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凡朋坐在已有多年歷史的紫檀木書案前,審視著今日方從各店鋪收回的月賬冊,愈瞧,他眉頭皺得愈緊。
他皺眉,并非因為賬冊做得不好。
他知人善用,請的賬房都是最好的,況且經過多年的調教,這些賬房所做的賬冊自然不會有問題,他皺眉是因為……
他抬起頭,瞥向書案旁空蕩蕩的位置。
沒錯,身旁空蕩蕩的位置,正是讓他感到不對勁、心情煩躁、渾身不舒坦的主兇。
人呢?
以往當他在書房里忙時,那個小人兒必定隨身服侍,除了替他拿賬冊、取筆、磨墨,還會適時地遞上茶水點心,供他潤喉解饑。
他只要一抬起頭,就能看見那張柔柔的笑臉,朝他問:少爺,您要什么?
她就像一個沉默的小炭爐,她的存在,其實不容易讓人察覺;可一旦不在了,卻像驟然失去溫暖那般,恁地讓人不習慣。
這會兒,他正因為失去那股軟軟的暖意,而感到心煩氣躁,甚至想咆哮吼人。
那個該在這兒的小丫頭,到底跑哪兒去了?
先前他在外巡視店鋪而錯過用飯時間,所以她親自提來餐點,伺候他用了餐。
然后他回府,到書齋辦公,她則端著他吃過的碗盤到廚房去,等吃過飯后再回來。
只是沒想到,她竟一去不復返。
她究竟消失多久了?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因為向來不太需要注意這個溫順沉默的婢女,所以于凡朋難以估算她消失了多久時間。
他幾度想傳喚人去找,但又不想讓人以為他很在意這個婢女,所以硬逼自己平心靜氣,佯裝無事繼續看賬冊,同時暗自等待她歸來。
只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愈來愈煩躁,向來平靜無波的情緒,也翻騰得像鍋滾沸的水,讓他暴躁得幾乎想拍桌大罵。
他聽見砰地一聲拍桌巨響,還有駭人的暴怒呼吼,然后瞧見管家慌張的臉龐出現在書房門口,才猛然驚覺──自己真的那么做了。
“少爺,請問有什么吩咐嗎?”管家驚訝地望著他,不知道是什么事,惹惱了這位向來冷淡寡言的主子。
“我……”他一開口就想問蘇盈盈的去向,但話到舌尖,卻又拉不下臉、降貴紆尊地詢問一名婢女的去向。
他眼一瞇,瞬間恢復冷靜的面孔,清冷地道:“替我泡杯君山銀針來!
全府的人都知道,少爺只喝得慣蘇盈盈泡的茶;這下子,不用他開口,無論她躲在哪個老鼠洞里,管家也勢必得翻遍角落把她給揪出來。
于凡朋換了本賬冊繼續看下去,一邊耐著性子,等待蘇盈盈一臉歉意地端著熱茶出現……
不一會兒,茶水送來了,可送來茶水的,卻不是蘇盈盈那丫頭,而是另一名神色慌張的婢女趙虹兒。
“少爺,請喝茶!彼坪鹾芪窇钟诜才,端茶的手隱隱顫抖,還差點將茶水灑出來。
這下子,于凡朋所有隱忍的情緒,瞬即爆發了。
他拍桌站起,怒聲質問:“盈盈人呢?為什么該跟在我身邊伺候的人,卻大半天不見人影?嗯?”
趙虹兒嚇壞了,結結巴巴地抖著唇!拔、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方才我們和管家,找了大半天也找不到她,還以為是您派她出府去辦事了……”
“我怎么可能讓她出府辦事?!出府的人嫌不夠多,還需要再加她一個嗎?”于凡朋怒聲大吼。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不過一個婢女失蹤半日,換個婢女伺候便是了,但他就是惱怒生氣,好像無法忍受在蘇盈盈眼里,有任何事比他重要。
瞧見趙虹兒抖得像風中的樹葉,于凡朋這才驚覺,自己又再度失控了。
他低咒一聲,吐了口氣,略微收斂暴怒的情緒,冷硬地命令:“沒事了,你下去吧!”
“是!壁w虹兒哽咽地回答,像得到特赦令那般,急忙轉身往外跑,過門坎時還因為太過慌張,差點跌了一大跤。
他冷冷看著趙虹兒沒命似的逃離,眼神更加酷寒,不由得再度想起蘇盈盈。
她總是那般平靜從容,即使面對他的冷顏或怒容,也從來不驚慌失控,更不會嚇得哭泣。
那個小女人,究竟上哪兒去了?
瞪著眼前的賬冊,他再也無法專注審閱。
啪一聲合上它,于凡朋長袍一甩,大步走出書房。
他要親自把那個不盡責的丫鬟逮回來!
于凡朋先在幾個廳堂繞過一遍,仍沒發現她的蹤影,只驚動了幾名在打掃的仆婦;她們以為他是前來巡視打掃狀況的,個個神經緊繃。
他不曉得這些仆傭下人,為什么這么怕他。
他人是冷淡了些,也不喜開口說話,但并不是個刻薄殘酷的惡主子;可怎么人人見了他,就像見著貓的老鼠一樣,全都一臉惶恐?
他根本不知道此時的自己臉色鐵黑,活像包公要審案似的,瞧起來當然嚇人。
幾個廳堂都找不到人,他不死心,還親自跑了趟婢女寢居,于是知道了蘇盈盈并沒有回房。
若不是他太了解她,他幾乎要開始揣測,她是不是偷偷逃出府去了。
但他不相信她會一句話都不交代,便拋下他離開,那丫頭絕不是這種不負責任的人,對她的這點信心,他還有。
他來到廚房,同樣沒有她的蹤影;因為已經過了用餐時間的緣故,廚房早已收拾整潔,連半個人影也沒有。
“蘇盈盈!”他對著空無一人的廚房叫喊,但空蕩蕩的空間里,只有他怒喊的聲音在回蕩。
他的胸口被怒氣繃得快要炸開了。該死的!她到底在哪里?!
忽然,放置食物的櫥柜那里,傳來些許窸窣的聲響,于凡朋精神猛然一振,小心翼翼地走過去。
“盈盈?”他輕聲確認。
“喵!”突地一聲尖銳的叫聲響起,一道黑影快速地閃過他眼前。
他略吃了一驚,隨即凝定心魂,定睛一瞧,發現那是一只貓──一只黑得發亮的貓。
他好幾回看過蘇盈盈喂它,方才它也正是從放置食物的櫥柜上跳下來,看來應該是因為蘇盈盈沒去喂它吃東西,它肚饑了,所以才溜進來找東西吃。
而見到他,它竟不太驚慌,只好整以暇地蹲踞在地上,睜著一雙如琥珀般明亮的貓眼,直勾勾地望著他。
這只賊貓,恁地大膽!
于凡朋倏然惱怒,大吼了聲,把找不到蘇盈盈的怒氣,發泄在她養的貓身上。
黑貓快速往外跑,不過跑了幾步,它又停下來,歪頭看于凡朋,不知是否在嘲弄他:你追得上我嗎?
于凡朋一時氣惱,舉步再追過去,它立刻轉身又跑;不過他一停下腳步,它也跟著停止,同樣用那雙閃爍著琥珀色光芒的眸子打量他。
如此反復幾回,一直來到后院。
于凡朋開始覺得詭異,這只貓……簡直像在誘導他往這兒走來似的。
不過他當然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一只野貓,怎么可能有這樣的靈性?
他緩緩停下腳步,搖頭失笑。
他究竟是怎么了?不過是一個婢女失蹤,就把他搞得神智失常了嗎?
他嗤地對自己嘲諷一聲,正欲掉頭離開,卻忽然聽見一道細碎的哭泣聲。
那哭泣聲很小很小,可他向來聽力敏銳,所以聽見了。
這兒怎么會有人在哭泣?于凡朋擰眉望向四周,放眼所及,不見半個人影,只有偶爾刮過的冷風,帶來讓人背脊發寒的溫度。
這太詭異了,若換成別人,說不準會以為府里鬧鬼,但他向來不信怪力亂神;況且,那哭泣聲讓他感覺熟悉,于是他收回離開的腳步,朝發出哭聲的地方走去。
他站在后院涼亭的紅柱旁,暫時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那細弱的哭聲似乎離他很近,但又好像有點遙遠……
于凡朋閉眸專注聽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察覺,那聲音是來自──
他猛然睜開眼眸,彎腰往下一瞧。
找到了!
涼亭的下方缺了個口,里面是個小洞穴;洞里頭有件破衣,勉強兜攏成小窩,四五只黑花相間的幼貓正窩在里頭。
難道發出哭聲的,是這些小貓?!
不可能!他聽見的,明明是人的哭泣聲。
他瞧著那窩小貓,正納悶沉思之際,忽然瞥見昏暗的小窩里,有道小小的身影在移動,那模樣看來不像貓,倒像是──
人!
這怎么可能?這世上,不可能有這樣小的人!
只不過,那真的很像人。
莫非,是什么妖物?
于凡朋抿唇皺眉,神情凜然,略為思考后,決定親自弄清楚這是怎么回事。
他將手伸入貓窩里,捏住那個掙扎扭動得厲害的小東西,一把拎到眼前。
瞇眼細瞧,結果他發現──那真的是人!
不但是人,而且,還是他遍尋不著的婢女。
“蘇盈盈!”
那個眉眼哭得紅彤彤的小小人兒,明明很驚慌,可一見到他,還是不忘禮數地喊道:“少……少爺!
“你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會變成這副模樣?!”
于凡朋瞪著他掌心中的小人兒,很想說服自己他正在作夢,但那輕柔嬌嫩的嗓音,確實是蘇盈盈那個丫頭沒錯,他總不可能作夢還幻聽吧!
“我……”想起自己變成一個小怪物,蘇盈盈又想哭了,但她咬住唇,強迫自己堅強,鎮定地回答他的問題。
“回稟少爺,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我只記得,因為錯過了用膳時間,所以我匆忙到廚房找東西吃,沒想到廚房里什么吃的都沒有了,只有果籃里那幾顆林檎,后來我削了一顆來吃,可是吃了身體就好痛……”
蘇盈盈把事情的始末,一一告訴了他。
“林檎?”于凡朋眼中透出一抹深思。
震驚退去,他又恢復以往的干練與精明。
“嗯。”蘇盈盈輕輕點頭。“少爺,我──唔!”
她正欲說話,于凡朋突然縮攏掌心,急促地將她放進衣襟的開口里,并拉齊外衣,不讓人瞧出衣襟里別有玄機。
蘇盈盈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待她發現時,自己已經像個荷包一樣,被揣進他的懷里!吧侃ぉぁ
她才想開口問問是怎么回事,但于凡朋厲聲低斥:“噤聲!如果不想被當成妖怪,就安靜點。”
蘇盈盈立即閉上嘴不敢說話。
外頭傳來說話聲,蘇盈盈認出那聲音的主人,正是負責打掃院落的下人福財,她聽到他問候于凡朋,還請教了他一些事。
她怕讓福財瞧出異狀,只好縮在于凡朋懷中不敢動。
小小的身子被寬大溫暖的衣衫包覆著,嗅聞著屬于少爺的男性氣息,蘇盈盈頓時覺得好安心,有種想哭的安全感。
打從發現自己莫名變小后,她一直很驚慌,深怕自己就像顆渺小的沙粒,沒有任何人留意到,就此永遠消失不見。
但,少爺發現了她,甚至為了保護她,而把她藏在懷中。
她的心口,漲滿了暖呼呼的甜意。
就在她渾然忘我地陶醉時,忽然有光線透入,她抬起頭,看見少爺低頭往衣襟里瞧。
“我讓福財先到別處打掃,你可以出來了!彼麑⑹终铺降叫乜,她立刻抓住他修長的手指,爬上他掌心,讓他把自己帶出來。
“你不能繼續待在這兒!庇诜才笈e高手掌,望著掌心里嬌小的人兒,嚴肅而堅定地說道。
“那貓窩里可能有跳蚤或是蟲子,不能待人,再說,久了還是會被人發現;而被人發現的下場,你應當想象得到……”
他故意放緩語調,可話還沒說完,她已聰慧地明白他的意思,當場瑟縮了下。
她絕不要被當成妖怪追打,甚至放火燒死……
“但是,我能去哪里呢?”現在的她,勢必不能回原本的婢女寢房,而府里的任何地方,都絕對不安全,因為隨時可能有人出入發現她。
到那時,她一樣難逃被當成妖怪看待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