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嬸先是一愣,訝異她家主子怎么會知道東西在她這兒?但這也不是第一回她們主仆兩人為此過招,老婦人很快就回過神,堅定地?fù)u頭。
“不行,那東西明天才能拿出來,上次你不也答應(yīng)我三更前會睡,趙嬸我才一時心軟把東西交出來給你,結(jié)果呢?結(jié)果你看得入迷,到了隔日五更我再進(jìn)來時頭都還沒沾枕!不行,別說趙嬸心狠,這次無論說什么,就算你要到東家面前告我的狀,我也絕對不給。”
“不給就寫不出來!寫不出來啊!”
雷舒眉才不跟老人爭論告狀的問題,想也知道她家親爹就以熬夜寫小說這件事情上,肯定是向著趙嬸的,既然硬著爭行不通,雷舒眉只能軟磨硬泡,一雙纖手掩面,埋首將額頭抵在桌緣,嗚嗚地哭了。
“趙嬸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功夫才弄到那本八臂拳譜?那位瓢把子,簡直就是個短路的二哥,如果不是他家老戧兒臨老入花叢,迷上一位窯里的頂老,把家產(chǎn)都敗光,現(xiàn)在一門大小八十幾口人,等著安根的老瓜要用,哪里肯答應(yīng)我的條件?起初來當(dāng)我是個空子,壓根兒連正眼都不瞧我一下,說我一個斗花子,乖乖回窯堂刺繡撲蝶,不要隨便出客,免得掛彩,以后難覓好宮生,我那個時候,說有多窩囊就有多窩囊,現(xiàn)在好不容易等到東西到了,趙嬸。∧憔椭牢也荒芨愎谋P兒,東西沒見著,我這個章回寫不出來,也只能拖條去了,可是,我肯定自己在團(tuán)黃粱子里,也必定惦記著這本拳譜,不能安生,嗚……趙嬸!求你了!
雷舒眉這一番話,說得字句清晰,趙嬸卻是聽得一頭霧水,只是依著以往的經(jīng)驗,知道她家小姐用的都是一些江湖暗語。
在“雷鳴山莊”里,這些被江湖稱為“春點”的暗語,大概只有蘇染塵勉強可以與雷舒眉對答如流。
其余的人,饒是藏澈與自家外甥女感情要好,雷宸飛與女兒的交情,稱得上是知女莫若父,但也只能猜出幾分,往往需要她再多加說明。
如果要將雷舒眉說的話,改成尋常人的對話,大概的意思就是趙嬸都不知道她多辛苦才弄到那本拳譜,那位門主簡直就是一個攔路搶劫的強盜,如果不是他家老爹迷上一位妓院的妓女,敗光家產(chǎn),要不是他們一門八十幾口人等著吃飯的銀兩要用,哪里肯答應(yīng)她的條件?起初她被當(dāng)外行人,那位門主說她是一個小姑娘,乖乖回家刺繡撲蝶,不要隨便出門,免得受傷,以后找不到好夫君,再說她就算拿不到東西,也不能跟趙嬸扯破臉……至于那團(tuán)黃粱子,意思就是她就算做夢,也會想著拳譜,肯定不能好好睡覺。
不過,雷舒眉平日里說話,很少帶上那么多江湖行話,趙嬸一時聽蒙了,只見小主子埋頭哭得很傷心。
雷舒眉側(cè)抬起頭,以眼角余光瞥見趙嬸一臉無措,再度埋頭哭得更加大聲,“嗚嗚嗚……小說寫不出來,土了點了,快土了點了!”
一時之間,靜闃的夜里,就只聽見雷舒眉的號叫聲,哭喊得教趙嬸心慌意亂,就連問話也都帶了幾分慌忙。
“說什么土了點?是、是什么意思?”
“……死人了啦!”雷舒眉又嗚了幾聲,才悶悶回道。
聽小主子一開口就是死字,趙嬸駭了一跳,若不是還要端住長輩的架子,她都想哭了。
“眉姑娘,我的好姑娘,求你說趙嬸聽得懂的話,怎么好好的會死人呢?你先說說,你跟那個……那個什么二哥的,做了什么約定是不是?他不會威脅你吧?不成,我還當(dāng)作是人家給你送了禮過來,隨手就替你收了,現(xiàn)在看起來,這本什么拳譜的有危險,我明兒個先交給東家瞧瞧,再不成就給大總管看看,他們說沒問題之后,我再給你!
“什么?!趙嬸……”
雷舒眉簡直是震驚地抬起頭,用力地瞪著趙嬸,這瞧清楚到她一雙美眸黑白分明,哪里有淚水?
趙嬸知道自己被騙,才正想開口發(fā)難,卻看見在半晌的瞪視之后,看小主子那一雙明亮的美眸開始慢慢地盈上紅霧,隨著嘴角的扯動,成了淚水滿眶。
“趙嬸,你怎么可以……你不給我還要拿去給我爹和澈舅舅審閱?趙嬸,你干脆青了我,你青了我吧!我不活了,不活了!”
這幾句話,趙嬸竟是不必問,也知道小主子那個“青”字,是“殺”的意思,但趙嬸對自己猜到的結(jié)果開心不起來,因為看見小主子當(dāng)真掉眼淚了。
那皓齒水眸,楚楚可憐的含淚模樣,實在教人很難不心疼。
趙嬸不止心疼,還心軟了,想或許干脆把那撈什子的拳譜拿出來,讓主子做參考,快點把這個章回寫完,趕著她答應(yīng)三更之前就寢也好。
然而,就在趙嬸想要答應(yīng)交出東西,順勢提出要求之時,卻聽見背后傳來青青笑嘻嘻的聲音——
“什么青不青的?小姐,青青我在這里!”
“到手了?”雷舒眉以翻書的速度破涕為笑,看著青青在趙嬸身后揚著手里的東西,“快拿過來,快!”
趙嬸怔愣,看著自己從小看到的兩個丫頭片子眉開眼笑,湊頭交取一份自己看起來十分眼熟的東西,靛色包巾,分量不大,約莫是一本書的厚度與重量……那不就是剛才小主子在討取,而她死活不給的什么拳譜嗎?
“你們……你們……”趙嬸一時話都說不出來了。
雷舒眉已經(jīng)興奮得顧不上趙嬸的反應(yīng),打開靛色布巾,看見了“八臂拳譜”幾個手寫大字就大剌剌的直在本子上,一時之間,白嫩的嬌顏上,漾出了仿佛春光般燦爛的笑容。
她看見本子上方還壓了一封書信,拆開之后,見到不怎么漂亮的男人字跡,說是龍飛鳳舞,不若說是老鼠尾巴沾著墨拖過紙面,信上寫道:
祖師爺留下的這碗飯,教二五給生吃了,合吾念啃在即,汪天過午,二五上排琴牙淋窯兒里碰盤,要想扯活,休生妄想。
不同于字跡的粗糙,字里行間,說起來竟都是學(xué)問。
不過,雷舒眉心里清楚,這些其實全拜江湖上的春點隱語之賜,只要知道一些不成文的使用規(guī)則,把那些規(guī)則死記下來,就足夠讓方楚南那個《千字文》里的字都不見得能說全的大老粗,寫出這一篇像樣的書信了。
“小姐,這信里寫了什么?青青怎么一個字都看不懂?”青青納悶地?fù)u頭,卻見主子笑嘻嘻的,可見是知道意思的。
“其實這很簡單,祖師爺?shù)哪峭腼,指的是這本他們祖?zhèn)鞯陌吮廴V,意思是說,他們的這本祖?zhèn)魅V,讓我給拿來了,他們就要沒銀子吃飯,要捱餓了,汪是三,說三天后下午,在我兄弟的茶館……這個上排琴稱的是兄長,我想他指的應(yīng)該是澈舅舅,淋窯兒是茶館,唉……這個方楚南老是搞不清楚我是獨生女,哪來的兄長?茶館說的是花舍,碰盤是見面,上回我請他跟幾個手下在花舍吃了一頓,大概是陳嫂的手藝讓他們念念不忘,所以這回再見面,他一開始就指定要約在花舍,我想,這回見面談事情,少不了要再請他們吃一頓好的,最后兩句,就是叫我別想逃走,最好是連這個妄想都不要有!
說完,雷舒眉輕嗤了聲,對這說法很不以為然,又道:“這個方楚南又搞不清楚狀況了,稱呼合吾還以為不當(dāng)我是空子,把我當(dāng)成是同道中人,但我想,在他眼里,我就是個不更事的斗花子,他都不想想一門生計,還要靠一個自個兒瞧不上的斗花子給撐起來,說出去也不怕丟臉?”
“既然這個方楚南瞧不起小姐,那為什么要把這個拳譜交出來?”跟隨在主子身邊多年,青青比趙嬸更加清楚狀況,至少知道空子指的是門外漢,斗花子指的是小姑娘。
雷舒眉聳肩笑道:“大概是想我雷舒眉有一個能讓我胡鬧的爹,背后有能讓我撐腰的‘京盛堂’,還有一個名氣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有本事的澈舅舅,我就算再不濟,至少還能跟家里伸手要錢,方楚南再搞不清楚狀況,隨便讓人去打聽,也能知道雷家家大業(yè)大,隨便一出手,就能讓他們方家一門幾年衣食無憂!
“但是……這不對呀!”青青搖頭,身為主子的貼身侍女,比誰都知道這番話與事實出入頗大,“小姐才不需要依靠東家和大總管呢!當(dāng)然,更不可能隨便拿‘京盛堂’的錢出去讓人花用!
青青知道,姑且不論她家小姐的另一門大事業(yè),光是為了要印自個兒寫的武俠小說所開設(shè)的印書鋪子,因為去年讓人精心改良的銅字印刷技術(shù),吸引不少文人雅士上門合作,每年的營收就不知道多可觀了!
原本因為被兩個丫頭聯(lián)手設(shè)計,氣得不想說話的趙嬸,也忍不住附和點頭,“沒錯沒錯,青青說得對,我們小姐才不是那種沒用的閨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需要男人頂天的女子!
“……趙嬸,不生氣了?”雷舒眉微挑起眉梢,小聲地試探笑問道。
“氣,當(dāng)然還氣!壁w嬸被她那俏皮的一覷,給瞅得繃不住嚴(yán)肅的臉色,失笑道:“可是生氣有用嗎?早在你說那些亂七八糟的話來糊弄拖住我的時候,我就該察覺不對勁。”
“那才不是亂七八糟的話!崩资婷及櫫税櫱伪,對趙嬸的話做出更正,“那些是江湖切口,是暗語,趙嬸多學(xué)幾句,以后碰到什么江湖大盜,或者是三教九流的武林中人,只要是懂些江湖規(guī)矩的,幾句話或許就可以把人給請走,不至于被當(dāng)空子,要是趙嬸想學(xué),以后我多跟你說說?”
“不必了,你趙嬸我安分做人,不必用到那些切口。你先跟趙嬸說說,今晚幾更要上床安寢?”
“剛才是說三更,不過,趙嬸沒答應(yīng)把拳譜給我,所以……看看羅!”雷舒眉與青青相視一笑,喜滋滋地抱著好不容易到手的拳譜,往一旁的書架上再選上三、四本武功秘笈,交代趙嬸晚點為她送碗茶湯進(jìn)來,就回到里頭的小書齋,一頭栽進(jìn)她的江湖天地之間。
趙嬸也不再追問,與青青一起收拾桌上的碗筷,其間,忍不住掃了眼幾乎快要把整間屋子都占滿的書柜,看著那一大列又一大列她家小主子千方百計勒索到手的武學(xué)秘笈,若不說破,誰知道這是位女兒家的閨房?
雷舒眉從來不管別人如何在心里腹誹她,懶管趙嬸的想法,她坐在書案前,掩唇打了個呵欠,翻著新到手的拳譜,想她如果現(xiàn)在去吵醒蘇小胖,要他演這套拳給她看,會不會被他給一臉黑的踢出房門?!
會,肯定會。
不行,忍忍吧!現(xiàn)在三更半夜,黑燈瞎火的,去了肯定會被轟出來,絕對沒有第二種可能,等她明天拿幾壺好酒去賄賂疏通一下,或許能讓他那個酒迷妖孽男愿意幫她一幫。
只是她目前僅存的幾款酒,怕是沒一樣能入他法眼。
或許,她該去找澈舅舅討幾樣好東西?
雷舒眉又打了個呵欠,疑心趙嬸煮的粥里,那熬粥的雞湯里,是不是熬進(jìn)了什么安神好睡的藥材,讓她才吃完沒多久,竟然就想睡了?
不行!她現(xiàn)在還不能睡,好不容易東西才到手,至少要把這個章回給寫完才可以,一定不可以著了趙嬸的道……不,她怎么想都覺得在粥里熬進(jìn)安神的藥,肯定是她家親爹的授意。
呵!果然是她雷舒眉老奸巨猾的親爹。
身為得盡親爹真?zhèn),堪稱小奸巨猾的雷舒眉,也不想跟自家親爹計較,帶著淺笑,輕哼了兩聲,勉強打起精神,提起筆在一旁的白紙上寫下了幾個要點,雖然她不會武功,手腳笨得厲害,但是,經(jīng)年累月的大量閱讀,再加上有眾多高手不吝教導(dǎo),所以外人看起來字句艱深的拳譜,她很快就能融會貫通。
說起來,她把自己的小院取作“掛子門”,倒也不全然是狂妄或無知,她雖然不會武功,可是,卻也是靠“武藝”混飯吃的人,不過,她的武藝不是出在手腳上,而是出自于筆墨之下,以寫武俠小說為一生的志趣,所以疏松一點說起來,她也算是一位靠武藝吃飯的“尖掛子”呀!
雷舒眉為自己的能耐頗感得意地哼了兩聲,奈何她越想打起精神,就越覺得困倦,忍不住連連打呵欠,雖然她不覺夜色濃重,但是越來越沉重的眼皮子讓她好勉強才能在睡入黑甜之前,在紙上落筆寫完最后一項要點。
在趙嬸端著茶湯進(jìn)來時,看見小主子已經(jīng)趴睡過去,也不感意外,只是疼愛地笑笑,招來青青一起把人給送到床上安頓妥當(dāng)。
終于,“掛子門”里,夜深,人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