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辭職吧。你的工作不好!
文馥芃眨了眨眼,不太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
她每天又要工作、又要談戀愛、又要兼任社工照顧被害人,忙到連休息時間都已經(jīng)充公,此刻居然會坐在咖啡廳里,聽這位仁兄大放厥詞?
誰叫眼鏡宅男又出現(xiàn)了。連續(xù)好多天十萬火急地傳簡訊、打電話找她,一天內(nèi)留了快二十通的留言,害她以為是發(fā)生什么重大刑案,需要警方介入處理。
她硬是擠出半個小時跟他見面。沒辦法,怎么說也是副座夫人介紹的。而且夫人還補了一通電話來耳提面命:「聽說有警官在追你?可是你自己想想,兩人作息都這么不正常,連見面都難,怎么成個家?我就是過來人,我還是家庭主婦而已喔,就覺得受不了,所以你還是找個正常人結(jié)婚比較好,有人照顧,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夫妻生活……上次那個男孩子雖然嘴笨一點,可是人很單純,工作學(xué)歷都很好,你再考慮看看,好不好?」
文馥芃一向都是吃軟不吃硬,對于女性同胞——不分年齡——更是毫無招架能力,只能在電話這頭不斷嗯嗯嗯表示聽見了,連句話都不敢反駁。
所以,她被臨時叫了出來,拋下繁重的工作不管,現(xiàn)在坐在鬧區(qū)的時尚咖啡廳里,眼前有一杯動都沒動過的咖啡,以及一個滔滔不絕的眼鏡宅男。他正敘述到上次相親之后的峰回路轉(zhuǎn)。
「……我媽后來覺得,你應(yīng)該沒那么差,叫你辭職之后,跟她好好學(xué)習(xí)煮飯打掃之類的家事,態(tài)度不好的部分我媽說她可以慢慢教,反正你有讀完大學(xué),應(yīng)該不笨,學(xué)得來……」沒完沒了的獨腳戲。
因為實在太過荒謬,文馥芃決定讓眼鏡男多活五分鐘,好把話一次講完。
在談岳穎的潛移默化之下,她的脾氣真的收斂多了,至少眼前這位仁兄還沒有斷手斷腳或身體哪里受損,就是一個證明。
想追她,有那么容易嗎?談岳穎可是碰過不少釘子,更別提皮肉痛、負傷、看她的白眼、臉色。
「……像你這樣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選的類型,至少身體應(yīng)該很健康,我媽說你屁股很大也沒關(guān)系,一定很會生,而且胸部夠大,至少有D或E罩杯吧?以后不怕沒奶水……」眼鏡宅男一邊說,眼光還落在她胸前,恣意打量。
文馥芃慢慢露出那個讓分局警察都很害怕的微笑,態(tài)度非常好的打斷宅男的碎碎念:「先生,請問您對二00六年開始實施的性騷擾防治法有了解嗎?沒有的話,我可以跟貴公司聯(lián)系,提供員工講習(xí)座談的機會;蛘吣胍孕醒辛(xí),可以上法務(wù)部全國法規(guī)數(shù)據(jù)庫查詢,或者是內(nèi)政部的性騷擾防治網(wǎng)也有在線學(xué)習(xí)課程。您也有讀大學(xué),還有上研究所,一定更聰明,學(xué)起來沒問題!
真的是近墨者黑,她講話越來越像談岳穎了。
「你說什么?莫名其妙,是你自己愿意跟我出來喝咖啡——」
「那并不表示你可以用言語騷擾我!顾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跟你是沒有可能的,請不用再費心了。再見!
「誰要跟你再見?!要不是看你可憐——」
她居然沒有生氣,也沒有覺得難受。走出咖啡廳時,文馥芃一直在思考玩味自己心境上的不同。換成以前,要是有誰這樣對她說,她不管裝得再無所謂,心里還是會難受一下呀。
冬季難得的艷陰天,她漫步在鬧區(qū)街道上,想到的,只有她居然為了這樣的約會而請假,這個月的全勤獎金全沒了,好貴的一杯咖啡!
因為被愛著,所以不在乎傷害;因為在意著另一個人,各種風(fēng)雨攻擊都不再能近她的身。
陽光烘得她全身暖呼呼的,她打算一路走回辦公室,忙中偷閑,享受一下難得而久違的睛朗天氣。
走著走著,開始微微冒汗時,突然,她的腳步猛地停住。
見鬼了。
因為無意間,她瞥到前方不遠處一幢大廈的門口,有一男一女正走出來?此埔粚φG閭H,可是,對文馥芃來說,卻好像是看到鬼。
男的修長瀟灑,是個引人注意的俊男;而女的年紀(jì)尚輕,纖瘦秀氣,一頭直長發(fā)烏亮柔順,特別引人注目。
是談岳穎和楚瑩。
談岳穎走在前面,楚瑩快步隨后,跟不上時,她踉蹌了一下,伸手勾住了談岳穎的手肘,楚楚可憐的低頭看著自己腳踝,又對談岳穎訴苦。
這個情景仿佛惡夢一樣在眼前發(fā)生?墒潜煌饨缯J為脾氣火爆的母老虎,沒有當(dāng)場大叫,也沒有追上去爆誰的頭,居然只是靜靜站住,一動也不動。
她已經(jīng)傻了,呆了。太過震撼,思考能力全部跳電。
不斷告訴自己,這也沒什么,他們本來就認識。楚瑩一向都是柔弱需要照顧的小妹妹,而談岳穎更是君子一名,對于弱小不可能袖手旁觀,何況她自己就檢討過談岳穎對楚瑩的不聞不問……
可是,該怎么說呢,真正看到時,她還是很俗氣的腦中一片空白。
然后開始想到楚瑩總是急急否認的慌張,以及談岳穎不肯多談的神秘,她一向犀利的思緒也打了死結(jié)。全世界像是剩下一個小小聲音,不斷重復(fù)在她耳邊呢喃說著,有鬼有鬼有鬼……
動作像是機器人一樣死板緩慢,她從皮包里拿出手機,找到號碼,按下?lián)艹鲦I。
接通之后,響了又響。她遠遠看見談岳穎注意到手機了,拿起來看了一眼,又按掉,放回口袋。
他沒有接。
文馥芃緊握著手機,六神無主。冷靜。她要冷靜。不要發(fā)神經(jīng)——
眼看著他們走遠了,她慢慢的也往前走。走走停停,猶如孤魂野鬼,直到剛剛兩人走出來的大廈前,停步。
「小姐,你要找人嗎?」管理員看到一名艷女站在門口發(fā)呆,熱心地搭訕。
「那個,楚小姐——」喉嚨有點卡住,她困難地開口。
「誰?」
「剛剛從這邊出來,長頭發(fā)、大眼睛、皮膚很白的——」
「哦,她啊!构芾韱T恍然大悟,「她才剛跟男朋友出去,不會太早回來,你找她有事嗎?」
男朋友?文馥芃轉(zhuǎn)頭,盯著管理員大叔,「楚小姐有男朋友?」
大叔被看得心里發(fā)毛,反問:「你是誰?為什么要問這么多?」
是啊,她是誰?又憑什么問這么多?何況,男未婚女未嫁,兩人也沒有什么承諾過,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只是跟別的女人走在一起而已,又不是已經(jīng)被捉奸在床,她文馥芃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也不是年輕小女孩了,到底——
到底為什么,她會難受到呼吸有點困難,全身血液都在逆流?
*****
因為沒有前例可循,所以文馥芃不知道該怎么辦,她花了比平常多數(shù)十倍的力氣逼迫自己專心工作,不要亂想、不要亂想、不要亂想……
哪有可能?!
夜深人靜,當(dāng)她好不容易忙完一天的工作,疲倦不堪地躺上備勤寢室的木板床時,睡意突然又整個背叛她,飛得老遠。她只能瞪著天花板發(fā)呆,讓壓抑了一整天的跑馬燈在她腦海中重新登場,跑個飛快。
沒有跟一個人如此接近過,也從來沒有情感上這么依賴過誰,文馥芃真的很想知道,一般女生遇到這樣的事,都怎么辦?
在她即將三十年的生命中,一直缺乏親密而柔軟的女性角色。生母照顧她到九歲,然后過繼給養(yǎng)母。對童年的記憶已經(jīng)很模糊,而九歲以來,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當(dāng)一個所謂的乖孩子,卻依然動輒觸怒養(yǎng)母。
平時都很好,她的養(yǎng)母是端莊高稚的大學(xué)教授。有著高學(xué)歷、好家庭,和丈夫是一對璧人,說話客客氣氣、輕聲細語,對先生、學(xué)生、同事都是那么溫柔。那些突如其來的情緒失控、哭罵到全身顫抖、無法預(yù)測的耳光與毆打……只有她見過。
所以一定是文馥芃自己的錯。
沒有人相信她。當(dāng)她鼓起勇氣跟生母傾訴,還哭著說想回家時,生母只是告訴她,有兩個母親疼愛不是很好嗎?養(yǎng)母是文馥芃的親阿姨,還是主動要求要過繼她的,跟她特別有緣,怎么可能對她不好?
然后,隔沒幾天,生母來訪。文馥芃偷聽到他們在書房長談的內(nèi)容。養(yǎng)母哀戚地訴苦,說不懂為何這么辛苦照顧養(yǎng)女,她卻毫不感恩,居然還編造出這樣的謊言來中傷。
最后他們決定送文馥芃去寄宿,以私立學(xué)校的嚴格管教來馴服她,這對文馥芃一定有好處,「長大之后,她會感激我們的。」大人們?nèi)缡钦f。
文馥芃長大了。她確實感激當(dāng)時被送去私立女校寄宿。至少在宿舍時,沒有人會突然半夜把熟睡中的她叫醒,然后就是一陣毒打。事后才萬般后悔地抱著她崩潰哭泣,連連道歉,買無數(shù)的漂亮衣服、奢侈品給她,帶她去吃最貴的餐廳,讓不知情的旁人都羨慕地說,對過繼來的養(yǎng)女還這么好。
她沒有原諒他們,所以逃得遠遠的。高中畢業(yè)后毅然選擇警大,然后,完全沒有再回去過。只要她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就不用再害怕,而且可以幫助更多像她這樣不被相信、沒有援手的無助對象。
楚瑩就是個好例子,文馥芃無法對她袖手旁觀。那種怯生生、深怕得罪誰的可憐模樣,文馥芃看了,無比熟悉,也無比心痛。
可是,談岳穎……
想到他,文馥芃的心頭又是一陣疼痛。他是這么多年來,第一個讓她能敞開心扉,任其靠近的人。在他眼里、懷中,她是如此自由,可以甜蜜溫順,可以兇悍耍狠,他都接受,對她總是百般呵護瘁寵……
她突然從床上爬起來,把睡在上鋪的另一位備勤同事給嚇了一跳。
「跟談督察吵架嗎?」同事睡意朦朧地說:「男人啊,不用對他們太好,如果他敢欺負你,你就狠狠甩掉他嘛,又不是找不到別人!
文馥芃有點傻眼!肝乙詾槟銈儠形沂諗科,對他好一點呢。」
同事翻了個身,「他又不是我們的人,哪有幫外人的道理!乖秸f越模糊,說到后來,又睡著了。
文馥芃坐在床沿,一時之間,動彈不得。
語言的力量真的太大太大,一句話,就可以傷透人的心,同樣地,也只要一句話,就可以讓她突然醒悟過來——在這世界上,她并不是孤單一個人。
還在感動之際,突然間,她的手機開始瘋狂的震動。
為了怕吵醒同事,文馥芃趕快拿起手機往外跑。接起來,不是她期盼的談岳穎,居然是她的上司。
「文警官!箺罡弊目谖且环赐#浅@潇o,「你今天在備勤吧?現(xiàn)在立刻到我辦公室來!
文馥芃看了看表,已經(jīng)過了午夜十二點,她脊背突然發(fā)涼。「副座,怎么這么晚還在——」
「你不要多問,過來就是了。」
她迅速整理好儀容,滿心困惑地走向副座辦公室。辦公區(qū)空蕩蕩的,只剩下值班臺有人駐守。她與值勤同事交換了一個不解的眼神。
進了副座辦公室,只見楊副座一臉陰霾,風(fēng)雨欲來的樣子,而辦公室里還有一位陌生的長官,表情也一樣嚴肅。
「這位是督察組的張主任!箺罡弊榻B著,「這位,就是文馥芃文警官!
「督察組,敞姓張!鼓俏活^發(fā)已經(jīng)有些斑白的長官開口,嗓音低沉有力,「文警官請坐。」
督察組?那不就是談岳穎的上司,為何突然找她來談話?
「我站著就好。請問有什么事?」
張主任看了楊副座一眼,然后,單刀直入說了:「文警官,我就不繞圈子了。本組近日接到投訴,說你與一位逃家少女過從甚密,有這樣的事嗎?」
啊,應(yīng)該是楚瑩吧。文馥芃恍然大悟,「是的,不過是因為聯(lián)系不到合適的收留人選,她又不愿回家,我與社工有保持聯(lián)系跟努力……」
「她已經(jīng)成年了,不需要收留。」楊副座揮揮手,不耐煩地說:「你就是愛管這種閑事,我已經(jīng)警告過你多少次——」
張主任溫和地阻止了楊副座,繼續(xù)對文馥芃解釋:「那位楚小姐的家人非常擔(dān)心,在取得聯(lián)絡(luò)之后,楚小姐告訴家人說是你軟禁她,不讓她回家,還對她諸多虐待,包括要她打掃住處、擦地、煮飯!
文馥芃像是被一大桶冰水迎頭淋下,她眨了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哪里出錯了?還是,這其實是一場惡夢?
「我沒有……」她張開口,喉嚨像是被沙子塞滿,有點說不出話。
「我們自然相信你!巩(dāng)督察的果然都很會講話,張主任語氣溫和地解釋:「只不過投訴案已經(jīng)送進來,我們不能不調(diào)查。這位楚小姐……和你是舊識?」
文馥芃搖搖頭!覆皇。只不過楚小姐是家暴受害者,主動尋求我的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