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富玉春”還算自家地盤,但樓上雅軒被弄成那慘狀,游石珍對掌柜和全體伙計們實在歉疚得很。
不過萬幸的是,穆大少嘔出之物差不多全落在他衣上,沒弄得整地都是,再加上她進菜不多,肚腹里幾乎全是酒,嘔出的也大多是酒汁。
他最后脫掉酸味撲鼻的外衣,初冬薄寒里,上身僅著一件內襦,然后跟掌柜打過招呼、鄭重道了歉,掌柜連說不敢,他也沒勁頭多說,承諾定會賠償損失,這才左臂挾抱穆大少,右肩扛上秀大爺,一步步踏下樓來。
“富玉春”一樓大堂上,近百雙眼睛全盯緊,幾個與他在碼頭區倉庫一塊兒勞動過的搬運工知他性情豪爽,想著開口要問,但一看到他明顯挨揍過的臉,模樣實在凄慘,話便吞進肚子里問不出。
“珍爺……珍爺遇埋伏了?!”游巖秀的隨從小范才辦完自家主子交代的幾件事,趕回來“富玉春”回報,擠到店門口時險些撞上珍二。
待他瞧清游石珍臂里抱的、肩上頂著的,身為秀大爺第一忠心護衛的小范眼神整個呆滯。
“小范,替你家二爺開個路吧!庇问鋰@氣。
這下不僅店內滿滿是人,店門口外同樣滿滿是人,永寧百姓看得津津有味。
瞧,連客棧、茶館幾個說書客都抓出冊子持筆猛寫,厲害些的若加加油再添點兒醋,八成能寫出十幾二十個段子來掙錢吧……
擠成這樣,不開路,怎么回去。
穆容華醒來時已是翌日近午時分。
張眸直望榻頂,頗陌生的所在。
她腦子仍沉得不太好使,眨眨眸再掀睫,一張頰肉豐厚的紅潤娃兒臉突然出現在她上方。
她下意識定住,不敢亂動,連眸珠亦定,畢竟在這娃兒手中吃過不少回悶彪,讓她不自覺忌憚起來。
這里是游家大宅。她記起了。昨日醉昏被帶回,她像還鬧過一場,揪著人說個沒完,似乎陸續又吐過幾回。欸……
“呵呵,醒醒了……”娃兒像撐得有些累,肥肥腦袋瓜決定“咚”一聲擱下,于是小紅嘴把她唇角印得濕濕。她……這是……遭輕薄了?
“曜兒,別壓著人啊!
伴隨那柔軟輕潤的嗓聲,嬌小窈窕的女子款款走來,她略吃力地抱起肥娃,穆容華登時感到胸前一輕……原來她是被壓醒的嗎?
那張膚白頰腴的鵝蛋臉就如適才那張娃兒臉,見她醒來,就沖著她笑。
“禾良妹子……”她吶吶喚了聲,撐身坐起,發現衣褲全換過,未裹胸纏的襟口還微微敞開,面上不禁有些靦眺。
顧禾良是早在她拐了游石珍私奔前,就已覺察出她女扮男裝一事。
當時她因在“北里南鄉”救了小小爺,禾良在娘家“春粟米鋪”擺桌宴請她,豈料當日她赴約后,落紅不止的毛病又犯,禾良也才因而得知她同是女兒身。
她請求禾良保守秘密,猶記得這個妹子很鄭重對她說——
我能幫你瞞著所有人,但不能瞞秀爺……
畢竟那時引起他們夫妻間不小誤會,始作俑者是她,確實無法瞞著游巖秀。他們夫妻倆老早知她底細,而游家秀大爺昨兒個發作自家的珍二爺,始作俑者還是她。
似乎不管她是男是女,總要惹得他秀大爺氣跳跳,這橫豎也是件足以自豪之事吧?她苦笑自嘲。
“穆大哥既醒來——”禾良忽地一頓,自己倒先笑了。“一時間還是改不掉稱謂啊……既然醒了,仍喝些解酒茶才好,不然頭昏腦鈍的可要難受許久!
“頭頭昏,要喝的,那個黑黑茶,要喝的!苯鼇碚f話利索些的小小爺十分熱情地附和。
“是啊,要喝的!焙塘驾p聲應著,一邊示意丫鬟將桌上的茶盅送來。
“爹啊阿爹喝喝不要,呼嚕咕!H親才喝的!
禾良這次沒應話,卻低頭香香娃兒的肥頰,鵝蛋臉上微紅。
盡管小小爺說話咬字尚不十分清晰,穆容華也能猜出,昨日跟她斗酒的游巖秀,今兒個狀態絕對好不到哪兒去,鬧著不喝解酒茶,還討了親親才肯喝。
當真辛苦她的禾良妹子了。
此時丫鬟已將整盅解酒茶盛在托盤上端至,穆容華在游家主母含笑注視下,咕嗜咕嚕灌完整大盅。
小小爺向來有樣學樣,香香娘笑著看誰,他眼珠就滴溜溜地溜向誰。
待丫鬟將茶盅收走,穆容華也簡單漱洗過,小小爺開始不安分,禾良只得讓孩子重新回軟榻上,就見肥敦敦的兩歲娃兒在榻上滾啊滾,撐起圓屁翻跟頭時還要發出“嘿咻、咿喲、喲咐——”的聲音,像有多賣力。
小小爺想親近誰時,完全是沒臉沒皮,表演般連連翻滾,最后一個跟頭翻過后,肥美身子直接躺在穆容華大腿上,躺得那樣愜意,不打算挪窩似。
“曜兒,你又壓著人了!焙塘紨咳乖陂竭呑拢绞钟。
“沒關系,不打緊,孩子躺著……挺好!边@回小小爺沒陰她、賞她吃悶虧,她竟覺得……受寵若驚?!穆容華想著都覺好笑。
但孩子確實長得很好,愛笑娃娃一只,玉雪可愛軟乎乎,她不禁揉了揉孩子圓圓的小肚子,引得小小爺怕癢般一陣扭,樂呵呵笑開懷。
“穆大哥……唔,想珍爺入贅穆家嗎?”禾良靜靜看她玩娃兒,忽而問。
“入贅?”穆容華一頭霧水!昂纬龃搜?”
禾良抿唇微笑!靶銧斪蛉毡豢富亍疁Y霞院’,睡過片刻便張眼了,但酒氣未散,仍醉個沒停,口中直嚷著‘穆容華要娶親、穆家大少真要娶親’之類,所以才想跟你這頭確認確認。”
拚酒時說的話能記住的沒多少,但禾良所提的,穆容華隱約記得。像似自個兒借著酒膽理直氣壯嚷嚷——
我要娶穆家大少,我要娶穆容華,秀爺,我一定要贏……
實是想學游石珍豪邁喊出的氣魄,大聲說出,她要跟他好在一塊兒,但喊出口就成那樣,更不知因何游巖秀聽了去再醉言醉語道出,竟成她要娶親?!
“秀爺斗酒斗敗,醉個沒停,嚷出的話哪能真信!彼贼鳌
禾良慶幸般吁出口氣!澳蔷蜎]太難辦了!
穆容華墨眉詢問似一揚。
禾良溫聲道:“老太爺臨終前交代下來,囑咐我多照看珍爺的婚事,老人家總盼著他們兄弟倆多為游家開枝散葉,如今珍爺有喜愛的人,有情人終成眷屬那是再好沒有了,穆大哥沒要珍爺入贅,那就更好了!币活D,螓首搖了搖!八哉f,飲酒過量實在不好,既傷身又要引人誤會,往后別這樣啊。”
她的禾良妹子訓起人來語調柔軟,語音亦軟,但神態卻十分凝肅。
她這穆大哥都遭禾良“教訓”了,秀大爺想必較她還慘吧……如此思忖,竟覺通體舒暢,心境平和了些。
“我理會得。往后不那樣了。”乖乖低頭。
這一邊,小小爺“咿咻”一聲撐著圓屁站起,肥爪抓抓她的肩再拍拍!鞍⒌栌锌蘅弈槹,羞羞拍拍,沒啊哭哭……”
什么?!
秀大爺在妻子面前竟使哭招?這也太不入流!
穆容華沒察覺自己竟很詭異地能聽懂小小爺的“天語”。
禾良也抓抓孩子肥潤肩膀再拍拍,小小爺順勢撲進娘親懷里,格格笑。
又香過孩子一記,禾良抬起明眸,嗓聲緩緩——
“穆大哥,他們兄弟倆都需要人憐惜的,看似精明強焊,最最柔軟而無防備的一面卻很惹人心疼,不僅是秀爺,珍爺亦是!
“……我理會得!
仿佛是寡淡的一句,但禾良一下子明白,關于永寧西郊那處“芝蘭別苑”里的事,穆容華已然清楚。
“那就好。這樣……很好!焙塘缄嚬庑勒\!澳麓蟾纾心闩阒錉,他有你,你有他,這樣很好。”抿唇一笑!靶銧斈莾簺]事的,會好的!彼龝檻z著丈夫,總要一直疼著他。
穆容華再怎么淡然,此時此刻也很難不臉紅。
她臉紅心熱,模糊想著以后真成親,她和禾良之間的稱謂更混亂,這大哥、妹子、嫂子、弟媳的,再加上跟秀大爺“世仇”兼“情敵”卻成姻親……亂!
雖然會很亂,但她心很舒寬。
跟游家牽牽連連,深刻羈絆,跟一個能令她心暖心疼的男人這樣糾纏,她喜歡,相當、相當喜歡……
昨日醉酒狂吐,衣物全弄臟,幸得今日禾良幫她備來一套全新衣物,還很貼心地選了男子款式的廣袖寬袍,且是素雅淡青色,是她慣穿的顏色之一。
不忍拂了當家主母好意,盡管沒什么胃口,仍把禾良吩咐灶房特意為她做的一大盅十青粥喝到見底。
聽說珍二爺一早就出門,穆容華沒等他回來已打算告辭。
再怎么說也得先回穆家、回“廣豐號”瞧瞧,她離開好些日子,行謹出事后,她雖與幾位大管事有過書信往來,亦信任自己一手栽培出來的人,但把宅子和買賣丟下太久那也不行。
任情任性過后,還是得摸摸鼻子回頭收拾啊。她自嘲,但很認命。若重新來過,她依舊會拐走游石珍,把他帶得遠遠去過一段僅有兩人相依相偎的日子。
婉拒了游家馬車,她欲往幾條街外的“廣豐號”步行過去,甫踏出游家大宅不出半刻鐘,有人從后頭追上,還挾著她往巷內一閃。
“上哪兒去?”游石珍黑眉糾著,很不滿。
“就……回‘廣豐號’啊!彼驹G回答,瞬也不瞬望著他雖略漸消腫、卻仍青青紫紫得很精彩的面容。
此時她背靠巷內石墻,男人雙臂撐直橫在她兩邊身側,靠得這般近。
她能嗅到他身上風塵仆仆的氣味,草青、泥香、樸拙粗獷,她能望見他黝瞳爍亮,冒著小火把。
“你想過河拆橋嗎?”
“還很痛是吧?都抹過藥了嗎?”像沒聽見他問話,她兩眼在他面上梭巡。
“你真想過河拆橋?!”
“什、什么?”
“還什么什么?昨兒個拿我當搬運工,我把你搬回來后,又拿我當奴仆使喚,替你脫衣脫褲,抱你去浴洗,再幫你穿衣穿褲,還得被你拉著說話、抱著亂蹭。你用完就走,連聲招呼都沒打,不是過河拆橋是什么?”連珠炮轟。
她回過神!安挪皇,你……你……”這男人根本又想揪著事不依不饒。
她瞪他一眼,卻不知這記眼神淡中含嗔,無奈無辜,很有她獨有的風情。游石珍一愣,被瞪得胸中評然,低頭就是強吻狠親。
“你唔唔……”巷口外有人影晃動!穆容華用力捏他腰間,捏到手指酸疼都撼動不了他半分,結果還是被結結實實吻過一通,雙唇才得以自由。
“你非得這樣蠻干嗎?”氣喘吁吁補瞪。
“好吧,不蠻干,那請問穆大少,哥哥我可否再親親你?”
無賴!是要她怎么答?!
穆容華微皺俊鼻,心氣一張,惡向膽邊生,換她主動出擊!
唇舌與牙全上場,濃厚糾纏,當吻漸淺漸歇,她已被他收攏的雙臂緊緊抱住。靠著一堵堅實胸墻,聽那低沉愉悅的笑音從他胸內鼓出——
“穆容華,我把墨龍接來了,你不去瞧瞧你入贅到關外的兒子就想走了嗎?”
游家的馬廄從大宅獨立而出,就建在大宅左側,占地甚廣,且頗為講究。
馬廄的門開得略寬,方便馬匹和馬車進出,里邊有小路可通主宅。
穆容華再次被帶回時,沒從主宅大門進去,而是繞至左側進到養馬的地方。
“馬、馬——呵呵呵,吃吃——”
一被帶進馬廄,就見小小爺讓個矮壯的馬夫大叔扶著靠在馬槽前,胖手里抓著一截洗凈的甘蔗,試圖引起墨龍青睞。
結果住進馬廄的貴客不僅墨龍,尚有一匹通身雪白的刁玉馬!
珍二在關外遭沙暴襲擊,后來回馬場養傷,她曾隨他住了十多日,在馬場里頭一回見到她家墨龍的親親。
游石珍第一次看到她的墨龍時,說——
這匹“墨龍”配我的“玉”,恰好不錯。
就是這種感覺,當她見到刁玉時,腦中浮見的亦是——
這匹“刁玉”配我的“墨龍”,果然有戲。
手仍在游石珍掌心里,他牽她走近,馬廄里雖說有其他人,她也不閃避了,真是與他親近慣了,無形間練得皮粗肉厚不知羞。
小小爺見到“換帖兄弟”到來,嫩潤圓臉整個發亮,待游石珍一把將肥滋滋的身子舉到自個兒肩頭,小小爺肥腿架在親親阿叔的硬頸上,肥爪抓著阿叔飛飛亂翹的發,居高臨下得十分開心。
馬夫大叔把好動的小小爺交托出去后,終于能去忙其他雜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