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丁把院子裝點得璀璨,滿桌的食物是廚師的辛勞,管家說要有點音樂才美妙,做主搬來音響。
被動先生文世泱第一次主動,他說要提供音樂,特地從書房里找出珍藏的古典CD,音樂播出,十幾個下人同聲嘆氣,惹得紀亞捧腹大笑。
「怎么了?音樂不對?」抓抓頭發(fā),世泱問。
嚴肅主人變得不嚴肅,他的轉(zhuǎn)變受到所有人歡迎。但這種轉(zhuǎn)變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大家說「先生好」時,是真心希望先生好,而不是為了薪水虛與委蛇;壞處是,這個家變得沒大沒小,缺乏道德倫理,人人都可以取笑花錢的老大。
「文老先生,這種時候是沒有人會聽古典音樂的!顾唤橐猱敺鹱妫瑸樗_示。
「要聽那些難聽的流行曲?」世泱兩道眉偏離正軌,往上提高兩公分,不會吧,聽那種沒水準的靡靡之音?
「主觀!」她背過他,問:「誰有周杰倫、王力宏,或蔡依琳、王心凌的專輯?」
她的話引出歡呼聲,年輕的下女舉手,忙跑回自己房間拿專輯。
「媽媽,可以放我的兒歌嗎?」殷殷拉著紀亞的手搖晃。
「可以,去拿CD出來。」紀亞一說,殷殷馬上邁起小短腿。
馬上,管家也湊到紀亞身邊悄聲問:「我有凌波的梁山伯祝英臺卡帶,可不可以聽?」
「當然可以,起碼比某個人的巴哈好聽。」
「誰說黃梅調(diào)比巴哈好聽?你有沒有辨音能力?」他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扳回身前。
「黃梅調(diào)有曲、有詞、有意境,還有故事性!
「我可以解釋巴哈的作品給你聽,一樣有意境!
「至少黃梅調(diào)是中國人的東西。」
辯不贏了吧!想當初,她每個月得花多少心血說服花錢客戶,支持她的企畫案,口才之于她,就像跑步之于千里馬,小意思啦!
「你有種族歧視?」
「對,我常高唱『黃種人的負擔』!棺テ鹨粔K芒果優(yōu)格魚柳,她愛上這濃郁味道。
哈!笑一聲,他舉白旗投降,吃東西吧,吃東西一定不會變成全民公敵。
當音樂響起,熱鬧氣氛躍上,快樂的人們、快樂的食物,連同天空中的煙火也快樂得讓人想跳舞。
拉起殷殷的手,紀亞帶著她轉(zhuǎn)圈圈,笑聲和食物香氣彌漫,坐在草地上的世泱不自覺地拉開唇形。
他是個嚴謹?shù)哪行,他的家庭教育給了他常規(guī)、人生哲學(xué),卻沒教會他如何放松自己,如何教自己快樂愜意。是紀亞的出現(xiàn),帶領(lǐng)他融入幸福,他該感激老天對他優(yōu)厚,感激他送來一個意外天使,開啟他的視野。
「為什么不跳舞?在想什么?」紀亞跪在草坪,用五根手指在他眼睛前面晃晃。
「我不會跳舞。」
「不會跳舞?才怪,有手有腳就會跳!拐f著,她不由分說拉起他,抓起他的手落在自己腰間,右手同他相疊合,不踩舞步,只是讓身體隨音樂輕輕搖擺。
夜風(fēng)竄過,揚起她的長發(fā),她的眼睛笑成一條線,她的眉彎出弦月,她美麗極了。
不由自主地,他低下頭,在她額上烙上一吻,自然而然,仿佛這個夜、這個璀璨的月圓星空,他就是該做這件事。
紀亞知道不恰當,知道再怎樣他都是自己的姊夫,只是呵,音樂太美、氣氛太美,連額間暖暖濕濕的吻也美得讓她陶醉。她不想推開他,就這樣、就這樣……就這樣一直到天長地遠,讓她的生命停在此刻,不再向前……
放開她的手,世泱將她擁入懷間,仍然不踩舞步,仍然只是輕晃身軀,仍然不說話。
他們一起陶醉,陶醉在彼此的體溫、彼此的氣息間。一首曲子不夠、兩首曲子不夠,他要一首又一首,跳到天荒地久。
后來,他知道唱這首歌曲的歌手叫作許茹蕓,從此在他心目中許茹蕓和巴哈站上同一個天平。
我喜歡你。這句話,世泱在心底對她說。
我不愿意離開他。這句話,紀亞偷偷地向上帝講。
他們都不知道明天會怎樣,只希望此刻就是永恒。
「放煙火了!」
殷殷的大叫聲,擾醒兩人。
世泱笑笑,擁起她,手指向輝煌煙火!改鞘悄恪!
煙火是她?他在說什么話?視線對上他的,很疑惑。
「我是夜空!故楞笳f。
擬人法?這不是寫作文的好時機。紀亞搖頭,她不信他有好文采。
「你照亮我的生命!惯@種話說來很惡心,但他說了,因為聽眾是她。
「煙火只能照亮一瞬間,維持不了永遠。」她不是悲觀的女生,但她現(xiàn)實,現(xiàn)實地確定自己的存在只有一瞬。
「哈,我聽出來了,你想和我『永遠』!共活櫵男唪,不管她會不會尷尬,他快樂得無法用言語形容,只好抱起她轉(zhuǎn)圈圈。
轉(zhuǎn)一個圈叫作「我是你的中心點」,轉(zhuǎn)兩個圈是「愛情圍繞在我們周圍」,轉(zhuǎn)三個圈是「愛你不止歇」……他轉(zhuǎn)了又轉(zhuǎn)、轉(zhuǎn)了又轉(zhuǎn),他不但要當她的中心點,要愛情圍繞兩人周圍,還要愛她不止歇……
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她的心亂了,沒關(guān)系,愛情本來就讓人意亂情迷;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他暈了,很正常,愛情本就教人眩暈。
世界在她眼前消失,她只看得見他,因為她的愛情是披衣菌,讓她得砂眼、視線不清。
他忽冷忽熱,卻舒暢得不得了,沒辦法,他的愛情是立克次菌,讓他傷寒卻不傷心。
終于,他停下腳步,兩人跌坐在草地,他們相視大笑。
一陣大笑之后,世泱指指耳朵,不曉得誰放了管家太太的黃梅調(diào)。「你知道這在唱什么?」
「知道,我嬸嬸很喜歡聽,從小我就跟著哼哼唱唱,學(xué)了不少,這段是梁山伯去訪祝英臺,知道她馬上要嫁給馬文才的橋段。」她凝神聽了聽,然后隨著音樂唱和:「我與你水面成雙留儷影,我與你堂前做對拜觀音,豈知好事成虛話,棒打鴛鴦兩路分,爹爹許了馬家婚,心已碎,意難伸……」
突地,她閉嘴。
豈知好事成虛話,棒打鴛鴦兩路分……紀亞斂起笑容。
虛話……可不是,眼前的快樂只是虛話,馬上,馬上他們將陰陽兩路分。剎那間,沉重上心。
「怎么不唱?你唱得不錯,我打算開始迷戀黃梅調(diào)!顾麑W(xué)古代輕浮男子挑起她的下巴。
「太悲傷了,這個晚上不適合!箵u搖頭,她搖開眼底的霧氣。
「我就說古典音樂好,走,我們?nèi)シ虐走|士的曲子來狂野一下!顾鹚,從草地上跳起身。
「不要不要,我不喜歡白遼士!估厮,紀亞不讓他去破壞別人的快樂。
「不喜歡白遼士,我有貝多芬和莫札特!顾氖直弁南ラg一勾,將她整個人抱起。
尖叫一聲,她嚷著:「我也不喜歡貝多芬……」
「我還有約翰史特勞斯、海頓、布拉姆斯!菇裉,他要再耍一次「主人」威風(fēng)——在她面前。
。
再回舊時家園,朦朧感動教她心悸,好久沒踏進這塊四合院中庭,紅紅的磚塊,有她童年足跡。
近鄉(xiāng)情怯?世泱沒催促她,任由她在門前佇足。
「小時候,我和堂兄弟常在這里玩捉迷藏,門后、缸里、神桌下,到處躲。有次,我躲到曾奶奶床底下,估準大家不敢進曾奶奶房里找人,后來我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從床底爬出來,發(fā)覺家里大人全不見了!
「他們?nèi)ツ睦??br />
「他們到竹林里找我,以為我跑進竹林迷路了。我家后屋有一片廣大竹林,竹林里面陰陰暗暗,傳說有鬼!
「你相信鬼?」勾上她的肩膀,他笑問。
「有沒有鬼不知道,不過竹筍一定有的,每年春天,家里長輩全體出動,進竹林里采竹筍,然后曬筍干,一篩子一篩子的筍片筍條曬滿廣場和屋頂,風(fēng)吹過來,空氣里都帶著淡淡的筍香!辜o亞的陳述口氣是平淡,但表情中帶著濃濃的懷念。
「你挖過筍?」
「嗯,爸爸帶我進竹林幾次,他千叮萬囑,千萬不能一個人進竹林,一定要有大人帶領(lǐng)!
「為什么?」
「竹林有蛇,碰到青竹絲就糟了。你曉不曉得,為什么大家不敢進曾奶奶房里尋人?」
「曾奶奶很兇?」他猜測。
「不是,曾奶奶很老了,她常躺在搖椅里一動不動,面對穿堂不曉得在看些什么,姑姑嚇唬我們,說曾奶奶眼睛雖然不好,但她可以看得見我們看不見的人!
「什么意思?」
「她看得見故世的人,像大嬸婆、叔公還有……我媽媽。家族里的小孩都害怕她,只有我不怕,我常窩在她身邊問:『曾奶奶,你有沒有看到我媽媽?媽媽有沒有說話?』,她總摸摸我的頭發(fā)說:『你媽媽要你認真讀書,將來到大都市上班,功成名就。』
她還答應(yīng)過我,將來到天上和親人相聚時,要幫我?guī)б皇ńo媽媽,一束我用皺紋紙裁出來的康乃馨,紅的粉的白的,我要把來不及過的母親節(jié),全部送給媽媽。」說完,她眼眶泛紅,所有的孩子都會思念媽媽。
「曾奶奶還在嗎?」他要向她說聲謝謝,謝謝她安慰了紀亞的童年。
「曾奶奶在我國二那年去世,釘棺前,父親允許我在里面放康乃馨,她的手握住我的花,我相信她會履行約定,然后……」
「然后?」他追問。
「然后隔年,我父親去世。親戚街坊都說我可憐,無父無母,成了真正的小孤女,但我相信,是曾奶奶替我把思念帶給母親,母親傳回訊息,希望父親和她在天上相聚,所以父親離開我,而我學(xué)會獨立。」
「你很樂觀!
「不樂觀,難道要作繭困住自己?事情碰上就是碰上了,生氣與否都不能改變現(xiàn)況。」
「你碰過解決不來的事情嗎?」
「有!咕驮谘矍啊⑸磉、現(xiàn)在進行式……
眼光黯然,她以為生命就這樣了,偏偏碰上他、碰上殷殷,沒有牽絆的自己多了掛心。
「你怎么處理?」
「接受、相信、認命!辜o亞望他,深深地,離開他……認命變得困難。第一次,她主動,環(huán)住他的腰,把耳朵貼在他胸口處,探聽他的心律。
「我不懂。」他不懂她的悲傷,但懂得她的親密,她決定和他接近,決定和他建立關(guān)系了,開心暢意,他抱住她,享受擁有她的幸福甜蜜。
「接受它將要發(fā)生,向困難認命,相信它是必須的生命經(jīng)歷!
「希望殷殷有你的勇氣!
「我的勇氣是被太多的挫折訓(xùn)練出來的,你卻舍不得殷殷吃苦頭。我得說,我父親的成就不及你,可是教養(yǎng)孩子,他比你行!
「幫我教育殷殷吧,我承認這方面我很差勁。」二度提出要求,他以為兩人關(guān)系已不同。
紀亞搖頭,她幫不上忙。
「為什么不?」他追問。
「我要去旅行!固弁吹拇螖(shù)增加了,她明白快樂短暫、分離在即。
「我陪你去!
「你有你的工作生活。」
「我不介意放長假!狗凑膯T工品德高超。
「我介意。」
「介意什么?」
介意在最殘破不堪的生命期,被他看見。她的自尊心強,痛恨被憐憫,她寧愿獨自面對,也不要他在身邊。
「進去了!罐D(zhuǎn)開話題,她拒絕回答。
走到大伯父家門前,紀亞朝里面喊:「伯母,伯母在嗎?」
房子改建過,但仍是舊時格局,伯父、叔叔兩家人相處融洽,他們約定到老都要住在祖宅里。
伯母曾對紀亞說,你母親是好相處又能干的女性,要是她還在,我們?nèi)易≡谝黄,吃個飯,十幾口人圍桌,天天都是除夕,多熱鬧。
「哪位?」伯母走出來,見到紀亞,開心得合不攏嘴,胖手一伸,將紀亞攬進胸前。
「你可讓我們盼回來了。那么久都不回家,打電話也沒人接,我們還以為你搬家嫁人,不理我們了!
「對不起,我常加班,一忙起來沒日沒夜!
「不原諒,除非你辭掉工作,搬回來長住!灌狡鹱,她向侄女撒嬌。
「伯母……」
「你哦,不是我愛講,賺錢重要,身體親戚更重要,這位先生是……」伯母正準備嘮叨一番時看見世泱,帶笑眼神掛上熱切。
「他是我的朋友。」推推世泱,她把他推向前。
「男朋友哦,不錯不錯,看起來很有學(xué)問,這位先生怎么稱呼?」
「我姓文,文世泱!顾c頭,微笑。
「文先生,請問你在做什么?」
問陌生人這種問題很失禮,但紀亞從沒帶男人回家,這次回來,肯定是好事接近。紀亞自小無母,她將紀亞當女兒看待,待嫁女兒父母心,有什么問題不能問?
「我開旅行社和飯店!顾幸(guī)中矩回答。
「文先生幾歲人?」伯母問話太明顯,紀亞好尷尬。
「伯母,不要問這個,拜托。」拉拉伯母,她低聲懇求。
「好好好,不問就不問,窮緊張什么?你先帶文先生四處走走,回程時繞到田里,叫叔叔、伯父回家吃飯。」一面說,她把人往門外推,連連望向文世泱,丈母娘看女婿,她是越看越有趣。
「好。」紀亞聳聳肩,把世泱往外帶。
「騎腳踏車去比較快,阿昆的腳踏車停在門口。」扯起嗓門,她對兩人的背影喊。
伯母開懷,真好,總算不負她父母親托付,女人吶,有好男人陪伴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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