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們回到北漠大軍的軍營,江萬翼發(fā)現(xiàn),一切真的都不同了。睽違多年,以前那種紀(jì)律分明卻上下一心的感覺已經(jīng)不見。江萬翼獨(dú)自在軍營行走時,只見士兵們?nèi)齼沙扇,躲懶、開小差、逃避職責(zé),無人用心在練武干活。
而對著他投過來的全是一道道猜疑眼神,非常不友善。
江萬翼暫且按兵不動。他向來習(xí)慣安靜觀察,謀定而后動。何況他的身分有些特殊,雖然曾經(jīng)待過北漠軍,但此刻他已非當(dāng)年的小兵,而是京城指派來支持的堂堂參將。光他帶來在營外駐扎的精兵就跟北漠軍大大不同,一個個精練、扎實、眼神炯然、紀(jì)律森嚴(yán),一比之下,高下立分。
散漫的北漠軍中,重傷初愈的秦雪郁反而是最勤奮的人,她甫回軍營,顧不得自己的傷,每日還是最早起身,最晚休息。奮力帶領(lǐng)弟兄出操、練兵、練騎射、討論軍情。但不管她怎么聲嘶力竭,不聽的還是不聽,彷佛螳臂擋車,以一人之力,難以改變這一盤散沙。
更有甚者,士兵們彷佛都避著她,在她身后卻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在她面前沒人敢說,但私下傳的,都傳進(jìn)了江萬翼耳中。
“聽說秦參將給馬賊擄走,關(guān)了一天一夜……”
“她個性剛愎自負(fù),難怪中了埋伏,還差點連累弟兄……”
“女人何必這么好強(qiáng)?看看這次,給人抓去不說,還遭到蹂躪……”
“這就是為什么秦參將這么蒼白、像大病了一場的原因?”
饒是一向心如止水的江萬翼,聽到后來也不免有火。這些士兵貪生怕死便罷,陣前拋棄主帥膽怯脫逃不說,為了掩飾自己的無能,回營之后反而添油加醋,把秦雪郁說得如此不堪。
他冷著臉從練射場下來,一路聽到的,都是這般刺耳的惡劣細(xì)語,彷佛大漠特有的、挾著細(xì)沙的風(fēng),一旦刮過,讓人臉上刺刺麻麻。眼前浮現(xiàn)的,是一張慘白的嬌顏,沒有任何妙齡姑娘鐘愛的粉妝珠飾,只有堅決的神情,不讓須眉的泱泱氣度。她的脆弱絕不隨意示人,得以窺見的江萬翼一想到,心頭就是一緊。
“江參將,將軍有請!币粋傳令來到他身邊,對于沉穩(wěn)內(nèi)斂的江參將,眾人都還在小心觀望,所以態(tài)度還算恭敬。
“是,我就過去!
來到秦將軍的房舍前,江萬翼又是一陣感嘆。當(dāng)年的小土房已經(jīng)不見,秦將軍現(xiàn)在住的,是重新興建的將軍宅邸。雖無法與京城奢華府舍匹敵,但依然大門大戶,相當(dāng)氣派。
這,真的不是當(dāng)年的北漠軍了。
一進(jìn)門,江萬翼便警覺到氣氛不對。兩鬢斑白的秦大將軍正盤踞廳中一張大椅。他的腿,因為在激戰(zhàn)中受傷,已經(jīng)殘廢多年,江萬翼很久不曾看見當(dāng)年那高大颯爽的姿態(tài)了。
將軍面前站著副將、參將、軍師等等。安安靜靜,無人開口。秦雪郁也在其中。她站得筆直,有如一支箭;但臉色慘淡,毫無血色。見他進(jìn)來,她的明眸閃了閃,竟有著憤怒敵意。雖然摸不著頭腦,江萬翼還是保持沉默。他與眾人頷首示意。
“江參將,來得正好!鼻靥彀滓灰娊f翼,便指著他對眾人說:“你們這幾天也看到了,人家本是御前一等侍衛(wèi),帶來的全是菁英,兵強(qiáng)馬壯,驍勇善戰(zhàn),用來對付馬賊綽綽有余。我這就授命讓江萬翼當(dāng)統(tǒng)帥。秦參將,把軍符交給他,明日之前要交接完畢!
“可是,我軍若認(rèn)真操練,絕對也有能力!”秦雪郁據(jù)理力爭。
“你練兵也練了這些年,有什么屁用?這次還搞得……”大將軍說到這兒硬生生打住,欲言又止,半晌,才惱怒地吐口氣。
她的眼眸彷佛要噴出火,氣得俏臉慘白,雙手握得緊緊。
議事廳內(nèi)一陣靜默,眾人連大氣也不敢出,氣氛極凝重。
“我愿為此次失誤受罰,但要我交出軍符,此事還得從長計議。江參將是京里來的,對北漠地勢、軍情都不熟!”她還在徒勞努力。
“我說這么辦,就是這么辦!鼻卮髮④姴荒偷卮驍嗯畠海耙粋好好女孩子家不自量力,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勉強(qiáng)硬撐也沒什么作為,別再逞強(qiáng)了!”被說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秦雪郁也夠硬氣,完全不再辯駁。
她咬緊牙根,傲然回頭,越過在旁邊靜得彷佛雕像般的江萬翼身前,一言不發(fā)地離去。
“你們也都下去吧,叫人送酒來!币娕畠贺(fù)氣離去,秦大將軍疲憊地揉了揉臉,“小江,你留下陪我喝兩杯!
眾人瞬間走得干干凈凈,一大甕的酒迅速抬了上來。不過午后時分,還不到日落,將軍已經(jīng)開始痛飲買醉,這根本不像當(dāng)年治軍嚴(yán)明的秦天白了。
這些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會搞到這步田地?
“你看到了,北漠現(xiàn)在就是這樣。人人都怕死躲懶,唯一想沖鋒陷陣的偏偏是個無用的娘兒們,我秦天白傲慢一世,晚年居然成了個瘸子,淪落到如此可笑——”
“將軍,二小姐不是無用的娘兒們。”
“你聽聽你說的是什么話?”將軍突然發(fā)怒,狠狠把酒碗摔到地上,碎了滿地!八么跻彩莻小姐,一個好好的閨女搞得男不男、女不女,還沒嫁人呢,就給馬賊……被馬賊……”
嗓音啞了,竟是說不下去。他的心疼,全藏在嚴(yán)厲暴躁的言行下。
江萬翼沉穩(wěn)冷靜地開口,嗓音篤定,“小姐沒事!
一雙滿布紅絲的蒼老鷹眼抬起,將軍半帶疑惑、半帶祈求地望著他,半信半疑地問:“你是說……郁兒她并沒有……遭到……”
江萬翼緩緩道:“二小姐是受了重傷,但馬賊沒碰她!
是他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冒著生命危險,單騎入山救了她。但這一點江萬翼并沒有多說。
秦將軍明顯地松了一口大氣,彷佛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拿起另一個酒碗的大手還在微微顫抖。
“倒酒!
江萬翼謹(jǐn)守其分,接過了海碗,斟上滿滿的粗酒。秦將軍舉碗,不發(fā)一語地一仰而盡,然后,砰的一聲又把碗重重放下,“再來。你也喝!本莆洞瘫,入喉更像刀子一樣濃烈刮喉,但江萬翼面不改色,仰首喝干。
北漠絕非輕松之地,他接下的,更是棘手至極的任務(wù)。就如這酒,難以入喉,后勁又強(qiáng)。
但江萬翼沒有猶豫,他知道自己非來這一趟不可。
當(dāng)夜,新月未明,星光正燦爛。
同樣一片星空下,心情竟是如此不同。
曾經(jīng),秦雪郁在夜里、火堆旁,裹著件毛皮大氅,全神貫注細(xì)聽軍中的大叔們高談闊論。人人提著當(dāng)年勇,口沫橫飛地評論著兵法,教她怎么誘敵、追捕、破陣、殺人……她字字入耳、句句入心,全都記得清清楚楚,比誰都學(xué)得好、學(xué)得快。
隨著年月過去,驍勇善戰(zhàn)的北漠軍漸漸凋零流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年輕而毛躁的新血。他們怪罪秦將軍近年昏庸,甚至怪罪將軍無后,沒有兒子繼承衣缽?纯次鹘饺荩缸觾纱疡v地顧得固若金湯,老慕容將軍還因此步步高升,榮寵加身,回到京城主掌兵部;而曾與慕容大將軍齊名的北漠秦天白,卻早就不復(fù)當(dāng)年的威名。
在這種時候,秦雪郁胸口總有股氣要沖出來似的,想對所有人怒吼——
她也是將軍之后!她也能帶兵打仗、她也能破陣殺敵!她……
事實是,無論她再怎么努力,依然得不到軍心。誰都不想讓一個女流之輩率領(lǐng),對她的能耐始終都有疑慮。
曾幾何時,她不再扮演安靜聆聽、吸收的角色。今夜,她在星空下成了詳細(xì)解說的那個人,一五一十地,對著一個沉默的男子,把她這幾年來所花的、心血,一一細(xì)說分明。
因為交兵符不是把令牌一張推過去就算數(shù),相關(guān)的軍籍資料、軍糧軍馬的數(shù)量、附近駐軍分布、地形概況……全都要交接過去。而硬生生被拔除了領(lǐng)軍職銜的秦雪郁,除了臉色蒼白之外,毫無異狀。說話嗓音平穩(wěn)篤定,解釋也簡潔有力、極富條理。她真的不是泛泛之輩。江萬翼安靜傾聽,心里默默在稱許。就算堂堂六尺男子漢遇上了這樣的事情,都不免意氣用事、遷怒發(fā)火;但秦雪郁年紀(jì)不大,卻有大將之風(fēng)?上鸀榕畠荷恚羰莻男子,絕對足以與西疆慕容的將門虎子相匹敵。
“……差不多就是這樣了。有什么疑問的話,隨時派人來找我!彼庹f到一個段落,深深吸一口氣,又緩緩?fù)鲁觥?br />
他們在江萬翼落腳的營帳外低聲商討。京里來的援軍住在北漠軍駐地的最外側(cè),緊臨著寬闊的齊斯河。戒備雖森嚴(yán),但守夜弟兄都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讓他們能放心對談。
而她一住口,河水潺潺奔流聲便大了起來,襯得兩人之間更加安靜。
“你都聽進(jìn)去了嗎?”說了那么多,見他從頭到尾都沒吭聲也沒反應(yīng),秦雪郁不大放心地追問了一句。這人到底是反應(yīng)慢、個性深沉,還是不擅言詞?
“嗯!苯f翼點了點頭。
“我有些東西說得很快,北漠又有很多地形險峻詭譎的地方……”
“我都聽見了,秦參將不用擔(dān)心!甭犓@么一叫,秦雪郁的心頭就是一疼。
她的兵符一交出去,“參將”這軍銜便猶如虛設(shè),毫無實質(zhì)的權(quán)力了。努力多年,竟出了這么大的差錯,遭受到這樣的打擊。沒人為她求情,連自己舍命帶領(lǐng)的士兵們也都袖手旁觀,還得雙手把一切奉送給這個外人。
想到這里,她待不下去了,站起身就想離開。
卻是重傷方愈,加上心情激蕩,一個站不穩(wěn),險些跌倒。秦雪郁跟槍了一下,被堅硬的手臂扶住。
“二小姐小心。”低沉嗓音在她耳后響起。
她是秦參將,不是二小姐!她是秦參將,不是二小姐!她的心中不斷的吶喊著,越來越大聲!
“這些年,二小姐辛苦了。我會好好整頓北漠軍,絕不讓二小姐的心血付諸流水。”江萬翼像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加了這一句。因為他話不多,每個字都說得又慢又穩(wěn),就像是慎重其事地允諾著她,讓秦雪郁被莫名的一陣酸意淹沒。這個安靜沉默的男子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甚至,比秦雪郁自己的親生父親還要了解她、心疼她!
她眼眶已經(jīng)辣了,鼻頭也發(fā)酸,竟是止也止不住,一顆淚珠滾落臉頰,然后又是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