語。
“勝者便是喬家現任內當家?”第一春不由得蹙眉。
“沒錯!”喬子業將茶盅一擱,朗聲答,“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解決此事的法子!
賽足會?那是什么?尹素問滿腹疑問,卻不得不吞進肚里,因為她感到此刻屋內氣氛冷凝,輪不到她多語。
“可是,關于賽足會,只是一則傳說而已,喬家已經好幾代沒動用這樣的法子了!眲⑴逄m搖頭道,“誰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如何辦?”
“有人知道怎么辦!眴套訕I胸有成竹。
“誰?”眾人不約而同地問。
喬子業莞爾,掀起簾子,只見一美貌女子,比劉佩蘭長不了幾歲,卻一身老婦打扮,樸素深沉。
那女子在他攙扶下,緩緩開口,“我知道該怎么辦,老太爺還在世的時候,曾經秘密辦過一回,那一年,我只有八歲,卻記得非常清楚!
眾人屏息,無不向那女子屈膝行禮,仿佛她的話如同圣旨,沒人敢反駁。
尹素問不解地看著四周,猜不透女子的身份,唯有傻愣愣地站著。
“五弟妹——”這時,喬子業對她示意道:“還不快過來拜見母親?”
母親?天啊,眼前這年輕的女子,難道就是……子萌的親娘,喬家的夫人?
尹素問只覺得一陣晴天霹靂,整個人化為磐石,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