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眠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她知道她是個外人,對嚴忍冬沒有任何置喙的余地,她知道她插手管了下場可能十分凄慘,嚴忍冬怎會輕易放過渺小卑微的她?
而且即使她費盡全力,嚴忍冬很可能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可是她就是無法不管,當她一聽黎振熙說完嚴忍冬的過去,提到嚴忍冬的母親病重,她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不插手。
胸口滿溢的既是酸楚,也是憤怒,那驅(qū)策著她丟下手頭的活兒沖向夜色里。
這個時間嚴忍冬若不是在其他客棧喝酒,想必便是在歌樓妓院里。
因此,裴春眠就這樣憑著自己少年似的外貌,借口要通知兄長母親病危的消息,尋過一家又一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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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樓舞榭樓的一間廂房里,嚴忍冬望著正在唱曲兒的歌伎出神。桌上擺的一瓶白干,只倒過一杯,已是好久沒有動靜。
不再那么想狂飲大醉,漸漸能清醒地面對回憶,他該對這個改變謝天謝地嗎?嚴忍冬自嘲地心想。
不知歌伎唱到第幾曲了,他并沒有用心在聽,本來想在女人懷里忘盡一切,但瞧著歌伎濃艷的臉,他竟莫名地失去欲望。
那既不是文雪霞清麗絕倫的瓜子臉,也不是裴春眠那令人想掐她臉頰一把的甜憨小圓臉。
裴春眠?他對自己竟然想到這個名字大吃一驚,眉頭頓時蹙緊。
突然,一陣敲門聲打斷他的思緒,老鴇隔著門道:“大爺,方便進來一下嗎?”
“進來!眹廊潭荒偷鼗貞。
老鴇推開門進來,一邊說:“大爺,您家里人有急事找您!彼炎约荷砗蟮拇好咄粕锨皝,一邊對歌伎招手,“香菱,你先退下!
一望見老鴨口中所謂的“家里人”是誰,震驚尚不足以形容嚴忍冬的心情,他失聲叫道:“裴春眠?!”
嚴忍冬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能怔愣地望著春眠。
老鴇拉著歌伎離開,隨手帶上門。春眠神色嚴肅地站在門旁,嚴忍冬無言地打量她。
那身店小二的招牌打扮——粗布藍衣、布帽,都沒有換掉,想必是從客棧直接過來的,而且她額上還微微沁著汗,盡管櫻色的唇緊閉著,但從稍重的鼻息、巍巍顫抖的肩膀,感覺得出她氣喘吁吁,大概是一路奔跑過來的。
她的神色不太尋常,平日總是笑咪咪的,仿佛是全天下最快樂的人,從未發(fā)過脾氣或態(tài)度不悅,然而此刻卻顯得嚴肅深刻,頭一次她看起來不再像個小姑娘,而顯露出符合她年歲甚至更為早熟的眼神。
“……你怎么找到這兒的?”沉默片刻后,嚴忍冬開口問出第一個疑惑。
“一家一家問!迸岽好哒Z調(diào)平平地道。
“就憑你一個姑娘家?”
“嗯,我跟他們說我是你弟弟。”
嚴忍冬說不上來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面對突然闖入自己與歌伎之間的裴春眠,他照理應該生氣,但卻沒有,反而對于拚命搜尋自己的她,有著一絲感動。
那種感覺就像他在黑暗里踽踽獨行許久,突然有人叫住了他,讓他發(fā)現(xiàn)自己并非孤伶伶的……
但是——
“為什么?”嚴忍冬質(zhì)問道。為什么她要這么做?為什么要如此辛苦地找他?
他們是毫無關(guān)系的外人不是嗎?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只不過是恰巧住在客棧的客人與店小二。
裴春眠也不答話,只是先走到他桌子的對面,拉開椅子逕自入座,然后才抬眸直視他的眼睛。
“為什么你要找我?”嚴忍冬被她的舉止弄得心煩,眉頭鎖得更緊,再問了一次。
“我聽黎大爺說了你的事,有關(guān)你戀人病死的事!迸岽好哂闷教沟恼Z調(diào)敘述著!拔乙郧熬拖脒^你一定有許多苦衷,所以對你過分又不合常理的行為都一一體諒,但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你說什么——”嚴忍冬不禁勃然動怒,提高了聲調(diào)。
可是春眠卻輕易打斷他的話,依然淡淡地道:“真沒想到你曾經(jīng)有個深愛的戀人,更沒想到她過世三年了,你竟還這樣一蹶不振。像這樣一有不順就張牙舞爪,稍被踩到痛處就無理取鬧,完全不體諒周遭人的感受,有如一個被寵壞的任性小鬼,你不覺得這是給你死去的戀人丟臉嗎?”
“砰!”嚴忍冬雙手拍桌站起,目光像是要殺死她似的怒瞪著春眠!澳愣裁矗磕銢]有資格提起我的戀人!”
“又來了、又來了,馬上動手動腳,你這樣真的很難看。如果是在我住的寺院里,像你這樣的小孩,早就被罰上山挑水挑到腳都站不起來了!
嚴忍冬勉強壓下差點脫口而出的暴吼,并不是因為對她的話感到服氣,只是不想表現(xiàn)得像被她全說中一樣罷了。
望見他神色陰沉、緊抿著唇,裴春眠嘆了一口氣,繼續(xù)道:“你戀人的死難道沒給你帶來一點意義?你若是真心愛你的戀人,為什么這樣拿她當借口,凈干些壞事,折損她的陰德?我簡直懷疑你是否愛她,或者一切只是為了逃避你對她的內(nèi)疚!
逃避對她的內(nèi)疚……嚴忍冬如遭電擊似的渾身劇烈一僵,俊眼里涌起一絲倉皇。
這些指責太過真實,太過血淋淋了。
“至親去世,服喪三年是應該的,但超過三年還放蕩頹廢,是對死者的不敬。她生前的最后,既然一再拒絕見你,必定有她的理由,必定認為那樣做比較好,你為何不能原諒她的決定、為何不能尊重死者的心意?”
“我覺得你不夠愛她,你只是在可憐沒有她陪伴的寂寞的自己,只是在愧疚沒有在她死前照顧好她,只是在怨恨她不讓你陪伴,你想的都只有自己,根本不是在為她著想。你其實只是一個一天到晚自悲自憐、無法振作的人,我為你的戀人感到難過!
裴春眠的一字一句有如刀一樣在他心里劃下,嚴忍冬的胸口像被人劫開。
從未有人跟他說過這些,恐怕也沒人敢跟他提起這些,但如今他面對春眠的直言不諱,在震怒、痛苦、憤怒之余,竟然覺得無話可說。
他的確是自悲自憐、想的都只有自己。他到底為文雪霞做過什么?即使雪霞死了,也還要為他魯莽狂妄的舉止背負惡名嗎?
而且他也發(fā)現(xiàn)到了,讓他最無法忍受的不是文雪霞的死,而是文雪霞死后自己的空洞、自己的寂寞……
嚴忍冬眼眶微微泛紅,想要閃躲裴春眠黑白分明的眼,但春眠卻不讓他逃開。
她突然懇求道:“去見你母親吧!好嗎?人都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你也不是從石頭蹦出來,靠自己一個人長這么大的。好手好腳、衣食無虞,你已經(jīng)比這世間大部分的人都有福氣,或許你不希罕,但只要你好好活著的一天,都該感謝生養(yǎng)你的母親!
“不準提我的母親!”嚴忍冬終于開口了,聲音冰冷的不帶一絲暖意,“或許你剛剛說得對,但我不打算原諒她,也不認為你有資格管這件事!
“原諒這件事是無法勉強的,我只是希望你去見她一面。我知道我沒有資格管,不過一想到我想見自己母親卻見不到,你母親重病了你卻不肯見她,我就覺得無法忍受!
“而且如果你母親有個萬一,善良的你必定會悔恨無比,你現(xiàn)在這樣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就已經(jīng)看得夠煩了,更不想再一次看到后悔的你!
裴春眠的臉龐充滿落寞,聲音也近乎哀求,令嚴忍冬胸口一郁,不知為何不愿看她如此悲傷的模樣。
他怎么可能稱得上善良?他自嘲地心想。他后悔、他落魄又關(guān)她什么事呢?
眾多思緒在他腦海翻涌,他不想去辨別,只覺得莫名地心煩。
因此,他希望春眠不如立刻消失在自己眼前,不要攪得自己心亂如麻!凹热恢雷约簺]有資格管,那這件事就沒什么好說的。你走吧!在我還沒有如你所說的‘張牙舞爪地大吼’前!彼Z氣冷硬。
交涉一如想象地失敗了,春眠垂下頭,略微沉默,接著突然舉起桌上的那瓶白干,抬頭對他下挑戰(zhàn)書!澳俏覀儊碣一把吧?聽說你很會喝酒,而我也不差,我們來較量一下!
“如果你先醉倒了,就跟黎大爺回去見你母親一面:如果我先醉倒了,那么不管你要求什么,我都愿意答應你一個要求!
“嗤!我為何要跟你賭?我說不去見我母親就是不見。”
“不賭的話,我就讓老爹把你趕出吉祥客棧,雖然你是貴客,但只要我真心要求,他會答應的。被趕出去的話,你對皇上不好交代吧?”
黎振熙還真什么都說了……嚴忍冬再一次有了發(fā)怒的沖動,臉色更顯陰鷙!昂,那就比吧!是你說的,如果你先醉倒,愿意答應我一個要求。那么就算是我要你滾出吉祥客棧,永遠不要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也可以吧?”
如果離開吉祥客棧,她就無處可去了……
春眠的雙肩微微一縮,臉上閃過一絲畏懼,但她終于還是下定決心點頭!昂茫掖饝!
把她的遲疑與恐懼盡收眼底,嚴忍冬真的不懂,她為何如此勉強自己也要管這件閑事?就為了對一個陌生老太婆的同情?
她才是本性善良吧!還善良得太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