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門到點開了,開的是平常供百姓進出的小門,同時九重城里的鼓樓也響起鼓聲,需要上朝的官員或騎馬,或乘轎,往皇宮而去。
城門口的門衛隨之換班。
平安坊石燈街的餛飩攤依舊風雨無阻的出攤,裊裊的煙霧蒸騰出勾人食欲,攏著袖子經過的行人也免不了多嗅了那么幾下。
除了這個,還有人家清洗夜壺的尿騷味、主婦們起炭爐準備早飯的炭煙味,嬰孩哭啼,各種味道聲音,交織著晨光,在初秋坊市之間,揭開底層百姓生活的序幕。
幾個負責清掃街道、城門口的漢子在每天掃街的活兒結束后,照例掀簾子進尤三娘這間熱食攤子,流過汗后,一大碗暖肚的熱湯配著香滑的肉餛飩,這是窮苦人的早飯,一大碗肉餛飩,可抵半天的飽。
尤三娘的攤子不起眼,生意卻是不惡,一碗兩文銅錢的餛飩,個頭大肉餡多,管夠又管飽,可也因為這樣,賺的錢只夠餬口,要說剩余,還真的沒有。
往常攤子上就她一個人忙活,從餡料到包餛飩,入鍋和盛碗端送,結帳收拾到清洗全部的雜什器具,都靠她一雙手。
不過,這情況自從多了個幫手,價錢也為之調整到一碗四文銅錢,那生進二十四氣餛飩甚至要價一碗一貫錢,還限量,這生意就明顯有了改觀。
基本上物價上漲,客群不是會為之流失?
然而尤三娘起先擔心的事情并沒有發生。
「吳大叔,這是你要的潑辣大餛飩,不用我多介紹,泡菜就在你右手邊的小壇子里,吃多少都免費,花椒醬、榨菜隨便加也沒問題,你慢用!」一把可以稱得上是天籟的嗓音響起,背影纖細的女子正將熱騰騰的大碗公往挑擔子粗漢坐的桌上放。
她黑潤的烏發全數盤起,以琥珀色的玳瑁簪子固定,但鬢角和后腦的散發少量的梳下來,回過頭來,一張白瓷臉兒,琥珀色眼眸,溫潤如琉璃,看似不到二十歲的年紀,下頷線條完美無瑕,最令人驚艷的是那唇形如此美麗,不管是輕啟唇齒還是沉默無語,彷佛都在訴說著河岸邊蓮花盛放、水聲婉轉的故事。
這樣一個清麗女子,只要看見的人莫不多瞧上幾眼,遺憾的是,她單薄的身下使的是一架木制輪椅。
也就是說她是個癱子。
不過你如果想同情她就省省吧,她雖然行動不便,以輪椅代步,卻將輪椅使得行動自如,即使攤子的空間稱不上充裕,也能動作俐落,盡量不讓客人多等片刻,常常讓人以為那輪椅只是她懶得走路用來偷懶的工具罷了。
在她以為,讓客人多等片刻,餛飩糊了就難入口了。
而所謂的潑辣大餛飩是摻有大量的番椒、辣子、黔椒等的調醬餛飩,潑辣勁一入喉就想噴火,在這秋老虎肆虐的仲秋不止令人開胃,每飯非辣不可的嗜辣客人,莫不一吃就上癮,再佐以特制的爽脆免費泡菜,大受那些打零工的漢子歡迎。
光膀子、坦胸露背,在西城這種多胡人和底層百姓生活的地方不足為奇,說到底,這里就是個比較有國際色彩的地方,男女大防也不像前朝那么嚴謹。
「你這臭丫頭也不給老娘消停點,才利索點的身子是可以這么折騰的嗎?」尤三娘的尤姓是娘家姓,閨名很聳動,叫傾城—— 誰家父母會沒事把女兒取了這么個令人遐想的名兒,顯然是被驢踢了,尤其三娘長得五大三粗,一張國字臉和傾城傾國完全搭不上干系,但換個角度想,父母給她這樣的名字無非是希望她去到哪都受人疼寵,可惜的是,丈夫病歿后,她就被夫家以無出為由趕了出來,不過才三十出頭歲,眼尾已經夾著風霜。
生計艱難,一個女子在這樣的年頭自食其力,再強悍又談何容易。
她看似忙碌,眼睛卻沒從姜凌波的身上離開過,就像護犢的母獸。
「尤姊,人家不是小丫頭,我已經是大娘子了。」姜凌波言笑晏晏,討好著說道,順手將木制漆盤歸置回去。
「在我面前喊老,早得很。」尤三娘沒好氣的將餛飩下進滾沸的水,一邊惡狠狠的瞪她,拿著笊籬的手就想往她敲去,半途卻是收了手。
當初救了昏迷的她,人醒了,自己是誰,有哪些親人,許親了沒,多少年紀都一問三不知,茫茫的一張白紙,對這丫頭來說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她不護著點,誰能護她?
這段時日,姜凌波早看出來尤三娘就是只紙老虎,兇巴巴的神情底下是滿滿的關懷,怕她疼,怕她累,怕她有個什么不好,比血脈相連的親人還像親人。
「人家實話實說也捱罵?」
「貧嘴!」
「嘿嘿,其實,妹妹我每天能吃三碗飯,沒什么不好的,要細究也就兩腿不聽使喚罷了。我常聽老人說,人吶,十全十美反而不好,容易遭天妒,有些缺憾或許是好事,再說了,我養病養著養著都快養成了豬,你不讓我動動手腳舒展舒展,難道要看著我發霉不成。」她學著老人的腔調,還摸了摸看不見的胡子。
尤三娘被她氣樂了,回眸看著浮起來的蝦仁餛飩,低聲嘀咕著!妇湍憬蹇诙唷
西城的人都知道她尤三娘不是個好相與的人,誰敢占她一個寡婦的便宜,她就跟誰拚命!女子嘛,不就是被禮教和規矩挾制著,這不許,那不準,倘若來了個連死都不怕的,男人反而不敢去試探她的底線,這也就是為什么她的餛飩攤子能在復雜的西城做起來的原因之一。
她的惡臉對付那些二賴子向來管用得很,可回過頭來又看見姜凌波那寫著「我知道你在關心我」的小臉蛋,凌厲的面貌就有些撐不住了。
「我臉上有蟲啊,你這丫頭看什么看?」澆上一湯匙香蒜酥,大功告成。
「看尤姊漂亮咩!」她消遣她。
「油腔滑調的臭丫頭!」叩,餛飩熱騰騰的扣上大碗,「愛做就讓你做個夠,我懶得理你,收攤要是敢喊腰酸背痛,看我理不理你?!」
姜凌波嘴角含笑,「知道了,第三桌是吧?」
尤三娘嗔瞪。
兩人說說笑笑,憑藉這些日子磨練出來的默契,順利的送走一撥撥客人,直到午后二刻。
只是,開店做生意,什么客人都有,就像這個,吃完就想拍拍屁股離開,根本就是吃霸王餐的潑皮。
一個大男人占她們這賺辛苦錢的女人便宜,臉皮也太厚了!
只見姜凌波輪椅俐落回旋,越過那人,恰好擋住去路,笑咪咪的說道:「多謝這位郎君惠顧,總共一貫四錢!
「爺今天不方便,記帳上!顾持,衣著一般般,小豆眼冷瞪,一副姜凌波不知進退的樣子。
「小本生意,恕不賒帳!顾σ獠蛔。
「爺說記帳上,你耳聾了嗎?爺真不給,你待如何?」斯文人的架子有些端不住了,說變臉就變臉,那股裝出來的書香氣一下瓦解成了狗臭屁。
「來小店吃東西的客人要一個個都賒帳,我和家姊豈不是要喝西北風去了?」
「關爺屁事!」他嗤鼻。也不去打聽打聽他胡四是什么人,他招搖西城,想吃就吃,想拿就拿,橫著螃蟹腿兒走路的,這個女人向天借膽敢伸手向他要錢?想吃他的老拳嗎?
「莫非郎君想見官?」姜凌波那大珠滾小珠的清脆聲音低了兩分,眼神清冷。
幾個散客見胡四露出猙獰面孔,倒也不是那么擔心,來這里吃白食,唉,欺凌弱小叫什么大丈夫?再說也不打探打探尤三娘是好惹的嗎?
看著那漢子握起的老拳,姜凌波眼皮也沒多眨一下,反倒是尤三娘叉著腰,從下方拿起搟面棍,在手心里掂了掂分量,心想著,最后到底是誰吃虧還不知道呢。
姜凌波道:「小女子的拳頭是沒有郎君的大,不過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各位在座的郎君們,這位爺吃的是小店要價一貫錢的生進二十四氣餛飩,你知道那二十四顆餛飩可是選用海參、魷魚、鮮貝、香菇,以及各種時令鮮蔬二十四種餡料,絕不重復包制而成,還有其他飯菜,收你一貫錢還是看在你是第一次來光顧的客人分上,你剛才吃得大聲叫好,小女子這話不假吧。」
這廝是豬八戒吃人參果,囫圇吞棗,不知貴賤,想擦嘴就跑,沒門。
「老子就是存心來吃白食的,你又能怎樣?莫非小娘子看上爺了,舍不得爺走,或者想嚐嚐爺身上的肉是何種滋味?」他猥瑣的眼泛起淫光,「要不就讓爺今兒個見識見識你伺候人的手段?」
見他一臉淫邪,尤三娘早氣得鼻孔生煙,姜凌波卻不動如山,眉毛也沒多蹙一下,看起來仍是一團和氣!缚雌饋砦沂菍ε椙倭恕!拐嬲胬速M她的口水。「好吧,沒錢,我能理解,不過,你吃了我家餛飩是事實,總得留下什么來抵債才是!
「抵債?有本事你來拿啊,否則爺一腳踹翻了你這癱子!」他流里流氣的嘴臉逼到姜凌波面前,妄想以男人的身材壓迫她,手甚至輕浮的就往她的臉摸去。
尋常女子對于男人的拳頭總存有莫名的畏懼,因為體型,因為力氣,女子少有抵得過男人的。
眼看姜凌波就吃虧,尤三娘看不下去了,登時就要撲過去,這作死的混帳!
不過事情并沒有像眾人預料般的發生,反倒是那二賴子殺豬似的喊叫起來——
「哎呦喂啊我的娘……這是什么……有鬼……」胡四突然仰天栽倒,額頭磕到桌腳不提,腰身竟是陣陣酸麻,想翻身起來,還是避免不了悲劇的發生,躺直直四腳朝天,了不起摔個屁股開花,后腦撞個包也就了事了,可他這一翻身,手勉力一撐,掉下席位前的臺階,前額撞上了階梯的尖角,不僅磕出了腫包還出血了,而手臂因為撐的位置不對,甚至脫臼了。
顧客們一個個跳起來,順道撈起各自的湯碗,有多遠躲多遠,要不小心砸了,豈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