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謙心中雖有無數迷團未厘清,程婆婆又吼得沒頭沒尾,教人無法摸透始末,表現在俊秀容顏上,卻仍維持淡笑和無比耐心,認真聽著程婆婆罵人,再從中獲取他想知道的更多內幕,程婆婆罵得越多,他越容易摸清情況。
白賊李?
賣房賣土地?
老宅子被騙走?
賠錢全要李家負責?
“我也認為梅秀有時相當難溝通,許多話全藏在心里不說,教人弄不清她到底在瞎忙什么,又為何……不計手段四處攢錢?”他慢慢探問,不躁進,腦中正在歸納他所聽見的細節,將它們重新排列組合。
程婆婆朝門檻上一坐,公孫謙也有了與老人家長期抗戰的準備,便跟著一塊兒坐。
“他們姐弟倆全一個樣啦!梅秀這樣,梅亭也這樣,跟他們老爹同一個德性!固執!古板!守舊!有怎樣的爹養出怎樣的臭小鬼!”罵得中氣十足,一點也不見老者風中殘燭的氣虛,看來程婆婆健健康康活個二十年也不成問題。
公孫謙笑著輕頷,沒有插嘴的余地。
婆婆罵得正暢快淋漓:“我們每個老鄰居當然會舍不得離開老宅,我從老宅街頭嫁到老宅街尾,一輩子幾乎全在老宅周遭度過,但老宅子沒了,人能平平安安就好了,哪敢太奢求?能不能搬回老宅,我們已經不敢想,就算想,也沒人敢說……”程婆婆的氣焰轉眼間熄滅,雪白蒼發布滿風霜,老眼迷茫,目光放得緲遠,公孫謙以為她又陷入癡呆狀況,他正醒提醒,她才又低吁續道:“沒說時,已經害得那兩個小家伙辛苦這么多年,若說了,怎得了吶……”
恐怕會害李梅秀和李梅亭和他們阿爹落得同樣下場,連命都賠進去。
公孫謙向來思緒清晰且敏銳,聽至此,他已經理出八成頭緒。
李梅秀需要一大筆錢,努力攢錢的目的是買回老宅,老宅是因她爹的緣故讓某人以詐騙方式得手,還連累一干子親朋好友。
“既然攢錢要買回老宅,又為何會送來這一大袋銀兩給您?”買完宅子之后剩下的余款嗎?或是姐弟倆除了攢老宅的錢,也替親朋好友支付安家費?
程婆婆重重一嘆,搖了搖頭:“那么離譜的天價,誰存得到!早叫他們姐弟倆別傻了,人家哪有心想賣給他們,只是耍他們玩而已……”然后,記憶力嚴重退化的她,又發傻了,怔怔打量公孫謙許久后開罵;“你誰呀?你坐在我家門檻上干什么?你小偷是不是?!想來我家偷東西是不是?!”
“……”公孫謙無言,但也見怪不怪,他露出最溫和的笑,以免程婆婆拿手杖追打他!捌牌牛沸,你剛剛正同我說起梅秀攢錢買老宅的故事!标P于這點,他很急著想弄懂。
“呀?”她頓住,努力想了想,又記起來了:“對對對,剛講到梅秀攢錢要買老宅子的故事……一共有十戶要買,價錢隨便對方那只兔崽子喊,難道兔崽子喊一戶一萬兩,梅秀姐弟倆也乖乖去賺嗎?笨死了笨死了,兔崽子就是吃定他們這么笨——當年我家那戶老宅不過才花了十來兩就蓋好了,它哪值那么多?!”
“偏偏在梅秀眼里,老宅是無價的!彼,她急需要錢,不得已之下,她拿走古玉環,還必須加上夜明珠,兩者的高價算來,程婆婆口中的兔崽子開出六千兩以上的土匪價。
六千兩,一個尋常人,得賺幾十年還不見得能攢齊。
我和我弟,存了一筆錢,本來是準備拿來買……呃,不過有急用的話,可以先挪來用。
那時,她想與朱子夜爭著從嚴盡歡手中買他,提及了存錢之事,她沒有全盤說,他也因為她的自動表白而喜悅過頭,竟忘了追問。
他若早些問她,興許就能知道她的難處,就能與她一塊兒面對那些。
對她而言,那般要緊的銀兩,她卻愿意挪來買他,只為了不讓他心不甘情不愿被不愛的朱子夜買走。
她連為她自己贖身都舍不得動用的錢,竟然愿意為了他……
傻梅秀。
我拿走它了,因為它很值錢,我需要它……對、對不起……
我是回來拿那顆夜明珠……
她確實好需要那兩件高價品,不為了自家人,她扛在肩上的,包括好幾戶鄰人的家。
我知道攢錢的辛苦,一定是為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或物,才能撐得下去……
然而,她沒有拿走夜明珠,古玉環更是寄回嚴家當鋪,那么,她拿什么去買老宅?她有其他更快更容易的賺錢方法?
她不會去做傻事,將她自己給——
公孫謙思及此,雙拳一緊,似乎要被擔心所滅頂。
“人命才是無價的。老宅子變成那樣也好,梅秀和梅亭終于可以不用再被我們大家連累,不用滿腦子想著如何賺錢,我們也終于……不用再為這兩個小家伙擔心!背唐牌啪谷灰恍,嘴里罵李梅秀姐弟,實際上又為他們心疼不已。
“老宅子變成怎樣?”
“全被拆光光。”幸好她不在場,否則又要老淚縱橫一次,只是聽見這樣的消息,仍是教人感嘆和惋惜,再怎么說,也是住了大半輩子的老家,她的青春歲月,全在老宅里度過,現今的自己老邁龍鐘,只剩記憶來回味過往,但與記憶密密牽連的老宅被拆,怕再過不了多久,已屆癡傻的她,就會忘光所有的事,與老宅一般,什么都沒剩下了……
“被拆掉了?”公孫謙吃驚過后,也終于明了了。
所以,古玉環被原封不動送回來。
所以,程婆婆拿到一袋滿滿碎銀。
因為,買老宅的心愿,破滅了。
她為了買老宅,不惜說謊詐財、不惜淪為騙徒、不惜冒著被當鋪驅趕出府的危險、不惜……讓他恨她。
李梅秀會很失望,一定,花樣的小臉上會流露出多難受的神情,他可以想像得到。
“那兩個小呆子,買不回老宅,就把買老宅的銀兩均分給我們,這種他們拿命去拼來的錢,我才不能收……”
公孫謙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往哪里去了。
也終于知道了為何自己在她離開之后,仍在窗邊顧盼徘徊的矛盾等待,看著長街。
他在等也,一直在等。
期望她會從那兒飛奔回來,大聲呼喊他的名。
但,等待是兒時的他,最無能為力的消極,只能被動地接受命運,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改變什么。
他已經不是那個公孫謙。
他等待得夠久了,久到耐心全失。
他不再等待,不再只是等待。
他走出窗后,踏上長街,尋著她的蹤跡而來,踩著她踩過的步伐,遇著她遇過的故友,聽著她經歷的那些,他更靠近她了,也更懂她了——
他正要謝過程婆婆,感激她告知他這些事,使他更義無反顧要將梅秀找回,孰料,溫雅笑容,對上的是一張皺巴巴的警戒兇顔。
“喂!你是誰?你拿我家的東西干什么?你小偷是不是?!”
程婆婆一把搶走剛才自己硬塞給公孫謙的銀兩袋,手杖舞得虎虎生風。
老人家的記憶力,像水面泡影一樣,啵的一聲,消失無蹤。
“……”
悶悶不樂。
李梅秀盯著老樹看了一整個上午,總覺得老樹毫無生氣,她怕它枯死,勤澆水,一日看三回,只差沒上藥鋪捉幾貼人喝的養身草藥來替它補一補。
“梅亭,你有沒有覺得……老樹好像心情不好?”她急乎乎將李梅亭從被窩里挖起來,害他以為是山中遇大火,或是他們姐弟倆被一大群餓虎團團圍住,哪知一跳起來往洞外跑,她卻問了讓人想噴血的蠢問題。
“阿姐,老樹沒有心情不好,是它葉子落光,才會看起來沒精神,等綠葉再冒出來就好了!边@番話,李梅亭數不清自己說過多少回。
李梅秀皺眉,摸摸樹干,俏臉垮垮的。
“它會不會覺得,種在老宅大園里比較舒服?”一定是環境適應不良,它生病了。
“不會啦!
“山里蚊子好多。”
“蚊子咬我們又不咬它。”啪!李梅亭迅速打死一只正攀在他臉頰上大快朵頤的黑色大肥蚊,掌心一攤血,是蚊子從他身上吸食的早膳。
“它一定是覺得孤單,以前都有老宅子們陪它!崩蠲沸汩L吁短嘆。若嘆口氣會少三年壽,她這幾日加總算算,至少已經倒扣掉一甲子的歲壽。
“阿姐,心情不好的人,是你;覺得孤單的人,也是你吧!崩蠲吠そ財嗨膰@息。老樹多無辜,直挺挺佇在土地上,沒抱怨過半句話,什么心情不好,蚊子好多,好孤單,全是人類才有的情緒。
“……你亂說,我才沒有,我好得很。”李梅秀的否認,帶有遲疑和心虛。
“是嗎?”有長眼的人都不會把“好得很”三個字冠在她身上。李梅亭摸摸她披散未梳的長發,心疼她瘦了一圈。
老宅被拆掉,攢來錢均分給老鄰居們,他們姐弟倆兩袖清風,真的只剩下一棵樹和一座挖不到金礦的荒山。
之前在西京承租的房舍,因為付不出租金而搬離,現在姐弟倆窩在山腰一處年前阿爹伙同工人鑿挖出來的礦坑暫住,坑很深,他們只住在坑洞前方,能暫且遮風避雨就好,接下來要走的未來還很漫長,得好好規劃。
他在等李梅秀的身體狀況好一些。
日前那場大病,讓她體力和精神皆受損不小,始終不振的食欲、入夜就會偏高的額溫,還有無法安穩睡上一覺的嚴重失眠,使得他也沒辦法在這種時候和她商討未來姐弟倆如何生活的現實問題。
她一直都不哭,除了搶救老樹那一回之外,她發呆的時間占去絕大部分,嘴上雖然沒說明白她在想些什么,但李梅亭猜得出來——她在高燒不退的那幾夜囈喃,差不多都說透透了。
不是“謙哥”就是“對不起”。
他是懂李梅秀的心情,身為白賊李的唯一兒子,騙透大街小巷,不是不曾遇過讓他說了謊,卻良心不安的人物,他就曾經騙過一位富家小姐,從她爹手中取得一筆百兩進賬,后來事跡敗露,富家小姐哭得梨花帶淚,一句“你這個可惡的大騙子”,像支銳利無比的箭,穿透他的胸口,痛入骨髓,那半年內,他振作不起來,困在陰霾里,自我嫌惡到好想死,只要回想起那句話,管他什么男兒有淚不輕彈,照樣哭到岔氣。
正因為是心里重視的人,才會在乎他們對自己的眼光,一點點的嫌惡,都教人難以忍耐。
如果李梅秀也像他一樣,放聲大哭,那還好解決,他可以陪他哭完,再幫她抹眼淚,姐弟倆一塊兒度過難關,可她不哭,表現得好似她半點事也沒有,如此一來,反而害他無法找到切入點來安慰她。
他哄過她、罵過她,叫她有什么難過就全哭出來沒關系,有他這個弟弟給她靠,他又不會取笑她,也不會四處將這種糗事說給第三個人知道,但她回答他,一臉認真——
我不能哭,我是加害者,不是受害人,我沒有哭的權利。我騙了大家,又拿不回老宅,想哭的人……輪不到我。
啥蠢話?!
阿爹自小到大的教誨全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嗎?
做騙徒的,要把良心蓋掉,騙完了人絕對不可以后悔——雖然他自己也做不到啦……
什么叫沒權利哭?!誰才可以哭?嚴家當鋪里的人嗎?你以為被騙的嚴家當鋪會因為區區一個你而陷入愁云慘霧嗎?才沒有!我悄悄送銀兩回去南城給程婆婆他們后,繞到當鋪去瞧過了!沒有!他們沒有半個人難過!我甚至還看見你口中的“謙哥”和人有說有笑,在幫客人估算典當物的價錢!
李梅亭說出好狠的實情,并未加油添醋,他躲藏在當鋪外頭偷覷,瞧見的情況就是如此!
哦,那很好呀。她沉默了一下下,還這么回他,昏倒!
“阿姐……”
李梅亭喚她,發覺她又望著老樹發呆,早已沒將注意力擺他身上,微黯失神的眸,蘊有薄薄水氤,嘴里喃喃重復說道:“不管怎么看,我還是覺得老樹不快樂,它的枝椏垂頭喪氣,像垮下的嘴角……像要哭了一樣……”
那從來就不是老樹的心情。
是她的。
不快樂。
像要哭了一樣。
西京中,哪一處的老宅近期被夷平了?
這個問題,輕易得到解惑,畢竟是一整條老街重新翻整,更是未來男人們最愛流連的花街、女人最痛恨的狐貍窩預定地,全西京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公孫謙在城人的指點下,找到了李梅秀的老宅位置,在那里,只剩寬敞空地,以及正在上頭忙碌搬建材的粗壯工人,半分老宅的蹤影哪里還可尋覓?
他自街尾走至街頭,想尋找是否有道身影蜷縮在哪個角落,哇哇哭求著工人們不要拆她的老宅,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沒有。
幸好沒有。
可惜沒有。
她不在這里。
公孫謙蹲下,拾起一片碎瓦。
工人在整地,刨去扎根的雜草,再重鋪上質地更特殊的沙土,其中有個中年男人,站在最顯眼的位置,吆喝著要眾人麻利一些、不準偷懶,他衣著湛藍色奢華富裳,一眼便能辨識他的身分不同于粗工或工頭,再走近一些,聽見他與身旁另名灰錦長袍男人的高談闊論,帶著戲謔哧笑,在吹噓他是如何戲耍某兩只愚笨家伙,如何如何讓兩只愚笨家伙滿懷希望地賺取銀兩,又是如何如何用陰狠的高姿態,向兩只愚笨家伙攤牌,說清楚他從頭到尾都只是在騙他們,從頭到尾,十戶老宅都只打算要拆掉建妓院,會開出出售價碼,不過是一種報復,一種耍著他們玩的謊話——
“……真蠢,我說四千兩,他們就賺四千兩,我說一萬兩,他們也呆呆地攢一萬兩要給我,若不是你在催我,我真想再多玩他們幾年!闭克{色華服的男人撣撣衣袖,討厭整地的污濁灰塵弄臟高價新裳。
“你還敢說!一大片土地不趕緊動工,擺在那里長雜草豈不可惜?西京第一花街的進賬會有多驚人,每拖一日,咱們損失恁大,也只有你這種人才能捺住性子,放任大筆錢財不賺,盡玩這種沒有收入的游戲!被遗勰腥撕苁锹裨。
“賺再多的錢,都比不上親眼看見李家的人,一個一個痛苦難受來得快意!我當初就發過毒誓,膽敢將我心愛的女人騙走,我就算散盡家產,也絕對不讓李家人好過!”奪愛之恨,他無法咽下,眼睜睜看她成為李家媳婦,他近乎發狂,是姓李的用甜言蜜語拐騙她,讓她情愿放棄富家夫人的優渥未來不要,偏偏去當個騙子之妻!
“跟你作對,算是李家人倒楣,瞧他們一家的下場,白賊李失手被人打死,一對兒女傻乎乎任你戲弄,辛苦為著永遠不可能買回去的宅子賺錢,聽說他們省吃儉用,連頓好的都舍不得吃,當騙子、扮演小可憐混進富豪家,被人追打、被官差捉……結果,最后只能眼睜睜看老宅被拆掉!被遗勰腥藥缀蹩煲槠鹉莾芍恍绽畹男〖一铩獛缀,但沒有,所以他還能掛著笑容在說這番話。
“哈哈哈……”湛藍色華服男人大笑許久,灰袍男人最末那句話,惹得他開懷不已!肮馐窍氲侥莾蓚笨家伙的模樣,我到現在仍是想笑。他們呆呆坐在對街石階上,工人每打掉一面墻,就見他們倒抽一口涼氣,拆得越狠,他們臉色越有趣,我本以為能弄哭他們,可惜了,他們沒哭!眹K。
“不是聽工頭說,要鋸樹那一夜,李家姐弟哭得可凄厲,一人一邊死抱著那棵老樹不走,更徒手想挖出老樹,挖到雙手都破皮流血?”
湛藍色華服男人咬牙一啐:“那一幕我沒親眼看到!”所以多嘔呀!若他人在當場,絕對不會讓兩個家伙這般輕松過關,他絕對會帶著最狂傲的笑臉,再多折磨那個男人的一雙寶貝子女。
“算了啦,算了啦,整李家整成這樣,也夠你消氣!被遗勰腥伺呐乃募。誰說女人心眼小,男人的心眼也沒多大,幾十年前的恩怨,牢記至今,而且玩起復仇游戲,完全不給人活路走。
公孫謙必須以最自豪的克制力,才能阻止自己沖上前去打碎藍袍男人一臉獰笑的憤怒。
李梅秀曾經坐在對街,看著自己的老宅遭受破壞,昔日奔跑過的園子,讓人鏟平,以紅瓦為筆,涂涂畫畫的側墻,被人擊破,連同兒時最珍貴的記憶,也全數碎為破瓦殘礫,她在看著,用雙眼,直勾勾地看著。
何其殘忍。
何其折磨。
何其的……教他不忍。
她就坐在石階上,忍住眼淚,嬌小身子踡抱得像只蝦米,不是不哭,而是哭不出來,那時的她,定在自責,為老宅被拆,全是她自己的錯,十指深深陷入掌心,帶來疼痛,仿佛懲罰自己的不濟事。
那處石階,現在空無一人,但他光是想著,曾有一個姑娘,苦著芙顔,雙眼蓄滿淚水,無助地瞧見自己珍愛的家園毀壞殆盡,痛哭地護衛一棵充滿回憶的老樹,他的心,發疼起來,快要無法呼吸……
想立刻見到她的渴望、想牢牢把她揉進胸坎撫慰的念頭、想讓她肆無忌憚在他懷里放聲大哭的憐惜,將他的心,揪攪得疼痛不已。
克制力,在湛藍色華裳男人這句話傳入他耳中之際,盡數化為烏有。
公孫謙捏碎了理智,捏碎了手里執握的瓦片——
他最后捏碎的,是湛藍色華裳男人笑揚的高傲下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