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武衛明拒婚已成定局,但此事的影響卻一直綿延不絕,柳麗妃倒沒有再來逼迫,可視前來勸說之人絡繹不絕,據說某位衛道的老御史甚至準備上折子參武衛明私德不檢有傷大節。
康王府也同樣不好過,流言甚囂塵上,王爺已稱病不朝,賢芳郡主將自己關在房中,整日以淚洗面,臥床不起,王妃心急如焚,一日三餐宣太醫診治,可是心病難醫,眼見郡主之病始終無起色,王菲六神無主,連算命的也一并請來,只望能卜個吉兇。
這一請,倒真請來個麻衣神相。那相士一見郡主便道:「郡主心病,小人明白,只不過這事到怪不得佑武侯爺,實在是妖孽迷惑,難以自拔!
一句話,本已久病無力的賢芳郡主竟然奇跡般地坐了起來,目中迸出希翼之光,顫聲道:「你、你說什么?」
相士微微一笑,眼中閃現詭秘的光芒,緩緩道:「小人是說,那位周婉倩姑娘,實乃妖孽……郡主若想救侯爺,需從此處著手……」
人心啊,自古便是妖孽棲息之所,以嫉妒與憎恨滋養出鬼,又有誰能把它驅除?
四周一片白茫茫的大霧,寂靜無聲。
這里是哪?武衛明四處觀望卻一無所獲,正納悶間,濃霧卻漸漸散去,他這才發現自己居然身在半空,俯視下方。
一間小小的斗室,一男一女,執手相望。那男子銀盔鐵甲,身上染著斑斑血跡,不用看面貌,武衛明便認出他是鐘浩,而那女子正是周婉倩。武衛明心中涌起一種古怪感覺,自己這是在做夢嗎?像上次看見恩澤寺救駕一樣?而這次又是哪一樁。
眼光轉向周婉倩,執劍她釵橫鬢亂,一身宮裝,神情雖還鎮定,卻掩不住狼狽逃命的倉惶神色——逃命。课湫l明突然醒悟,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鐘浩接下來做的事更加證明了武衛明的想法,他走向斗室左側的壁龕,小心翼翼將供奉的佛像先右轉,再提起,再左轉,待到佛像回到原位時,輕輕的機械聲響起,斗室右面的墻壁幾近無聲地分開,露出一人半人來高的入口。
地道!
那么,這就是四百年前,燕朝滅亡之夕,兩人死別前的那一幕了!
武衛明剛為自己的發現而震驚,突然覺得有一股無法抵御的大力澎湃襲來,將他推落,眼前白光一閃,便墜入鐘浩體內……
鐘浩此時的心情,其實非常惱怒。
叛軍突然發難,勢如破竹,連下數城,長驅直奔襲京城,朝中上下一片驚慌失措,倉猝組成的軍隊居然在平叛途中倒戈,殺回京城,攻入西門,包圍皇宮。鐘浩率部退守禁城,負責堅守最后一道防線,以;适冶娙四苡懈嗟臅r間從密道逃出。身為武將,這是分內職責,更何況,皇宮里還有一個他牽腸掛肚的女人,他的未婚妻子,寧雅公主周婉倩——即使他斃命于此,也要讓她平安脫難!
他帶領千余精銳,依靠地形,一次次擊退潮水般涌入的叛軍,浴血殊死的搏殺中,唯一的安慰就是,周婉倩此刻應已平安雖皇上離開,然而當他重新安排好防御陣勢回到宣陽門太極殿前,竟看見她夾雜在傷兵中時,簡直當場要氣暈過去。
「你怎么會在這里!」被千軍萬馬包圍亦面不改色的冷靜不翼而飛,他抓住她雙臂大吼,完全顧不得身份尊卑和避嫌忌諱。
「我……我很擔心你!顾矝]有躲避,直直凝視著他,眼中只有深情,全無懼怕。
情勢危急,父皇倉皇逃離,宮里亂作一團,她本應與父皇一并出逃,卻在知道鐘浩奉命堅守后決意留下,只因不能同生,也要同死!
鐘浩一咬牙,拉起她便奔向正殿,「去密道,你帶路!」
此時叛軍已調了撞車前來,宣陽門搖搖欲墜,亂箭如雨般射過來,兩人狼狽萬分躲入后殿小室,照周婉倩的指點打開密道入口,鐘浩便要將她推進去,「你快點走,順著地道一直往前,不要停。」
「你跟我一起走!」她扯住他的手,急急的說。
「我……」他咬咬牙,「我不能走,你明白的!顾新氊熢谏,即使不舍,也必須堅持到最后。
「我明白。」她目光黯淡下去,「那么,我在這里等你!
「不行!」他激烈反對,「叛軍隨時會攻進來,這里非常危險,你不能留下!」
她用力搖頭,「對我來說,現在哪里都一樣危險,與其死在外面,不如跟你死在一起!
「婉倩!」看著她的表情,鐘浩知道自己說什么也沒用了。這一刻充賽在心胸里的情感仿佛要爆裂開來,所謂同生共死,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浩!顾穆曇舻腿幔髀兜囊庵緟s堅如磐石,「我就在這里等你,你若成功退敵便來帶我離開;你若有萬一,奈何橋上,你定要等我片刻!」
他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眼眶卻有些濕意……男子漢大丈夫,怎么可以再這種時候流淚!卻又覺得,此時的淚并不是一種軟弱、一種恥辱,而是珍貴無比的情感。得其所愛,生死何憾!
「我答應你!生要同衾,死要同穴!」他從靴筒中拔出一柄金匕,令她握在手中,「自己保重!
「啊——」武衛明抱著頭從床上驚坐起來。怎么會有這么真實的夢境?!
冷汗涔涔而下,夢中他與鐘浩已是合而為一,在那生離死別之際,鐘浩的全部心情,激動與冷靜、愛戀與決心,都呈現于自己心中,那個男人的確有著不惜殞身減命的覺悟,若說他會有負誓言,實在是很難想象的一件事,那么,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鐘浩竟讓周婉倩在幽冥空等百年呢?
武衛明敲敲自己的腦袋,他是武衛明,怎么會明白一個死掉四百年連骨灰都找不到的男人的想法!
但是,那種感同身受的感覺,又要怎么解釋?
武衛明,鐘浩……鐘浩,武衛明……不可能吧!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怎么可能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然而,盡管理智拼命抗拒,那種從心底涌上的戰栗感,仍令武衛明一夜無眠。
心情焦躁加上發了一宿呆,第二天起來,武衛明沒什么精神,偏偏這個時候侍衛來報,賢芳郡主前來拜訪,令他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不見!」這女人嫌流言不夠難聽,事情不夠麻煩嗎?居然親自來這里。「就說我出門了。」
「侯爺……」侍衛看武衛明臉色不善,猶豫一下,還是稟告道:「郡主要拜訪的是……是周姑娘……」
「更沒必要了!小倩又不認得她!顾豢诨亟^,郡主明知小倩是她的所謂「情敵」,來此比不安好心!小倩性子溫柔,說不定會被她欺負。
「這不好吧!挂慌缘闹芡褓粎s攔住武衛明,「衛明,郡主身份尊貴,又是特意來訪,于情于理,也該招待人家的。」并不是所有事情都適合讓武衛明背負的,同為女子,愛著同一個男人,這場戰爭,還是由她們自己來解決吧。
武衛明無奈,只得同意見客,并在周婉倩的要求下,讓她們獨處。
賢芳郡主盯著向她行過禮的周婉倩,眼神里充滿疑惑與戒備。就是這個女人迷惑了武衛明嗎?然而那種風姿與氣韻,卻怎么也不是她想象中的狐媚妖邪。
「郡主召見小女子,不知有何吩咐?」奉上香茶,周婉倩態度溫婉,卻不卑不亢。
「吩咐沒有。」賢芳郡主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聽聞周姑娘之名已久,渴慕一見。能令武侯爺如此傾心,周姑娘果然不同凡俗!
「郡主謬贊了,小女子不敢當!怪芡褓坏。她生前乃是公主之尊,對方隨家世而來的氣勢,并不能令她感到惶恐。
「謬贊嗎?」賢芳郡主嘴角露出一絲嘲諷,「本郡主聽聞麗妃娘娘欲收你為義女,卻被婉言拒絕,想來周姑娘其志非淺,故不甘于此。」端起茶盅,輕啜一口,微微皺眉,「這茶涼了,換杯熱些的來!
郡主一定很恨自己吧……周婉倩低低嘆息,「婉倩福薄,是娘娘錯愛了。」
「這樣還算福薄,」賢芳郡主雙唇微微扭曲,「那本郡主的福氣,比你更是差遠了呢!拐f著,雙手已暗捏成拳。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她深吸一口氣,按捺下激動的心情,提醒自己此來的目的,不可自亂陣腳。
將賢芳郡主的失態看在眼里,周婉倩心情也為她有些惻然,郡主目前處境艱難,雖說不是武衛明或她的過錯,然而同為女子,那種愛而不可得的心情,總是能夠明白并體諒的。
「郡主,」她輕聲說,「自始自終,婉倩只是想要和所愛之人在一起而已!
「你!」賢芳郡主聞言一震,這女人居然如此大膽,竟當著自己的面毫不猶豫的說出這種話!「你……你這還有沒有廉恥之心。
「廉恥心嗎……」周婉倩微微一笑,像是自嘲般輕輕嘆一聲,「就算是沒有吧,對萬千來說,那也不是什么要緊的東西!
寂寞四百年,在黑暗中所渴慕的,僅僅是一只可以讓自己握住的手。
賢芳郡主瞪著她,這個看似柔弱的女人,居然這樣大膽追求所愛……自己內心深處何嘗不羨慕?再對照因為人言可畏而被逼到如此境地的自己,這個周婉倩分外令人覺得——憤怒!
這種憤怒與不甘滿溢胸口,賢芳郡主身體微微前傾,仿佛是要站起來的樣子。
「周姑娘……」她慢慢說,下一個瞬間,她華貴的絹衣水袖「不小心」拂過幾上的茶盤,茶盅被向前帶去——
嘩啦!砰!
茶盅不偏不倚被掃落到周婉倩右臂上,接著滾落地下,摔得粉碎,猝不及防下,周婉倩半件裙子都濕了。
兩人一下子都站了起來,周婉倩還未怎地,賢芳郡主卻「啊」地叫了起來。
那可是一杯剛沖泡好的六安瓜片!
雖然被熱茶淋到,周婉倩的神色卻不怎么痛苦,只是微微蹙雙眉,拂去幾根沾住袖上的茶梗。
賢芳郡主雙眼直直地盯住她——正常人被燙著,怎么會是這種反應!
周婉倩,真的是人嗎?她咬緊下唇,神色漸漸陰沉。這女人果然是妖孽!
郡主一言不發拂袖而去,周婉倩并不知道她心里的念頭,只是對方臨別前那一眼,令身為鬼魅的她都心生寒意。
「小倩,那女人來干什么?她跟你說了些什么?」武衛明急著問,對于賢芳郡主來訪的目的,他始終不放心。
「沒有什么,郡主很客氣!怪芡褓恍πΠ矒崴俗詈蟮氖B,郡主的確一直很有風度,既然沒有造成什么損傷,她也不想再去考慮她的來意。
武衛明撇撇嘴,京城里現在烏煙瘴氣,實在不是好住處,「小倩,我們去碧云崖住一段吧,你不是一直很向往那里嗎?」
周婉倩望著他認真的神色,明白他是不愿再有人來打擾,點了點頭。
她最終也不可能真的與武衛明在一起,能夠偷得這片刻的美好也該滿足,只得請賢芳郡主再耐心的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