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金襖小身影消失于轉角,公孫謙掌間仍握著李梅秀有些冰冷的小手沒放,她以為他是好意將她從雪地上扶起而已,應該在她站穩腳步之后就會放開她,但他沒有,自然而然地牽起她,走回長廊,避開正緩緩飄下的細雪花。
李梅秀不確定他來了多久,聽見她與小胖妞的對話多少,或許有七成,也可能有三成,說不定只有一成,無論是哪一種,他絕對都聽見她對小胖妞說的那句善意謊言。
我只要再聽見你撒一次謊,無論是對誰,我都不會再出手護你,任何的后果你自己承擔,那時,別怨我冷眼旁觀。
他的告誡,她天天念、夜夜背,倒著復誦也快不成問題,她總是提醒自己,他已經亮出他的底限,說得清楚明白,若是她踩到他的底限,下場無須他再贅述,她才不要得到他的冷眼旁觀,于是,她趕快替自己先辯解。
“我沒有說謊哦!她真的不胖,她骨架大而已!”所以不可以當她在說謊騙小孩!雖然她的確是心存善意地欺騙球球,不忍看孩子流露失望表情。
“我有說什么嗎?”他淡淡反問她,伸手拂去她發梢雪花。
“還沒有……”她就是怕他會說些什么呀!
“你對球球說的那句‘你不胖,你只是骨架大’不算謊言,那么,你同她埋怨我抱起來不舒服的那一句呢?”
“我才沒有埋怨……我又沒有抱過你,怎會知道你抱起來……舒不舒服?只是球球圓圓軟軟的,想也知道抱她比較舒服嘛!崩蠲沸憬鼇硖晳T不扯謊,他有問,她必答,以前老是先想著如何說謊的個性,收斂不少。
她發現,說實話并不是多困難的事嘛。
“我沒有你想象中的瘦!
咦?
他這話……是什么意思?是想澄清他抱起來沒有她以為的不舒服嗎?或是在鼓勵她該親手試試抱他的觸感?
李梅秀還沒想通,公孫謙已經掛起一抹淡笑,穿越長廊,往暖烘烘的小廳繼續走。
手,還是交纏牽著的。
此情此景,使得兩人回想起當日在面攤吃完了面,卻發覺彼此身上都沒帶銀兩的窘局——
那天,也在飄著雪。
“不過是兩碗湯面,才幾文錢,你們兩個也付不出來?虧你們一身少爺小姐的高價華裳,來騙吃騙喝的哦?!”面攤老板一臉鄙夷,雙臂抱胸,右腳不停地在攤位地板上啪啪跺著,他見多了吃霸王餐的家伙,還沒人像他們,穿得體面,只點兩碗湯面,吃完卻摸不出半文結賬。
“我以為你身上會帶很多錢!崩蠲沸惆そ珜O謙,悄聲問道。他的衣著、他的風雅,任誰來看都會認為他像個隨便一掏就有一捆銀票的富公子。
“我沒有錢!惫珜O謙兩袖清風!皯撨@么說吧——我一直沒有賺過錢。”
“怎么可能?你是嚴家當鋪首席鑒師,一個月沒有一千兩也得給你五百兩才聘任得起你吧?”她眸子瞠圓圓的,聽見好吃驚之事,以為他在這種時候還有心情說笑。
“我是流當品,并非當鋪重金禮聘的鑒師,當鋪供吃供喝供用,讓我衣食無缺!彼嵉拿恳环皱X,全屬當鋪所有。
“這是剝削!”她替他感到不平,氣呼呼地直跳腳:“你幫嚴盡歡賺進的銀兩,早就超過你的典當費吧?!她怎么可以還這樣欺負人——”
“喂喂喂,你們閑聊起來了呀?”面攤老板很不滿受人忽視:“現在是怎樣?面錢是付或不付?還是要直接跟我一塊兒上官府去?”
李梅秀雖是面攤熟客,她與小老板見過幾次面,卻沒有交談過……真糟糕,若是老老板在場,她還能攀攀交情,問看看能否賒欠面錢,下回再一并給。
“面錢我們當然付,但得先回府去取,可否請老板通融,我們會快去快回,絕不食言!惫珜O謙說得相當誠心誠意。
“不成不成,你們跑了哪還會回來,又不是傻子;馗缅X可以,你們兩人挑一個回去,另一個得留下來抵押!泵鏀偫习暹@個要求并不過分。
“我回去好了!我可以用跑的!”李梅秀立即攬下最耗費體力的重則大任,這兒離當鋪有三條長街,回到鋪里更得做好讓歐陽妅意哈哈取笑的準備,她自小被人追著跑,已經相當有心得,她還會抄近路,拐進別人家的前廳后堂,加上她臉皮厚,被當鋪眾人笑也無妨,但公孫謙不行,她才不讓他做這些事。“你在這里等我,我馬上回來!”
她向公孫謙保證,并且向面攤老板再點一碗熱羹湯要給公孫謙。
“羹湯錢等會兒我連面錢一塊兒算給你。公孫先生,在你羹湯還沒喝完前,我就帶著銀兩回來贖你!”前一句,是對面攤老板擔保;后一句,是對公孫謙的承諾。話說完的同時,她轉身就跑,在應該要小心行走的濕滑雪地上跑得飛快,連灰色棉襖的系繩都來不及綁好,只見迎著風的小身影,散開的棉襖啪啪翻掀。
公孫謙半個字都來不及說,李梅秀消失在街角。
你在這里等娘,娘馬上回來接你。
相似的承諾,有人曾在他耳邊,帶著哽咽,呢喃重復。
好孩子,你要乖,別吵別鬧,靜靜等著爹娘,好嗎?
好。
他乖。
他沒吵沒鬧。
他靜靜等著爹娘回來接他。
透過當鋪小房間的那扇小窗,望向川流不息的街,來來去去的面孔好多,獨獨缺少了慈祥的娘親惡漢憨實的爹親。
那天,也飄著些許的白雪,他身上那件綴滿補丁的厚襖,是昨天夜里,娘坐在微燭前,一針一線為他將哥哥的舊衣改妥補牢,要讓他御寒過冬,今早爹娘要牽他出門時,娘為他親手穿上,雖然冷風拂過,還是會教人自打哆嗦,但他已經心滿意足。
他搓搓快凍僵的雙手,堅持不從灌進寒風的小窗旁離開,他相信,爹娘馬上就會回到這處古怪的鋪子,一右一左朝他伸來大大暖暖的手,牽起他,帶他回家。
窗欞外,積起了厚厚的雪,比他一開始坐進小房間時高出好多,晌午時的微弱陽光早已完全沉沒于西方山巒后方,濃暗色的灰,籠罩天際,街道兩側的商家,逐漸燃起一盞又一盞的夜燈。
他從白天等到黑夜,心里擔心爹娘是否在接回他的途中遇上了什么麻煩,才會延誤時間……
夜,越來越沉。
對面布莊的幌子收了起來,大紅燈籠滅掉了,接著是酒鋪、再來是古玩店,最后熄掉的那一盞,是賣夜宵的什錦粥鋪……
為什么爹娘還沒來?
突地,有人拍拍他的肩,他回頭,看見當鋪那位中年老板。
“孩子,別瞧了,你暫住的床位已經替你整理好了,你去澡堂泡個熱水澡,然后好好睡一覺吧!碑斾亣览习鍛牙锉е幻唏賸雰海瑡雰核敝粗,睡得正香甜,粉粉嫩嫩的童顏如櫻瓣漂亮。
“我爹娘等會兒就來接我。”他謝過嚴老板的好意。
嚴老板露出苦笑,又不想同一個孩子說太多殘酷事實,只約略回他:“你爹娘不會這么快來,我經營當鋪三十多年,極少遇見當日典當、當日取贖的客人……瞧你凍得唇色都發紫了,來,聽話,去泡泡身子!
“可是……”他的目光,不敢從街道上移開,即便外頭已是空蕩蕩,沒有半個路人。
“你爹娘若來接你,我也不會強留你,放心吧,他們一來,我讓人馬上告訴你,好嗎?”嚴老板面容和藹,笑起來時,雙眼瞇得幾乎看不見眼珠子,像極了親切的彌勒佛。
“……嗯!彼K于點頭,想起身,才發覺四肢早已凍僵,連動動手指都會疼,他強忍下痛楚,按照嚴老板吩咐,在澡堂洗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他們家很少有機會燒上一大桶的熱水,一般都是從家旁的冰冷小河里提水回來擦澡了事——再換上干凈厚衣裳,躺平在嚴老板替他準備的小房,里頭簡單放有四張小床,其中兩張上各睡了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孩,他和他們沒有交談,屋里只有他抖開被褥,以及躺下時,木板床發出的咿呀聲。
他一夜無眠,睜眼盯向屋梁,直至天亮。翌日,天方初明,他便坐回當鋪旁側的小房間,透過窗,看著來去的人群,盼爹娘快些出現。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他帶著眼窩和嘴角淤青,坐在老位置,守在窗欞旁,繼續等待,臉上的傷,是因為昨夜同睡一房的男孩冷冷告訴他:你爹娘不要你了,他們不會來接你回去,你以為你進當鋪是做什么的?他們拿你換銀兩!
他氣極了,和男孩扭打成一團,要男孩將那番話吞回肚里去。
他不信,他才不信,娘那時搭著他的雙肩,蹲低身子,同他說回來接他回去的!娘的聲音多輕多柔,娘的表情多慈愛多憐惜,娘……
第五天。
第七天。
第十天……
直到現在。
小窗外的街景,成為他的夢魘,即使脫離童年許久許久,他每天夜里都會作著同樣的夢。
夢見自己坐在窗扇后,面對空無一人的長街,夢里的街,像沒有盡頭一樣,沒有誰,會從街的那一端走過來;沒有誰,會停駐在窗前;沒有誰,會朝他伸來溫暖臂膀;沒有誰,會來接他——
公孫謙一時眩暈,此時雙眼所見的街景,與夢中如出一轍,又長,又筆直,鋪滿冷冷白雪,沒有路人往來走過……
他沉沉閉上眼,不想再看見孤寂長街,不想再看見稚齡的自己,曾經引頸期盼卻又終于心死的那一日。
“我回來了——”
長長的街,人影還遠遠的只是一個小黑點,嘹亮的嗓音已經吼得連面攤里亦能聽得一清二楚。
“我拿錢回來付面錢了!”
他張眸,看見李梅秀跑得好急,繡鞋和裙襦下濕得徹底,她掌里攢緊從歐陽妅意手中借來的碎銀,高高在半空中揮揚,她雙頰凍得火紅,唇卻是發白的,但眸子好亮,嚷嚷時,許多白霧從她嘴里呵出,她太專心在揮手,忘掉腳下踩的是滑溜厚雪,一踉蹌,她跌個四平,螓首正面半埋進積雪里,隨即又從雪地里爬起來,臉上與發鬢沾上雪塊也沒空拂去,繼續精神亢奮地跑往面攤方向,跑往……他的方向。
他無法眨眼,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挪開。
空敞冷清的大街,只有她一個人在奔馳。
他分不出她是在現實中飛奔而來,或是同時存在于兒時的夢境。
“喏!這樣夠不夠?”李梅秀手里握得暖熱的碎銀遞給面攤老板。
“夠了!泵鏀偫习迨障滤殂y,找她幾個銅板。
李梅秀轉回公孫謙落坐的小桌,發覺他一直盯著她,桌上那碗她替他點的熱羹湯絲毫未動。
“是不是老板對你說了沒錢還敢上門吃面這類渾話?你怎么一口湯都沒喝?”她猜測,邊瞪面攤老板一眼。
“我才沒有!泵鏀偫习逡贿厰嚭鸵诲仧釡,一邊否認!八麖哪闩艿糁缶鸵恢蹦歉钡滦校宜透䴗^去時,他連瞧也沒瞧我一眼!鄙僬_賴他。
李梅秀不再理會面攤老板,咚咚地跑近公孫謙,蹲在他面前,被冷風僵得冰冰的小手,疊在他左手背上,在他的注視下,咧開笑容。
“我把面錢付清了,我們可以一塊兒回家了!彼齺斫铀耍米疃痰臅r間,不讓他久等。
失去溫度的掌心,卻熨燙著他,像塊煨暖暖的炭。
他抬起手,拂去她鬢邊霜雪,她連發梢都是冷的,可笑容溫暖、目光溫暖、眼神溫暖。
他左手輕翻,將覆在手背上的小掌握在自己掌心,用自身體溫煨暖她,另手端起尚溫著的羹湯湯碗,遞到她唇邊,要她先喝一口祛寒。
熱羹湯滑入咽喉的感覺好舒服,讓她此時僅存的寒意也消失殆盡,可最暖的,不是咽下胃里的羹湯,而是他緊握住她的手,暖意,從十指交握間,傳遞過來。
她渾噩地任他喂她喝完整碗的羹湯,整個胃里全都熱乎乎,若不是衣裳因為方才那一跤而沾了雪水的濕冷,她幾乎全身就會發燙起來。
“走吧,我們回家去!惫珜O謙淡淡笑道。
“好,回家去。”她點頭。
有人來接他了……
在他等待那么多年之后,第一次,有人帶著迫切和欣喜,跑得那般急、跌得那般重,在冰天雪地里,來回奔波,只為了要接他回去。
他必須用力地深深呼吸,才能壓抑胸口幾乎要澎湃滿溢出來的激動。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許握痛她的手,不許嚇壞她……
小窗欞后頭的小男孩,等待了足足二十個年頭,在今天,終于有人陪著他,一塊兒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