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小鳥啾啾叫,徐徐涼風從半開的窗戶吹了進來,習慣在寅卯交接時辰起身練武的男子因為太過疲累,一直睡到辰時才睜開眼,全身的疼痛讓他以為還身在軍營中,但是床太軟、衾被太暖和,一股曬過日頭的香氣飄入鼻間,讓他有種回到家的感覺。
忽地,他一笑,笑得苦澀,自嘲異想天開,離家多年的他怎么可能重回故里?他連一雙兒女都沒抱過,匆匆來回,只怕妻小的容顏都模糊,記不清生得何種模樣。
唇一扯,他越笑越苦,笑自己的癡心妄想。
只是他再定眼一瞧,才隱約發現有些不對勁,這里不是血腥味和汗水充斥的軍營,好像是……農莊?
記憶如回溯的河流,飛快的涌現腦海里,受傷后的情景一幕幕栩栩如生在眼前,他似驚又喜,還有一絲絲不確定,想到自己早先是不是看走眼了,因為思念過度才自欺欺人的生出幻覺。
可是她真的太像陳婉娘了,即便聚少離多,他還記得妻子新婚夜的羞澀以及送他出城的淚流滿面。
婉娘,他的婉娘……
“老爺爺,你睜著眼睛睡覺嗎?”好奇怪喔!眼珠子動也不動,一直盯著上面看。
老……爺爺?
聽到那童稚的聲音如此稱呼自己,男子一臉錯愕的轉過頭,正好對上一雙天真又好奇的干凈大眼,一個紮著兩球小鬏鬏的小女娃兩手托腮,趴在他床頭看他。
一瞬間,他覺得這張沒他手掌大的小臉似曾相識,好像在哪兒見過,但他想不起像誰。
可是老爺爺……他有這么老嗎?不過胡子多了些,遮住半張臉,由于一路上遮遮掩掩的,他沒想過要剃掉。
“我不是老爺爺,是叔叔!彼ρb出嚴肅的面孔,可小女娃一露出八顆糯白小牙,他就泄氣了。
他板不起臉呀!這孩子太可愛,誰家的孩子養得這么好看,臉蛋白嫩透紅,一雙靈活的眼像鑲了琉璃珠子一般,流光溢彩,黑白分明,還透著一絲靈秀。
“是爺爺,因為你有長胡子!但耿爺爺的胡子是白的,你的為什么不是白的呢?”她雙眼眨呀眨,不甚明白。
耿爺爺是耿家兄弟的父親,原本住在老家,由另一位兄弟奉養,不過羅琉玉善待底下的人,他們的日子過得好了,便將老人家接過來。
兩戶人家十來口,也算是人口眾多,一進院子根本住不了,于是羅琉玉在山腳下劃了一塊地給他們蓋屋子,一排的屋子有兩院子,正好住兩家人,中間隔了竹籬,開了道小門,方便往來。
“不,是叔叔,我不老。”他才二十有三,哪老了?
男子和一個孩子計較起來了,強調自己還年輕。
蓮姐兒眉頭打了個結,很是困擾,重申,“老。”
“不老!彼俅渭m正。
“老!
“不老!
“老。”
“不老。”
“老。”蓮姐兒和他杠上了,櫻桃小嘴抿得很緊。
“這不叫老,你看我的胡子沒白,我是受傷了,才看起來有點狼狽!庇龅搅艘活w小頑石,他失笑的退讓一步。
“真的?”蓮姐兒小手偷偷摸他一下,又快速的縮回,像偷油吃的小耗子,雙眸睜得又圓又大,煞是可愛。
“是真的,傷得很重。”他抬抬手想讓她看自己的傷口,卻意外看到結痂的疤痕,心下一驚。
傷口有好這么快嗎?他到底昏迷了幾天?十天還是半個月,為何他一點知覺也沒有。
小女娃目露同情,“你好可憐,我娘很久以前也和你一樣,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我和哥哥都好害怕,娘一直不醒,叔祖母說娘快死了,要給她準備壽衣……”
“你娘?”莫名的,他心口一痛。
“爺爺,什么是壽衣?壽衣漂亮嗎?蓮姐兒也要一件!彼镆粯,穿得美美的。
“是叔叔,不要再喊錯了,還有,壽衣不是給活人穿的,你……等等,你叫蓮姐兒?”是巧合嗎?男子心跳加快,手心微微冒汗。
“是呀!娘叫我蓮姐兒,我三歲了……不,過了年,四歲,嘻嘻……我長大了!彼吲d地掰著小肥指算了起來。
短短幾個月,原本瘦得皮包骨的兩個孩子在羅琉玉的精心喂養后,一個個像雨后的春筍長得飛快,當初從陸家帶出來的衣服全不能穿了,孩子們長個子又長肉了,看得出眉清目秀的好模樣。
“你……你的本名可是陸錦蓮,是五月出生?”他問得很輕,隱約聽得出話中的顫抖。
蓮姐兒一聽,小臉兒笑得像朵花似的,“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神仙老爺爺嗎,會掐指一算?”
又是老爺爺……男子哭笑不得,看她的神情多了柔和,“你哥哥比你大兩歲,叫陸錦年對不對,小名年哥兒?”
“嗯、嗯!哥哥壞,欺負人,不給蓮姐兒糖吃。”蓮姐兒很生氣的哼了一聲,似是結下不解之仇。
“糖吃多了,牙會壞掉的。”男子伸出手想撫撫蓮姐兒的頭,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眼眶微微泛紅。
“我娘也這么說,娘也壞。”不給糖吃的人都是壞人,她牙齒沒壞,是好好的,他們騙人。
“你娘……把你養得很好!彼Z帶哽咽,有一絲激動,又有些愧疚,心下慶幸自己還活著。
難怪他剛剛覺得小女娃眼熟,她像他,眉眼、小嘴,五官輪廓活脫脫是幼時的他,有股書卷氣,那時的他唇紅齒白,眉目如畫,不少人以為他是姑娘,當他是女扮男裝。
“爺爺,你認識我娘?”蓮姐兒偏著頭,雙手拄著下巴。
“是叔叔,也不對,你該喊我……”他說不出口,話到嘴邊便頓住了,他還處在危險中,身分不宜外泄。
“叔叔,你長著胡子怎么吃飯?你的嘴巴在哪里?你用鼻孔喝湯嗎?”這人明明很老了,還要人叫他叔叔,受傷的人真可憐,傷到不知道自己很老很老了。
孩子永遠有一萬個問題,為什么、為什么……從早到晚問個不停,沒得到解答絕不肯罷休。
聽著蓮姐兒軟軟的問話,男子的心化成一灘水,“我可以告訴你嘴巴在哪里,我也不用鼻孔喝湯,我們來做交換,我問你一句話,你回我一句!
孩子很天真,沒聽出話中的心機,還當是在玩,手舞足蹈的點頭,“你問吧!蓮姐兒聰明,什么都知道!
他一笑,笑容卻有些心酸,“你和你娘怎么在這里,是來玩的嗎?”
“不是玩,我跟娘還有哥哥被趕出來!鄙徑銉阂稽c也不覺得委屈,還樂得很,她喜歡住在莊子上,可以在田里玩,也能上山摘果子、捉兔子、烤小鳥,不會被人罵是賠錢貨。
男子一愕,“被……趕出來?”
“娘說那里不是我們的家,這里才是,我們不跟壞人住一起!彼麄兲珘牧耍3M扑透绺。
壞人?
“你爹呢!”他澀然地問。
“死了。”小孩子尚不知死是什么意思,順口而出。
“死、死了?”
可不就是死了,他還能活嗎?在上百名自家弟兄的刀劍相向下,唯有一死。
想到身上的傷,男子神色為之黯然,他怎么也沒想到帶了一年多的新兵,居然會在兩軍對峙時舉刀砍向他,刀刀都是下了狠手,似乎不要了他的命不罷手,逼得他不得不跳崖求生,佯死逃過追殺。
他聯想到父兄的死,也許他們也和他有相同遭遇,死得莫名,不知遭了誰的毒手。
“嗯!死了,所以叔祖父不讓我們住在家里,他還說我是父不詳的小雜種,說要休了我娘……”
“他敢——”沒他的同意,憑什么休妻?
“但叔祖父沒休成,我娘去告他,離什么的,我們和他們一刀兩斷。”她做了個“切”的動作,表情憤然。
“和離?”她竟然做出了這種選擇?
蓮姐兒咯咯笑著點頭,“嗯!和離,沒有關系了,他們再也不能搶我娘的銀子,哥哥說,等我們長大了,要把娘被搶走的嫁妝拿回來,那是娘的,不能給他們!
“你們……真是好孩子!”他們娘仨過得這么苦嗎?為什么沒人告訴他,他在前線殺敵,就為了給他們安穩的日子,拚著一條命封妻蔭子,誰知道他的汗馬功勞,他們一點也享不到。連她的嫁妝都拿走,還把人趕出來,這得多狠的心,分明不給人活路走。
陸建生,你是這么回報我嗎?當初一口允諾要照看府中老小,不讓他們受一絲傷害,卻在背后捅刀!這筆帳,他一定會跟那無德二叔算清楚,若連妻小都護不住,他算什么男人?
從刀山血海中走過來,他不再是當年懦弱、任人擺布的小子,他拿得起刀,辟得出荊棘路,刀起刀落,直取敵人首級。
“對,我們是好孩子,娘也這么說,可我不喜歡練字,手好酸,娘要我每天寫五十個大字!备绺绺蓱z,要寫一百個大字,蓮姐兒苦著臉,不想寫字。
“你們開始習字了?”男子眼睛一亮。
“娘逼的!彼荒槦o奈又氣憤,一副想反抗暴政又無能為力的樣子,叫人不禁莞爾。
“你娘做的對,她是為了你們好!币粋女人家要帶兩個孩子,又無人能依靠,其中的辛酸難以道與外人說。
蓮姐兒鼻子一皺,“你跟哥哥一樣壞,我才不想寫字!
“你——”
男子還想說什么,門口傳來男童喊妹妹的聲音,很快的,他看到另一個縮小版的自己出現在眼前,內心激動。
“妹妹,誰叫你跑到這里來?你的字寫完了嗎?”老氣橫秋的年哥兒手負在身后,眼露警惕的瞪著床上的男子。
一聽到寫字,蓮姐兒就像枯萎的花朵,蔫了!拔、我來看看他,他受傷了,沒人理他,很可憐的!
“等你挨板子的時候就不可憐他了,娘說了,少寫一個字要打一下手心!蹦锟墒钦J真的,說一不二。
聞言,蓮姐兒一驚,抖著小身子,“我不要,打手心很痛!”
“怕痛就不要偷懶,娘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彼麚u頭晃腦,左一句“娘說的”,右一句“娘說的”,看得出來,娘親在他心目中是無可動搖的高山,誰也取代不了。
“哥哥壞,不疼我。”蓮姐兒瞪著眼。
“蓮姐兒,聽話,不要惹娘生氣,我們沒有爹了,娘養我們很辛苦,不可以傷她的心!苯涍^一連串變故后,年哥兒自覺是一家子唯一的男人,要保護娘親、疼惜妹妹,他立志把書念好,將來進國子監,考上狀元當官,就能為娘爭口氣。
一想到自己是沒爹的孩子,蓮姐兒眼中蓄淚,“嗯!我聽話,我幫娘種田、養雞崽!
“你……”還是去寫字吧,別想著玩。
“不用你做,我來!甭犞鴥蓚小娃娃的話,男子翻身一正坐,忍不住擁住泫然欲泣的蓮姐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