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春風徐揚而起,杏花紛飛如雪。
明媚的湖畔,小亭前,身姿挺拔的年輕男人,不發(fā)一語地注視著坐在臺階上的美麗女子,看著她在籃子里左挑右選,渾然不知他們也成了這如畫的“金陵”春色里,生動勾勒的一筆……
那一天,在他們回途的一路上,雷舒眉給他看了許多形色各異的雨花石,有的石頭紋路如天然的山水畫,或者如蝶如獸,或是星辰日月,她甚至于找到了好些動物形態(tài),排成了十二生肖,只除了那一顆在最初時讓她露出璀璨笑靨的石頭,她以衣袖擦了擦,就揣進懷兜里,沒再拿出來以外。
她也不問他到底想不想看那顆石頭,雖然,她一臉帶著些賊味兒的甜笑,可以看出來,她知道他心里其實是好奇的,但就偏偏不拿出來讓他看。
但他就是不問,知道要是開口了,肯定又要被她調(diào)戲一番。
問驚鴻不否認,除了這妮子老是喜歡把他當成女子調(diào)戲的態(tài)度,令他覺得有點哭笑不得之外,與她在一起相處說話,是挺有趣的。
最后,她拿出了一顆石頭要送給他,不過他沒收。
雨花石的顏色之瑰麗殊致,確實十分罕見,她遞給他的那顆雨花石,顏色十分的漂亮,石上的花紋,枝椏上點點紅梅,就像是天成的紅梅怒放景致,在她把那顆石頭遞到他面前時,噙在她嫩唇畔的笑,看起來竟有幾分羞澀。
然后,他很快就想到她心里所想的。
紅梅……梅字,音同眉。
或許,那顆雨花石不過是一顆漂亮些的普通石頭,但是,他不想收下之后,讓她有所期待,或者懷有任何不該有的聯(lián)想。
在他離去的時候,看見她臉上的表情有點失望,問驚鴻意外自己竟然覺得有些開心,起初他想不太明白,后來他知道那開心的感覺是因為小小回敬了她一下,誰教她明知道他好奇,卻故意吊他胃口,不給他看那顆石頭呢?
今天,問驚鴻帶人來到“浣絲閣”,一進門就可以感覺在這里做事的伙計們對他們看待的態(tài)度與以往不同。
先前,他應(yīng)了元潤玉的要求,在何世宗出現(xiàn)解決爭端之前,讓這些善于織錦的人們可以自行織布賣錢,用的是庫房里壓了許久的線料,賣了布的錢,可以貼補何世宗沒法出面發(fā)給他們的薪金,此舉于兩家大商號都并無損失,同時也可以收買人心,所以他與藏澈都允了這項提議。
自然,問驚鴻知道,在元潤玉那顆單純的腦袋里,絲毫沒有想過她要收買人心,只是知道這么做可以讓這些積蓄不豐的織手伙計們,得些錢財好渡日維生,有時候他會覺得她的想法單純得過分,但在商場上需要應(yīng)付的爾虞我詐太多,如果是她的話,他可以不必擔心日后在家門之內(nèi),還要顧慮被算計。
有些人,有些事,他可以也有能力去對付,但并不代表他喜歡這么做,如果可以避免,他就想要省事些為妙。
不過,今天“浣絲閣”的人們,看待他們的眼神,不若先前感恩戴德,恨不得為他們做牛做馬的虔誠敬意,是因為他與藏澈達成了共識,為了逼迫那個善良無比的何家少爺出來面對,他們不再允許這些人從庫房里取料織布。
他與藏澈都料想,如果何世宗真的如人所說,是個善良到一塌糊涂的大好人,那么,必定不忍心教“浣絲閣”的伙計匠人們有斷炊之虞。
但是,為了一些原因,他故意沒將事情跟元潤玉說清楚,害得她誤會了一切都是藏澈主導(dǎo),在走到第二進的穿堂前,他讓跟隨前來的掌柜下去辦事,然后自個兒朝著傳來爭吵聲音的庫房而去。
遠遠的,問驚鴻就聽見他家小總管的聲音,“為什么?!你明明答應(yīng)過的事,怎么可以忽然說反悔就反悔了?”
元潤玉所聲討的人,當然是“京盛堂”的大總管藏澈,問驚鴻一直都覺得很有趣,他與藏澈交談過幾次,知道這個人極冷靜細心,不過,不是一個可以允許有人欺到自個兒頭上的老奸巨猾,偏偏在面對他家小總管時,無論她說話的方式再怎么直爽嗆人,這位藏大總管也不見發(fā)過脾氣。
藏澈耐著性子回道:“我是答應(yīng)過,不過,可沒許諾他們期限,所以我這也不叫做反悔,不過就是改變了心意而已!
元潤玉不認同,急道:“老陶他們都是有分寸的人,那些昂貴的金線真絲,他們半束未取,都是用些較便宜的棉線,靠著他們的技術(shù)在織些平實但好賣的錦布,這是我們當初說好的,他們并沒有逾犯當初的約束,他們有些用的還是經(jīng)年未用的庫存,那些線他們不用,或許就要一直堆在那兒,最后扔了也說不定,你就行行好,再給他們幾天,別斷了他們生路,他們只是普通百姓,平日里積蓄就不多,不像‘京盛堂’這種大商號動輒都有大筆銀兩可以運用——”
“夠了!辈爻豪湫α寺,又道:“如果他們生活真的有困難,‘京盛堂’在金陵也設(shè)了救濟堂,看是要領(lǐng)藥領(lǐng)米,還是要借銀子,只要我交代一聲,就可以讓辦這差事的人對‘浣絲閣’的伙計織手們從寬處理,絕對不讓他們的生計出任何差錯,這個回答,玉姐姐可還滿意?”
玉姐姐?問驚鴻不知道他們之間是何時上演了一出“姐弟情深”的戲碼,但他聽得出來,饒是此時此刻,藏澈仍未真正動怒。
或許是情況出乎想象的有趣,問驚鴻不急著出面,只是站在庫房之外,聽著門內(nèi)兩位大小總管的爭執(zhí),不曉得雷舒眉那妮子知不知道,她家的舅舅原來有如此不為人知的一面?
不過,他大概可以猜到,那妮子舉世無雙的厚臉皮,十有八九,是學肖了她家澈舅舅,誰能想到在商場上舉足輕重的藏大總管,竟然會在一名女子面前裝嫩呢?若非親耳所聞,誰也不會相信吧!
元潤玉生氣回嘴道:“不要喊我玉姐姐,我不是你的姐姐!”
“玉姐姐就這般無情?”藏澈裝出一副好受傷的語氣,道:“原本瑤官還想看在姐姐的份上,來個既往不咎,現(xiàn)下一想,或許,先前給這些人行的方便,應(yīng)該全部討回來更劃算些?”
“你?!”
“玉兒,別說了!
問驚鴻終于進門,他沒忘記藏澈終究是藏澈,偽裝再溫和,骨子里終究是一只會吃人的老虎,在“姐弟情深”的戲碼鬧到不可收拾的狀況之前,從元潤玉的背后揚聲喊住,他走到她身邊,俯首含笑,對她解釋說道:
“藏大總管這決定,我也是允的,玉兒,你可還記得,那天你來的時候,老門房曾經(jīng)說過,他們家少爺是個好人,還很激動的反駁我們說,他們少爺絕對不會設(shè)什么害人的局,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后來不也證明了那位大叔的話,那位何少爺為人……鴻兒,你們這該不會是在設(shè)局讓那位少爺——”
問驚鴻在她還未把話說完之前,就已經(jīng)機警地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咧笑點頭,表示她猜對了。
他家的小總管其實一直都不笨,只是為人太直了些。
元潤玉默了半晌,點了點頭,才讓問驚鴻放心地挪開手,再轉(zhuǎn)頭看向藏澈的時候,神情還是有些埋怨。
問驚鴻在一旁看著,心里覺得好笑,若不是藏澈與元潤玉都是他所認識,知道這兩個人不過見過幾次面,他看了兩個人之間的說話互動,會以為他們之間是有著曖昧的情愫。
或許,真的有呢?問驚鴻心里忍不住猜想。
藏澈不甘心被冤枉,撇嘴苦笑道:“我承認,你的法子可行,對這些人也算是仁慈厚道,不過,那不是可以解決問題的方法,我能待在金陵的時間不多,想必你們也不可能在此地久留,所以,這件事情只能下猛藥,加快腳步的辦,如果那何少爺真如他們那些人所說的好心腸……總之咱們拭目以待就是!不過,我心里很好奇,你家少爺說,如果不把事情與你說清楚,你必定會另外采取行動,我想知道你心里真的有應(yīng)對之策?”
“……有!
說完,元潤玉看了看自家少爺,咬咬唇,悶聲道:“既然你們的決定是不讓他們動庫房的備料,我會想,這幾日他們也織了不少布,所賺的銀兩不多,但也是個數(shù),把這些銀兩籌起來去買線料,足夠他們再織不少布,尋常的線料不值什么錢,處處可以買得到,但用‘浣絲閣’獨門的手藝織出來的布,可就值錢了,說不定能換回原來銀兩的雙倍,甚至于是三倍數(shù)目,他們都是明白人,只要說清楚,我想他們會樂意把入袋的銀子再掏出來買線料的!
她的辦法,讓問驚鴻和藏澈都覺得不敢置信也好笑,他們也不吝于讓她知道自己的想法,不約而同的都笑了。
說起來,元潤玉沒有什么做生意的經(jīng)驗,可是從小在“宸虎園”長大,耳濡目染之下,也知道“浣絲閣”織出來的布,絕對會比普通的絲線值錢,因為商品獨特而有更好的賣價。
問驚鴻從小與她一起長大,自然知道她有多直腸子,對于她能夠有如此想法見地感到開心驕傲,見她被他們笑得一臉困窘,他伸出大掌,揉了揉她的額發(fā)以表示贊賞,讓她別太懊惱。
“問少爺,你家的小總管不簡單!”
藏澈朗笑稱贊,但是看著他們主仆之間親昵的舉動,一瞬間,眸色顯得有些黯淡,忽然想到了今天出門前,他家眉兒交給他的一本書,略頓了下,從袍袖里取出了一本男人巴掌大的藍皮書卷,遞到問驚鴻面前。
“這是我家眉兒千萬交代,要我若見到你,必定交給你,問少爺,你就收下,如何處置,就任由你了!
藏澈知道他家外甥女打的如意算盤,由他出面把東西交給問驚鴻,被拒絕的機會比較小吧!
看在彼此是合作伙伴的面上,問驚鴻饒是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原本藏澈是不太想幫這個忙的,因為在他私心里,并不樂見雷舒眉與問驚鴻在一起,或許是太過年輕氣盛的緣故,這位問家少爺在商場上的行事有些走絕,被他拂過臉、爭過利的幾位相與,對他都有諸多怨言。
不過,看在“云揚號”的面子上,不敢與他計較,而對于兒子的行事作風,問守陽與沈晚芽通常也不予過問,明顯的護子心切。
藏澈不以為在這種情況之下,他家眉兒能討到什么好處,不過,在看到他們主仆親親熱熱,旁若無人的互動,他忽然改變心意了。
對于利用自己的外甥女,藏澈一點罪惡感也沒有,雖然他不若宸爺明白自個兒的女兒究竟在私底下里玩什么花樣,究竟有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密,但是,如果他必須進行接下來的計劃,他就該對眉兒的能力有些信心才可以。
人們對于他掌管“京盛堂”充滿了必然的期待,但是,或許就在不久之后的將來,世人們會知道,他藏澈的心思,不僅止于此而已。
屆時,要被推上風口浪尖的,就是他最疼愛的外甥女了。
面對藏澈手里那本子,問驚鴻心里有些遲疑,他從來就不覺得能把“含蓄”兩個字用在雷舒眉身上,在接連被她調(diào)戲那么多次之后,見她忽然含蓄到讓人轉(zhuǎn)交東西給他,竟讓他更覺得毛骨聳然,無端端地心里發(fā)寒起來。
事有反常必為妖,這本子不會有什么問題吧?
“真的任由我處置?”
“是!辈爻何⑿︻h首。
對于藏澈肯定的語氣,問驚鴻可不陪著他一起肯定,他實在是不太想取那本冊子,但是,他不想在藏澈與元潤玉面前解釋理由,最后,才不甘不愿,像是在拿取可怕的物事一樣,把本子接過手。
……小痞子專用讀本?!
問驚鴻蹙起眉心,在看清楚尺寸比普通書本小一些,更加方便攜帶,應(yīng)該是特殊印制的藍皮書卷上,以筆墨所寫的那一小行字之后,他大概想到為什么雷舒眉會含蓄的把書交給藏澈,再由藏澈交給他了。
如果是由她交給他,完全不必看內(nèi)容是什么,只要他看到書皮上寫了“小痞子專用讀本”幾個字,他就不可能會收下來。
問驚鴻揚眸看著一臉微笑的藏澈,知道這位大總管不可能沒看到這幾個字,難怪會說收了以后如何處置都隨便他,但是,論常理來說的話,根本就不該把這種寫了亂七八糟字句的書交給商場上的合作對手吧!
真不知道這位大總管心里是如何想的?
他在心里輕嘆了聲,想這一對舅舅與外甥女,真是一個半斤,一個八兩,誰倒了大楣才會攤上他們這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