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雪峰底下躺墜時,讓她也嘗了次瀟灑如風輕飄飄的滋味。
滿頭長發往上張揚飛舞,覆著臉與身,仿佛生出墨羽,化成大鷹。
忽而想笑。
若變成大鷹,此時此刻肯定也是一頭折了翅的,豈能像她的那頭猛禽,千山萬水又萬水千山,遨游過層層疊疊的豐饒與寒蕪。
“麗揚——混帳!混帳啊——”
那震怒的叫喚和罵聲沖破云霧與山嵐,直直追下斷壁深崖。
她天靈仿佛開破,寸心涌入滂沛的情,這情包含無數,感激的、傾醉的、細細初開的、淡淡悵惘的,以及好多好多的喜歡……
小哥哥啊……
倘有來世,我再把自個兒結定給你,好好的,許給你……
我要嫁你,當你媳婦兒,為你生兒育女,天天讓你開心快活,好不?
身軀在墜進深水之前,已先感受到蝕肉侵骨的寒氣,冷意肆無忌憚鉆進膚孔中,強風一陣狂過一陣,打得渾身作痛。
背部終于觸水,激得水蕩波揚,還不及感領那份切膚般的劇疼,身子突然高懸而起,她雙手緊貼身側,好一會兒才覺被束縛得不能動彈。
已準備入夢的眸子下意識張開。
目力未復原,張開眸,只覺眼珠也浸在冷霧與山嵐中,冰涼不已。
但她模糊能辨出微光和影子了,在那片蒙朧當中,一雙展翅的大翼起伏鼓動,她在大翼的陰影底下,猛禽的利爪緊緊擒拿她,爪子所下的力道沒緊到弄痛她,卻也令她牢牢抵著它肉球突起的趾底。
大鷹來了。
鷹能抓起較自身沉上五、六倍的獵物高飛。
這頭大鷹雙爪一扣,隨便都能逮起一頭牛馬大畜,她這等重量和如此身板,在鷹爪之下真真算不上什么。
只是……她怎么來了?
是她喚他來的嗎?怎會?怎會……
她想跟親人們在一塊兒,她好累好冢,她要去找阿爹阿娘、找姊姊們,還有好多親朋好友,說不定大姊肚子里的娃娃也出世了,她能見著,只要去到那地方,就能跟娃娃一塊兒玩……她想……想去親人們都在的地方這世上,豈有值得她停留的人……
“麗揚——你混帳——混帳啊——啊啊啊啊啊——”
熱潮從眼角溢出,她聽到小哥哥憤恨無比的怒吼,霎時間嘗到剜心般的疼痛。小哥哥傷心了嗎?
她令他那樣、那樣生氣。她傷著他了,是嗎?
“……老大,我做錯了嗎?”她喚著大鷹,低語呢喃。
那幕黑影只顧著鼓振雙翅,而風聲獵獵,完全散去她的話音。
她最后卻還是笑了!安还苠e沒錯,到底……是我欺負他,欠下的,下輩子還,都想好的,你……你來干么呢?”嘆氣!澳悴辉搧怼
她合睫,神識隨風,將所有的所有擋在五感之外。
好累,想好好睡上一覺,老大將帶她往哪兒去,全隨它老大開心了。
待醒來,許就能瞧見爹娘和姊姊們。
又或者再醒來,她會變成另一個人,無牽無掛無羈絆,恣意瀟灑的活著……
關于翅影和鷹爪的夢,已許久不作。
夏舒陽驀地醒來,身子還留有夢中余勁,仿佛仍被擒拿著,飛掠過千山暮雪、萬里層云。
額上微汗,心音略鼓,鼻中所嗅竟是熟悉的身香,這個榻子和被窩不是她的地盤,她是鳩占鵲巢了,但……很好。她喜歡。
繼續蟄伏不動,豎起耳朵再細細開了道眼縫偷覷,這座大帳的主人正跟三名將領交代軍務,從她這方瞧去,恰可窺見他峻厲卻漂亮的側顏輪廓,劍眉飛揚、目色深沉,鼻梁挺得不像話,人中下的唇瓣一動又一動地輕掀,那感覺柔軟得令人想嘆息,然后是尖尖的下顎,還有……欸,連喉結都這么好看呵……
臉熱呼呼,心口也溫燙,她悄悄將臉埋在暖窩里,內心發癡般暗笑。
榻子突然震了震,有人正踢著榻腳。
“醒了就起來!蹦腥苏Z氣淡淡,命令意味卻濃,老早發現她在裝睡偷覷似。
夏舒陽慢吞吞抬頭,一見他就笑,隨即往他身后瞄了一通。
“原來那三位威武好漢已經離開啦!欸,我這不是見儼帥正跟屬下談正經事,什么駐防分布又宿營警戒的,怕這一起身要攪了各位,讓你們不好意思了,所以才伏著不動,乖得可以!
聶行儼忍住想捏碎她的沖動。
她自前夜昏睡,到得今早已睡足十八個時辰,醒來還是在滿男兒漢的北境軍大營里,到底誰該不好意思?
調息穩住,他探出兩指不太溫柔地扳過她的臉,見頸側被鐵箭所傷的口子已結薄痂,紅腫消退,他半句話沒說便又收手。
夏舒陽一鬧明白他在察看什么后,笑得更是天地同光,遂擁被坐起,撓了撓臉蛋,兩頰紅撲撲。
甫見她眉梢波動,眸光流轉,聶行儼心中一咯噔,才想她這小奸小惡的神態不知又要說出什么氣人話,果不其然——
“你說,我該不該把被子掀開呢?畢竟是上榻躺平,脫靴卸衣再合理不過,若然衣衫不整,露了香肩或酥胸,儼帥瞧著可要不好意思了。”
他一把扯掉她卷抱在懷的被子當作答覆。
“哎呀呀——人家呃……唔……欸欸,怎么還挺齊整的?”她放下捧臉的雙手,見自個兒周身上下包得妥當,僅去了牛皮小靴和外衫,一時間竟還頗惋惜。
不過她衣物換過,連足襪亦是干凈,穿在身上之物皆屬她所有,并非新置。
“我干娘來了?”所以她才有這套衣物替換,且體內中毒之感盡去。
她臉容陡抬,問聲略高,瞳底有光浮掠。
聶行儼意味深長盯了她一會兒,道——
“舒夫人確實來過,今早才走。離去時留話,要你睡醒就滾回天養牧場……我這是轉述原話,她確實要你滾回去無誤!
“……干娘知道我領你們走石林暗道的事了?”雙肩縮了縮。
“我沒說!贝炀復鲁隹跉猓挥值溃骸安贿^舒夫人跟我要那條暗道的通行使用費。說暗道雖天然生成,卻是天養牧場所發現,凡事講求先來后到,天養牧場既取得先機,旁人要用那條道,就得留下買路財!
他如愿地看到姑娘的張揚神態盡被摧毀。
“那……那在大軍屯里聚眾斗毆,被逮進都統司牢房的事,干娘也知了?”
“若沒鬧事,不會進牢房,自然就不會供出石林暗道以求脫身,這是有因才有果的局,你覺舒夫人不會問明事情的來龍去脈嗎?”
“喚……”眉兒都成八字了。
她慘兮兮仰望他,不怕在他面前現可憐相。
浮蕩在瞳仁上的光原是星星點點,漸漸再漸漸地匯作淺淺如流,仿佛心懸何事,欲言又止。
“事已至此,大陽姑娘還有何事可疑、可怕?莫非是想知舒夫人除跟我討暗道通行費外,還與我談了哪些?”
“干娘跟你……你們還說什么了?”背挺直,好不容易才問出似。
她緊張的、屏息以待的表情顯而易見,那令他左胸略感鈍痛。
“她將香魂渡你,甘心情愿的,在她鷹族一向傳承的習俗里,那是與你結定,將你視作至親之人,結此生此世的緣,定一生一世的情。”
“在她眼里,你就是唯一伴侶,是她的丈夫!
“你可知否?”
她的干娘昨夜與他深談的那些,此時想起,胸中那股鈍痛更深。
她帶來的混亂不是一星半點,一陣亂風自七年前掀起,張狂席卷,來回飛去,至今猶不能平息。
問他可知否,他僅想冷笑。
無端被拖進泥淖,滾得滿身爛泥,始作俑者卻突然撒手不玩了,在他仍一團混亂之際選擇背棄,她留給他什么?全是懊惱和恨!
他惱自己當時太蠢,傻透頂了,聽她立在崖邊說那么多何用?早該出手將她逮回,她想尋死,好啊,他來成全,一口咬死她了事!
眼睜睜見她墜崖,拽不住,救不下,只能看著。
多想沖她發火,多想!
但那股暴火最后只能生生憋在心底,都不知該對誰撒去。
偶爾午夜夢回,回到當年雪峰的地底洞中。
那兩具裸身在幽光里交纏,明明是夢中身,一縷淺淡神識卻猶能嗅到虛境中漫開的香魂,由淡漸濃,渡進他灼燙的血肉里……
每每醒來,身軀繃緊剛硬,有時能可恥得弄臟自己。
而清醒之后,胸間總懷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虛空悵惘。
能不恨嗎?!
“大陽姑娘以為呢?舒夫人還可能跟我談什么?”以問制問。
“呃……”她眨眨陣,實在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像有意吊她胃口,亦似語帶嘲弄,但藏在話鋒里的火氣是有的,也不曉得怎又惹惱他……
干娘既見了他,他那身香定然引起大疑,而她家干娘何等精明,豈能不對他追根究柢?
……追根究柢之后呢?
她暗暗苦笑,實也不知何以如此心焦。
無論他們談什么,于她而言有何差別?
她像在夢中行了好長的路,身心俱疲,累極,于是睡下,睡了好長一段……干娘說她當時昏睡了大半年方醒,自那時起,往昔的事記不全了,又花上好長一段時候才東抓一點、西挖一塊地慢慢拼湊成形……漸漸地,她記起他,記起雪峰地底洞里的種種,記起他們的結定,卻沒想過回頭尋他,因那名將他撲倒又要好了的少女,她夏舒陽已不是她。
然,此際因緣再會,他來到眼前,可她怎么就舍不得了?
舍不得放手。
舍不得從此變成陌路。
舍不得不去親近。
她究竟安什么心,瘋癲作狂,連自個兒都沒鬧明白。
“我……”她動了動嘴,卻也想不出話。
“你干娘確實跟我談了不少!
“啊?”她見他下顎微揚,一副小人得志……呃,不,是一副睥睨眾生的模樣,不禁怔然。
聶行儼雙臂盤胸,稍覺有扳回一城的痛快感,徐慢問:“你想知?”
眸子眨都不眨,她本能頷首,點了點頭,略頓,再點了點頭。
他嘴角似有若無一翹!翱晌也幌敫嬖V你!钡劳辏刈阕呷,將她干干脆脆地晾在原處。
夏舒陽真真傻愣透徹,瞠陣張口,慘得可以。
不是戰功赫赫、鐵血錚錚的冷面大將軍王爺嗎?
那是闖過多少修羅場才能淬出的峻毅面龐?
怎么……欸,怎么能微乎其微一勾唇,淺淡一笑就逼得她丟了魂、喪了魄?
好慘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