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許久的結(jié)果,徐培毅決定他必須改變,雖然不確定能改變多少,至少得有個起點,而起點就是他要去見何靜婷,當(dāng)面對她道歉,即使她不接受,他仍要這么做,這是他欠她的。
“我要放假一個禮拜,幫我通知各部門,由副總經(jīng)理代理我的職位!
秘書的嘴巴張大到不行,他從未聽總經(jīng)理提出這種要求,結(jié)婚都不結(jié)了,要跟誰去度假?當(dāng)然,驚訝到最后他還是點頭說:“是!”
“還有,幫我找會計部劉主任來。”
秘書效率一流,不到十分鐘,劉主任走進(jìn)總經(jīng)理辦公室,一臉藏不住的緊張,自從那場“慘劇”之后,她是第一次單獨見總經(jīng)理,真怕自己會熱血沸騰、破口大罵。沒辦法,負(fù)心漢人人得而罵之。
“請坐。”徐培毅開門見山地問:“劉主任,你知道何靜婷的近況嗎?”
不是只見新人笑,還聽得到舊人哭嗎?劉主任推了一下鼻梁上眼鏡,故意回答:“報告總經(jīng)理,何靜婷早就辭職了,回到彰化老家,我們部門有兩位女同事去看過她,聽說變得很瘦,但她本來就苗條,我實在不敢想象,她究竟被打擊到什么程度……”
徐培毅低下頭,沉靜幾秒,忍住胸口的疼痛,才又抬起頭說:“請給我她家的地址、電話!
何靜婷離職后人事資料已按照規(guī)定銷毀,說來汗顏,他只記得她老家在彰化縣二水鄉(xiāng),卻不記得更詳細(xì)資料,連她以前公寓的電話,他也沒問過,反正打她手機一定會接,她太用心了,他卻太無心。
劉主任挑起眉,難道他想破鏡重圓?還是要二度傷害?“請問……這是私人要求還是公事需要?”
“是我私人的要求!
“總經(jīng)理,我不能透露已離職員工的隱私,請你自己去找她。”劉主任挺起胸,忘了對方是頂頭上司,坦然無畏道:“我認(rèn)識的靜婷是個認(rèn)真的好女孩,你那樣對她,實在大錯特錯!
“我知道,是我錯了!毙炫嘁悴粸樽约赫医杩,他確實錯得太離譜。
咦,這么干脆就認(rèn)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錯,但會認(rèn)錯的沒幾個,劉主任心想或許還有轉(zhuǎn)機!昂鼙,我真的不能透露員工隱私,總之你到了彰化二水,問問那里的人,應(yīng)該就會找到了!
“嗯!毙炫嘁愕男囊扬w得好遠(yuǎn),飛到那綠色田野、那紅色屋瓦、那牽掛的人兒身邊。
“總經(jīng)理,希望你能改變所有的錯,我祝福你們!眲⒅魅我涯杲氚,看過許多人投資錯誤還執(zhí)迷不悟,包括她自己也迷失過,但她相信若痛定思痛,有心就會翻盤。
“我會的,也請你幫我保密!
“沒問題!請多加油!”劉主任站起身鞠個躬離開,這個秘密讓她心情大好,等著瞧吧,她準(zhǔn)備的新衣和紅包一定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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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臺北回到彰化老家,已經(jīng)過了三個多月,何靜婷很少走出家門,一來怕別人指指點點,二來她也覺得自己太難看。
原本一百六十公分、四十五公斤的她,已經(jīng)算很苗條了,這段日子又掉了五、六公斤,整個人縮水了一號。沒有上班的日子里,她每天幫忙煮飯和洗衣,煮好了飯卻不想吃,洗好的衣服也越來越寬松,因為她消瘦太多了。
關(guān)心她的人除了爸媽,還有住在附近的哥哥和弟弟,他們每天都要來“巡”一下,看她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活著。大家在她面前從不提那件事、那個人,但她知道,他們在外頭碰到不少困擾,雖然不至于當(dāng)面被嘲笑,但總有些鄉(xiāng)親過度關(guān)心,甚至同仇敵愾,殊不知那也是種精神折磨。
流言不知何時能平息,唯有時間能平撫一切,漸漸地,媒體己對這小地方失去興趣,人們茶余飯后也有別的熱門話題,只是度過了這個夏天,內(nèi)心傷痛是否也能痊愈呢?周末時,何靜婷會幫忙帶侄子侄女,教他們做功課,看孩子天真玩耍的模樣,她好久沒有那樣開懷的笑了。
這天傍晚,掛在后院的衣服已曬干,她收好衣服做好分類,拿到爸媽的房間,心想就順便收進(jìn)衣柜,打開后卻看到一套特別訂制的西裝,以及一件粉紫色的禮服。她愣了一下,隨即想到,那是為了參加她的婚禮而買的。
新衣被細(xì)心的收在塑膠套內(nèi),不知何時才有機會亮相?爸媽平常務(wù)農(nóng)都穿得很簡樸,即使有正式場合,依照她對他倆的了解,他們還是想等女兒結(jié)婚才舍得穿。
總是在這種時候,眼睛就會變得很熱,呼吸就會變得很緊,她不能再這樣下去,傷感只會讓人軟弱,就算不為自己也為了家人,她必須振作起來,她必須!
晚餐時,李秋儀看女兒都沒怎么動筷,盯著飯碗不知在想什么,這傻孩子,平常靜靜的不多話,總是把心事藏起來,卻不知她的表情已經(jīng)流露了。
“靜婷,你吃太少了,要多吃點。”李秋儀挾了菜給女兒。
“夏天太熱,我沒胃口。”她用這借口太多次了,等到了秋天怎么辦?
“最近都沒有什么外人了,你可以多出去走走,有運動就會有胃口!焙芜M(jìn)添之前總會多帶一壺茶去下田,碰到記者和攝影師就請他們喝,現(xiàn)在他只要帶自己的分就好了。
“嗯……”她點點頭,吞了口飯!鞍、媽,如果我去臺北找工作,可以嗎?”
她仔細(xì)考慮過了,在故鄉(xiāng)雖有家人照顧,但她念了那么多書,還認(rèn)真考了證照,她想再給自己一個機會,在工作上尋求一份成就感;脺缍际菑耐挼慕Y(jié)束開始,未來她要自己寫自己的故事。
李秋儀并不訝異女兒會這么想,這里實在沒有她適合做的事!澳阆胱∧睦铩⒆鍪裁垂ぷ,我們都贊成,只是你真的會好好照顧自己嗎?”
“我會加油的。”何靜婷答得有點心虛,手腕上青筋都看得好清楚,她是太瘦弱了,可能吃的東西都在夜里化作淚水流出了吧,她不會在家人面前掉淚,作夢的時候卻無法自制。
“平安健康比什么都重要,你只要答應(yīng)我們這件事,其他都沒問題!焙芜M(jìn)添也贊成女兒重新開始,找份新工作、認(rèn)識新朋友,他和老婆做的新衣,總有機會穿上的。
“找工作的事慢慢來,不要急,在外頭如果累了就回來!崩钋飪x摸摸女兒的頭,這小腦袋瓜里頭不知藏著多少心事,他們夫妻倆沒讀多少書,也不懂怎么心理輔導(dǎo),能做的就是給她一個可以回來的家。
“嗯,我知道……”何靜婷低下頭,又吞了兩口飯,拚命眨眼,不讓淚滴滑落,幸福的她怎么可以哭,怎么可以讓愛她的人擔(dān)憂?
吃過飯、洗好碗,大家一起看鄉(xiāng)土連續(xù)劇,何靜婷其實沒多大興趣,但能陪爸媽就是一件美好的事。
九點了,該是刷牙洗臉準(zhǔn)備睡覺的時候,何靜婷也回到自己房里,躺到床上,拿起MP3隨身聽,戴上耳機聽歌,里面只有一首歌,就是莫文蔚的《他不愛我》。
三個多月來,她每天反復(fù)的聽,從一開始的淚如雨下,變成習(xí)慣和淡然,她相信自己可以的,痛到了極點就會麻木,淚總有流完的一天,他不愛她沒關(guān)系,她仍要好好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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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午后,一輛賓士車停在何家門口,這種頂級轎車在鄉(xiāng)下地方并不多見,何進(jìn)添剛好在院子里曬蘿卜干,放下竹簍走上前問:“找誰。俊
他以為對方是來問路的,沒想到車窗一開,竟是那該死的小子,他怎么還敢來?不想活了是吧!
徐培毅下了車,鞠躬招呼:“伯父您好,我是來找靜婷的!
陽光還是那么好,空氣還是那么清爽,但他已經(jīng)不是何家的準(zhǔn)女婿,他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絕對跟上次的熱烈歡迎有天壤之別。然而那正是他所想要的,唯有被罵甚至被打,才能稍減他的內(nèi)疚。
“你找她做什么?你把她害得還不夠慘?你給我滾!”何進(jìn)添拿下斗笠,差點想丟到對方臉上,如果不是怕浪費,他還想拿蘿卜干塞滿對方的嘴!
徐培毅低著頭,維持鞠躬的姿勢!拔抑牢易鲥e了很多事,我希望能當(dāng)面向靜婷道歉!
“道歉一斤多少錢?能吃嗎?比垃圾還不如!像你這款人,沒資格踏進(jìn)我們家大門!”這段日子以來,何進(jìn)添忍耐壓抑的情緒,全在此刻爆發(fā)出來。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彼^續(xù)鞠躬、繼續(xù)道歉,從額頭滴下第一滴汗水,落在熱燙的柏油路上!拔业倪^錯是無法饒恕的,但我求你們讓我見她一面,鄭重向她道歉。”
何進(jìn)添氣得想砸東西,但是蘿卜干不能亂丟,只好把斗笠甩到地上,想踩幾腳卻又遲疑著,怕弄壞了會被老婆念,雖然沒什么氣勢,反正他就是氣得要命。“你當(dāng)初做得出那種事,你現(xiàn)在就不要作白日夢!我女兒一輩子不嫁也沒關(guān)系,至少她還有爸媽疼惜,不用受你這款人的拖磨!”
聽到何進(jìn)添大聲嚷嚷,左右鄰居都跑出來,想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有人認(rèn)出那個穿白襯衫、灰長褲的男人,就是史上最無情無義的郎君徐培毅!很快的,阿爸招阿母、阿嬤牽阿孫,吸引來十多人圍觀,指指點點、嘖嘖稱奇,原來人面獸心就是這個樣啊。
眾人充滿鄙夷的視線讓徐培毅明白,何靜婷和她家人所承受的痛苦,遠(yuǎn)超乎他所能想象。在人際關(guān)系緊密的農(nóng)村里,誰家收成如何、誰家婚喪喜慶,都會傳開來被仔細(xì)評論,更別提一個備受祝福的女孩,居然在結(jié)婚前夕被悔婚,之后又回到家鄉(xiāng)生活,絕對是眾人矚目焦點。
這時,李秋儀騎車從市場回到家,赫然發(fā)現(xiàn)自家前庭都是人,大家都盯著同一方向,仔細(xì)一瞧,竟是那個千夫所指的男人。天啊,他是何時來的?他想做什么?保持那種鞠躬的姿勢不累嗎?
她來不及收拾蔬果魚肉,跑到丈夫面前問:“怎么會鬧成這樣?大家都在看!”
何進(jìn)添一邊撥弄蘿卜干,一邊氣呼呼的告訴妻子:“那混帳說要找靜婷,不用理他,就讓他自己去罰站,他要敢動一步的話,我就跟他拚了!”
“唉,這樣也不是辦法……”事情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現(xiàn)在又鬧得眾人圍觀,日子還要不要過啊?
李秋儀趕緊打電話給兩個兒子,很快的,何志威、何志強兩兄弟回來了,兩人跟父親一樣怒氣沖天,若不是有鄉(xiāng)親們在看,他們真想給徐培毅一頓毒打。
何家老人何志威率先開罵:“姓徐的,你站在這里是要給我們難堪嗎?我妹妹都給你糟蹋成這樣了,我們在村里也抬不起頭了,你還想要怎么樣?”
“我想當(dāng)面跟靜婷道歉,希望她見我一面!毙炫嘁闶冀K只有這要求。
“我們不會讓你稱心如意的,你識相的話就快點滾,你不要臉,我們可還要做人!”何志威想到可憐的妹妹,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緊張兮兮地躲在房里,從窗口偷偷看著這一幕,發(fā)生這種事教她以后怎么出門?
“我會繼續(xù)等,今天如果等不到,明天、后天、大后天我都會來等!焙顾粩鄰男炫嘁隳樕系温,地上已經(jīng)濕了一小塊,但他仍不改九十度彎腰姿勢。
“真的這么有誠意?”何家老三何志強冷哼了聲,當(dāng)初他以為這個姊夫是萬中選一的好男人,誰知道有學(xué)歷、財富和地位,并不等于有人格。
“請你們相信我!”徐培毅只能一再懇求,他沒有退路,如果過不了這一關(guān),他將抱憾終生。
“我們就是相信你的謊話連篇,才會落得今天這種地步,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不對,你根本就沒有良心!”何志強想到煩惱的雙親、消瘦的姊姊,全都是被這家伙害的!
“對不起!我知道自己該死,請讓我有機會彌補,求求你們!毙炫嘁闵钌罹瞎瑒右膊粍。
看不出這家伙還挺固執(zhí)的,怎么罵也罵不走,如同母親所說,這樣下去真的不是辦法,只要徐培毅繼續(xù)站在這里,四周人群就不會散去,大家也別想安靜過日。
人力無法解決的事,就該交給上天,何家兄弟對望一眼,終于做出結(jié)論:“走!到媽祖廟去,不管什么天大的事,問媽祖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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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很快來到當(dāng)?shù)匦叛鲋行摹獘屪鎻R,又稱安德宮,始建于清光緒元年,供奉天上圣母媽祖。
現(xiàn)場除了徐培毅跟何家父子,還有許多想知道事態(tài)發(fā)展的人,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場面,而一些搞不清楚狀況的路人,聽說了是怎么回事以后,也紛紛加入看熱鬧行列。
“要請示媽祖,必須先稟明自己的身分、祈求圣裁的事由,然后擲茭由媽祖決定!焙沃就偷艿芏际菋屪娴牧x子,從小在廟口玩到大,很明白廟中規(guī)矩。
徐培毅拿起雙茭,二話不說就屈膝跪下,望著那香煙裊裊、莊嚴(yán)神像,他誠心誠意的說:“媽祖娘娘在上,信徒徐培毅是個罪人,對不起何靜婷小姐,也對不起她的家人,在此祈求媽祖恩準(zhǔn),請讓我再見靜婷一面,當(dāng)面向她道歉、懺悔,懇求媽祖成全!
“嘴巴說說,還不容易。”何志威冷笑一聲,隨即喊道:“擲茭第一次!”
徐培毅雙手往上一拋,立刻對地叩首再三,希望媽祖垂憐他一片真誠,請讓他見到何靜婷,讓他改變所有的錯……
清脆的落地聲后,何志威上前檢視,結(jié)果是一正一反,也就是一陰一陽,代表圓滿之意。“是圣茭,算你運氣好,要連續(xù)三次才算數(shù)。”
徐培毅撿起茭,默念了幾句話,等待何志威喊出!皵S茭第二次!”
高高往上拋起的,是他的心和他的愿,重重朝地撞擊的,是他的罪和他的苦,很快地,他額前除了皮破還流了血,他不停止反而更加速,只求媽祖慈悲,讓他圓這個夢。
“又是圣茭!焙沃就筒幌嘈胚@家伙有這么幸運,催促道:“快點擲第三次!”
徐培毅緩緩撿起紅色雙茭,感謝媽祖聽到了他的心聲,他并不抹去臉上血跡,怕弄污了他手中的茭,此刻他需要的不只是好運,更祈求一個奇跡為他發(fā)生。
朝天擲出,對地叩首,天地為證,此情永不渝。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究竟結(jié)果會是如何?眼看兩個紅菱落在不同處,何志威花了點時間才看清楚,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連三次都是圣茭,這小子居然打動了神明?
“媽祖答應(yīng)啦!”現(xiàn)場響起一片歡呼,瞧徐培毅臉上汗水混著血水,任誰看了都會動容,從原本的鄙夷轉(zhuǎn)為敬佩,正所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難怪媽祖要這么幫他。
何家父子三人面面相覷,雖然還有點不甘愿,但是媽祖都點頭了,他們必須聽從圣意。
何志威嘆了口氣,帶著些許無奈說:“既然媽祖允許了,你可以進(jìn)我們家的門,但是靜婷要不要見你,那就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事了!
“多謝你們!多謝、多謝!”徐培毅不知如何表達(dá)感激,只有繼續(xù)磕頭。
“別磕了,你想死也不能死在這兒!焙芜M(jìn)添總算出了聲,又轉(zhuǎn)向兩個兒子說:“你們先送他去診所,流這么多血,不包扎一下不行!
“這給你,跟我來吧!焙沃緩娔贸鲆粭l干凈毛巾,他這輩子從未看過這種事,村里不時也有誰偷吃、誰外遇的風(fēng)波,但有誰會這么誠心誠意的來道歉?說來可笑,他的眼淚卻差點被逼出來。
“謝謝……”徐培毅慢慢站起身,雙膝和雙手都在顫抖,他接過毛巾按在額前,奇怪的是并不覺得痛,可能是媽祖法力無窮吧,人家說心誠則靈,他終于深刻體驗到。
人群漸漸散去,這驚天動地的一幕,足以讓他們津津樂道好一陣子,連媽祖都被感動了,卻不知女主角是否也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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