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黎之浚側(cè)著臉,斜望躺在弟弟黎湛胸口前的那串綠寶石項鏈。
黎湛低下頭睨了一眼,牽動嘴角笑說:“喔,你說這個。我剛才在印地安人的商店買的!
“剛才那個瞎眼的印地安老頭?”黎之浚攢起雙眉。
“看他又老又瞎,挺可憐的,當(dāng)作是做善事,幫他個忙!崩枵磕闷鹁G寶石墜子,用手心抹了抹表面,使其光滑發(fā)亮。
不過只是徒然,那綠寶石的色澤很濁,因為常年摩擦而發(fā)霧,一眼就能看出那根本就不可能是真正的寶石,不過是一般劣質(zhì)的礦石之類的玩意兒。
“你老是這么心軟。”黎之浚睨著弟弟的眼神盛滿責(zé)備。
黎湛聳肩微笑,從背包里抽出水瓶,邊旋開瓶蓋邊說:“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黎之浚順手接過了水瓶,補充水分的同時,分神想著,他這個弟弟太心慈,太過軟弱好欺,個性又敦厚溫吞,如果不是有家族照應(yīng)看管,恐怕早被伺機而動的豺狼吞吃入腹。
旋緊瓶蓋將水瓶交還給黎湛,黎之浚理所當(dāng)然的往前走,當(dāng)起領(lǐng)路人,他抬眼望向前方。
他的視線只眺望,從不回首;只睥睨,不仰望任何人,美麗的雙瞳隨時被自信占滿。
深淺不一的綠色植物,覆蓋了眼前的天地。天際是一抹無限延伸的蒼藍,藍得近白,襯得他們腳下所踩的山峭有多么蓊郁,唯有在高山才可見的樹木,枝葉盤錯,形成天然屏障,光線透過葉與葉之間的縫隙窺探著他們。
這里是佛羅里達州的印地安保護區(qū)。這一區(qū)是歸屬于塞米諾爾部落,他們大多已經(jīng)遷徙到附近城市,在官方協(xié)助運作的部落公司工作,只剩下少數(shù)依循傳統(tǒng)的老弱婦孺居住在此。
時逢哈佛的暑假開始,去年剛從碩士班畢業(yè),進入家族位在加州分公司實習(xí)的黎之浚,特地排假飛來佛羅里達,加入弟弟黎湛親口邀約的自助旅行。
黎湛是念哈佛法學(xué)院,當(dāng)初他棄商從法,還引起父親強烈的反彈,黎之浚這個做兄長的也為此憂心過,畢竟個性溫和得像小鹿的弟弟,要成為口才犀利的法律人,恐怕不是件易事。
但是事實證明,黎湛做得很好。他的成績優(yōu)異,連續(xù)兩年的暑期都能進入加州一流的法律事務(wù)所實習(xí)。
黎之浚替弟弟的表現(xiàn)感到驕傲。兩人只相差三歲,不同于其他堂兄弟為了爭奪繼承權(quán)而感情疏離,他與黎湛是貨真價實的兄弟之情,兩人相互扶持,經(jīng)常交換內(nèi)心的秘密,給對方最真誠的建議。
一道黑影在上空盤旋,他仰起頭,視線微瞇,逆光遠眺,看著那只羽毛黑亮的蒼鷹展翅翱翔。
他就站在綠色山峭之上,置身在藍與白之間,往下是云霧繚繞看不真切的山坑,往上是浩瀚的藍空,毫無人跡與物景,他成了這方天地的主宰。
“艾德格,你知道嗎?”黎湛的聲音從他背后傳來,似遠,似近。
“嗯?”黎之浚專注于眼前的寧靜,沒留神弟弟喊了他的英文名字。
“我之所以會跟那個印地安老頭買下這條項鏈,是因為他說了個故事。”
“得了吧,別解釋了。我太了解你,你就是沒法狠下心,逼自己別當(dāng)濫好人!崩柚i]著眼,感受風(fēng)聲在耳邊呼嘯。
“不,是真的。”黎湛的聲音又近了些,黎之浚心不在焉的聆聽!澳莻老頭告訴我,這條綠寶石項鏈擁有超自然能量,它可以幫助人完成心愿,除非我很確定想要,否則他不建議我買下!
“幫助人完成心愿?”黎之浚嗤笑!袄系,別傻了,這世上能幫助人們完成心愿的寶物,就是金錢與權(quán)勢!
“我也是這樣想!崩枵康穆曇粢呀(jīng)近在耳后,不若往日的溫良,像是某種情緒沉淀下來之后的深沉感慨。
那一點也不像他會有的。黎之浚聽著,眉心浮現(xiàn)淡淡川痕,正想睜眼轉(zhuǎn)過身,他的后背驟然多了一股重力,用著絕對而不猶豫的速度將他往前推。
閉著眼的緣故,使他來不及穩(wěn)住平衡,站得較前的右腳打滑,左腳隨后跟上,一同踩了空。
他的反應(yīng)極快,跌落之前的零點零一秒,他睜開了眼,左手緊緊攀住突出的峭壁。
主宰這方天地的人,換成了高高佇立在他上方的黎湛。一抹陌生的猙獰在他臉上綻放,眼神是冰冷的刀刃,一記記刺在黎之浚心頭。
他急喘著,喉結(jié)上下吞動,噎住硬塊似的吐不出一個音節(jié)。直到這一刻,他仍然難以置信,此時主宰他生死的人,竟然是他最疼愛的弟弟。
“黎湛,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痛心的疾呼在風(fēng)中響起。
黎湛扯開刺眼的笑容,溫和無害的眼神不再,他冷酷的看著狼狽的兄長,以著居高臨下的睥睨之姿。
“看不出來嗎?我在完成我的心愿!崩枵慷紫律,兩手搭在一高一低的膝頭上,姿態(tài)與眼神輕佻而且嘲諷。
“你想殺我?”黎之浚的心跳喘亂,眼中映滿弟弟充滿恨意的臉龐。
“恐怕是這樣的,我親愛的哥哥。”黎湛笑了,眼神有種壓抑過度的瘋狂,嗓音卻是輕柔滑順,像一根羽毛搔過耳膜!拔业冗@一天,已經(jīng)等得太久,久到我都快以為自己真是一個不如你的笨蛋!
“我是你的親兄弟!崩柚裳鄢錆M了血絲,嗓子嘶啞。
“那又如何?是你教我的,這個世界就是人吃人,同情憐憫是被淘汰的弱者才會有的。”黎湛指著太陽穴,微笑說道:“艾德格,你教過我的每一字每一句,我都謹(jǐn)記在心。仁慈是替自己掘墓,憐憫是刺向自己的刀刃,全都要不得。”
“為什么?我不懂,為什么!”黎之浚的吼聲在空曠的山坑中回蕩。
“因為你根本不該存在,我才是父親真正的繼承人!崩枵康男θ荼魂柟鈺癯山瘘S色,宛若一尊俊美的天使。
他又輕又柔地說道:“所以,你去死吧。這里很美吧?我知道你喜歡這里,就讓這里成為你的墓穴吧。別擔(dān)心,你離開之后,也許剛開始大家會難過,會哀悼你的英年早逝,但是眾人很快就會遺忘!
微笑的臉壓低湊近,黎之浚心驚的發(fā)覺,此際揚在弟弟臉上的那抹笑酷似他,眼中的冷酷無情與自己如出一轍。
黎湛一直在暗中仿效他。他的冷酷,他的傲氣,他的無情。
“喔,是的。我將會一點一滴接收屬于你的一切,你的財富,你的名聲,你的地位,你在眾人心目中的至高評價,所有的所有,都將歸我所有。你知道人們會怎么說?”黎湛用著夸張的口吻,模仿起那些喜好談?wù)撍碎e事的好事者,“可憐的黎湛,因為太想念他親愛的哥哥,還有為了幫父親分憂解勞,他跟他死去的哥哥越來越像了。原來他的能力一點也不亞于他哥哥,他甚至比他哥哥更有潛力,他可以做得比他哥哥更好!
“太可笑了,你做的這一切,居然是因為忌妒我!黎湛,你以為殺了我,就能徹底取代我?”
這是跨越生與死的關(guān)鍵時刻,黎之浚不屈服,他狂傲的冷笑,徹底激怒了黎湛,可他一點也不在乎。
怒紅著雙眼,黎湛伸手,撥開黎之浚攀住峭壁的手指,一根又一根,另一手毫不猶豫地,壓向他掙扎的頭顱──
“再見了,艾德格,我親愛的哥哥。你將會長存在我心中,在我心中腐爛死去!
無論何時何地看他,他永遠是完美的。
完美的王子。當(dāng)他出現(xiàn)在各式社交場合,人們總習(xí)慣給予他這項贊譽。
當(dāng)那抹勁拔的高大身影走過伊頓小鎮(zhèn)的橋面,孟穎臻愣了一下,思緒停滯不前,兩眼呆怔的隨著對街某個男人走動的身影移動。
不知是錯覺還是因為三年未見,他看起來比印象中更高,修長的身型就像一座鐵塔又直又挺。
他步伐俐落而流暢,心無旁騖的往前走,越過一群身穿黑色燕尾服的伊頓學(xué)生時,他略停頓,睨了一眼那群準(zhǔn)備被教導(dǎo)成英國紳士的大男孩。
這里是位于倫敦以西三十多公里的溫莎鎮(zhèn),有著世上最頂級的貴族學(xué)校,成立于西元一四四○年的伊頓公學(xué)。
倫敦政商界名流幾乎皆出自于伊頓公學(xué),這里一學(xué)期的學(xué)費高達一萬英鎊,入學(xué)考試更是嚴(yán)格得近乎苛刻,而且只收男性。光是擁有財力還不足夠,必須擁有對等的才智能力,才能獲得晉升為“貴族”的入門券。
出自澳門望族的黎家男人,幾乎無一例外,十一歲通過資格考,十三歲風(fēng)光進入伊頓公學(xué)就讀,幾乎已成了他們家男人的既定傳統(tǒng)。
男人就快走遠,孟穎臻扣緊頭上的貝蕾帽,在思緒落定之前,兩條腿已經(jīng)先行跨動走向?qū)帧?br />
“黎之浚!彼汾s得氣喘吁吁,痛恨起自己這雙腿怎會這么短,再怎么努力跨大腳步還是落后。
“黎之浚!”前方挺直邁動的人影置若罔聞,兀自走他的。
孟穎臻惱了,她小碎步改快走為跑,對著那個穿著正式黑西裝的高大背影放聲高喊:“艾德格!”
蓄著微鬈半長發(fā)的頭顱一僵,男人全身震了一下,好像被什么定住腳步,遲疑半晌才轉(zhuǎn)過身瞪她。
孟穎臻被這一瞪絆住了腳,差點就跌跤,她按著膝蓋喘氣,看著距離兩三公尺遠的男人,嘴角尷尬的牽起。
“抱歉,我認錯人了!彼粗菑埮c記憶中容顏酷似的俊臉,思緒跌進很深的坑洞里,連自己都不明白原因。
男人開始往回走,一晃眼已經(jīng)站定在她面前!懊戏f臻?”
聽清男人醇厚溫軟的嗓音,孟穎臻的眼神如夢方醒,從迷惘中掙脫,恢復(fù)清澈。
真的不是他。
黎之浚的嗓音要再沉一點,帶一點點的沙啞,她猜想是抽煙的關(guān)系。但那已經(jīng)不重要,三年前那場意外之后,黎之浚這個名字已經(jīng)從各個社交圈消失,她很難再聽見什么完美王子之類的狗屁贊詞。
“黎湛,你越來越像你哥了!泵戏f臻不慌不亂,等胸中凌亂的氣喘順后,拉拉帽沿站挺了自己。
眼前這個男人,身長近一米九,寬肩窄臀,身上流著古老的葡萄牙貴族血液,同時又混了英倫與中國的血統(tǒng),這些全在他深邃如刀鑿的五官,眉宇間濃厚的異國輪廓上顯現(xiàn)出來。
黎氏家族來自澳門,數(shù)代之前的祖先是來自葡萄牙皇室的公主,她帶著世人永難窺知的驚人財富,嫁給了澳門華裔望族的黎家,隨著時光過去開枝散葉,如今的黎家子孫遍布全球,擁有足以撼動世界經(jīng)濟體的能耐。
黎湛看著她,傲慢的眼神令她感到不耐又熟悉。
印象中的黎湛不該是這樣。
比起他那個自視甚高,高傲又無禮的哥哥,黎湛簡直就是個窩心的天使,一個溫和的好人。
看來那個傳聞并非虛傳,三年前那場意外后,為了分擔(dān)家人的痛,黎湛開始踏上他兄長的路,學(xué)習(xí)如何當(dāng)好黎家至高無上的繼承人。
“孟穎臻!眱善瑑(yōu)美的唇,吐出了一個久違的名字。
黎湛看著她,嘴角是往上揚的,太過專注的眼神讓人忐忑,彷佛整個人在他面前是透明的,連心中的秘密都被滲透。
他當(dāng)然認得她。
孟穎臻,一個沒有豪門血統(tǒng),稱不上高貴的千金小姐。她與她那個靠著不斷再嫁,藉以攀升身價的母親一樣,都是純正的臺灣人。
唯一不同的,孟穎臻母親是風(fēng)韻猶存的美艷寡婦,她卻是個性搶眼過外貌的清秀佳人。
“我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你,真的很令我意外!泵戏f臻露齒微笑,使他能夠清楚看見小臼齒旁邊的那顆虎牙。
“看來我今天要倒大楣了。”黎湛的口吻比眼神更傲慢,但是嘴上的弧度是愉悅的。
“怎么說?”孟穎臻皺起那雙細眉。
“你大概跟你母親一樣,有著容易克死男人的磁場,跟你在一起要很小心才行!
雖然是戲謔語氣,但是這話里揶揄的含意可深著,孟穎臻氣得漲紅了臉頰。
這家伙是怎么回事?她跟他雖然互不熟悉,先前在某些場合也打過幾次交道,那時他態(tài)度還溫和有禮,跟現(xiàn)在完全不同。
他什么不學(xué),偏學(xué)到黎之浚高傲又刻薄的說話方式。
“不說話?難道是我說中了什么?你母親又克死那個倒楣男人,準(zhǔn)備嫁給另一頭肥羊了?”黎湛打趣地說了一句法語,腔調(diào)優(yōu)雅純正。
不諳法語的孟穎臻不懂其義,但大概也猜得出來不是什么好話。
“沒想到你跟黎之浚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上流混蛋。”孟穎臻撇嘴,用力瞪了他一眼轉(zhuǎn)身便走。
黎湛看著她氣得不輕、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片刻,嘴角那抹笑痕始終高掛。他提足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