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頭緩緩道:“我喝不下那碗藥。”
那一日她猶豫了,遲遲端不起那擺在她面前的湯藥,畢竟是自己肚子里的一塊肉,真要狠下心去做,好難。
一個猶豫,便讓她遲到現(xiàn)在。
“不準!”他的大掌撫上女人的肚皮,口氣卻相當堅持,“我要這個孩子,不管這個孩兒將來的命運如何,我都要他!”
錢府小姐小手揪著被單,仍然垂著臉不發(fā)一語。
“即使他有可能夭折,或者有什么病變,我也還是要你生下他,因為他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
猛地一抬頭,她的表情像是被木棍打到,呆住了。
怎么他都知道了!
不理會娘子的白癡表情,莫修繼續(xù)道:“有我這個爹和一堆關心他的人在,我們的孩子可能會長命百歲,這樣也好,就把這錢府的擔子扔給他,讓他一個人來承擔,我好帶著你離開錢府,做對平凡簡單的夫妻,那些什么狗屁責任就統(tǒng)統(tǒng)扔給這小家伙……”
聽他在胡說些什么,她沒好氣道:“這是你親生孩兒,怎能狠心給他這么多壓力?”
“為什么不能!沒我哪來的他?他老爹在他身上可是下了不少功夫,幾百兩不是白花,這些投資總得有回報才成,拿孩子的一生來抵我娘子的自由才公平!
“你……真是歪理……”雖是歪理,卻聽得她心頭熱烘烘的,這個男人寧可犧牲孩子,卻不舍得她。
“說完孩子,可以來討論看看你為什么要我做下堂夫了吧!”這才是他真正想問的事情!坝胗鷼,我是跟你拜過堂的丈夫,是不論生老病死都要對你不離不棄的丈夫,你居然連自己身上有毒也不講,連同你那什么護衛(wèi)一起瞞著我,就想快快把我扔給別的女人,我就這么不值得你信賴嗎?”
“不是!彼挠囊粐@,“我只是不要你難過,如果……如果我真有不測,我不要見你傷心的模樣,那樣……我會很不舒服……”
終于要到他的答案,可是他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心也跟著一擰。“你以為我事后知情,就不會難過了嗎?”
小臉一垂,“別忘了一開始你很討厭我的,這個親也是我逼來的,搞不好是因為我是你的妻子你才表現(xiàn)得很重視我,也許……”是她逼親,小修子一定恨死自己了,“也許我根本沒有那么重要……”
“見鬼的沒那么重要!”他一吼,見到妻子驚恐的神情,拍著她的背來安撫,并將她安置在自己胸前,他緩下口氣道:“對,我是很討厭你,討厭你一直以來的跋扈任性!”
“可是就像我那日說的,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對你有了別種感覺,那種感覺讓我在意你、心疼你,甚至看不慣別的男人對你示殷勤……都怪你,沒事跑來攪和我心中那池春水做什么……”
可能是從鼻間老是出現(xiàn)揮不去的香味開始,心里就為她留了個位置,一日一日,那個位置愈來愈重要,只是他一直未去重視心底的感覺!翱蓱z的我,娶了個原本以為不討喜的妻子,卻在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做個疼愛妻子的好相公時,卻被人甩了,我的這一生還真是可憐呀……”
瞧他說得凄凄慘慘,她輕輕的笑了。
“笑?有什么好笑?我這么認真的告訴你我有多喜歡你,你居然給我當笑話來聽!”他臉上的紅潮浮現(xiàn),顯得惱怒。
“我好高興聽見你這么說!眿尚叩穆曇糁袔е[藏不住的開心,“其實我也是耶!雖然我喜歡捉弄你、欺壓你……呃,別生氣嘛!”
她用眼神安撫癟起嘴的男人,“因為我真的好喜歡看到你跳腳的模樣,然后不知不覺就不想讓你離開我身邊,只要見你暈倒,我便會緊張個半天,我……也挺喜歡見你為了我和其他男人爭風吃醋的模樣……”她嘻嘻笑著,“想來,其實我很早就喜歡……”
語未完,通紅小臉讓人一抬。
他熱切的尋找她的紅唇,用力一吻。
好半天,才不舍的放開她!澳阏f,我們這樣可怎么辦才好?”他喘氣,手卻不自覺擁緊她。
真是一個鍋配一個蓋!
成親半年,娘子腹里都有塊肉了,兩人現(xiàn)在才將彼此心意坦承相對。
只是這個鍋和蓋,就快要合不在一起了。
“現(xiàn)在,你該好好告訴你相公,你身上的毒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的嗅覺真的從此失去了嗎?”
。
錢家祖先可不是生來就懷有一身釀香的能力,只能說是某代主子莫名對這方面有了興趣,又碰巧她的鼻子是特別敏銳,便花了不少功夫鉆研并開創(chuàng)錢家第一代釀香事業(yè),幾代努力下來,逐漸打響名氣,直到現(xiàn)在屹立不可動搖的地位。
別以為打出名號就了不起,要能維持水準甚至更加茁壯,得加倍努力才成,更甚者,為了怕家傳事業(yè)外移,訂下傳女不傳男的規(guī)矩,并限定只能有一人繼承,以免讓人偷去了絕活。
“等等,為什么一定得傳女人?”聽故事的人抗議了!
“因為女孩細心,男孩野得跟潑猴似的,不易教!
“那是你們有偏見!”哼!
釀香工程如此神秘,無人知道這也是項危險工作——
將自己關閉在不透氣的石窖內,高純度的香氣也是一種毒氣,長期吸入會滲入血肉里,早前因為工作量不大,錢家也剛涉足煉香領域,所以釀香者身上沒啥毛病出現(xiàn),一代代傳下,隨著關閉在石窖內的時間增長,終于在錢府小姐的曾曾外婆上出現(xiàn)了問題。
“既然察覺到不對,就該立即收手!”
“你以為說停就能停了嗎?當年曾曾外公在丞相府邸任公職,丞相大人握有大權,他得知曾曾外婆的能力,便以曾曾外公要脅,要錢府每個月都進奉香露,錢府能不聽話嗎?”
“再加上與丞相勢均力敵的敏王爺也想得到錢府出名的香精以討好寵妾,權勢逼迫下,為了怕牽連無辜人,曾曾外婆死后,曾外婆不得不接手繼續(xù),以期有朝一日錢府能脫離丞相和王爺的掌控!
“但結果卻是錢府的事業(yè)愈做愈大,變成一代又一代不得不傳承下去的工作!蹦弈樕兊蒙畛痢
“是呀!從外婆開始,提煉出來的香精就已受到皇帝后宮里娘娘們的青睞,更得到皇帝賞識,而逐漸地就成今日的錢府了!
“你們難道沒想過,這也代表另一個枷鎖套上來?”技壓群雄,得到皇帝重視,想必也為朝廷內不少人所嫉妒,所以這一技之長絕對不能消失,因為這是錢府唯一得以保有權力的方法!
她不語,卻是第一次,他在她臉上瞧見了無奈和不甘愿。
他心疼的摟緊她繼續(xù)問:“還沒告訴我,究竟你們身上是什么?只是嗅覺喪失嗎?”
“剛開始,只有嗅覺喪失!
剛開始?他感到一陣冷意,下意識手臂收緊,“然后?”
“逐漸連味道都嘗不出,也許一兩年后,就會莫名的七竅流血而死,當年的曾曾外婆、曾外婆還有外婆,都是這么死的!
“不……”他心大驚,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這是一種慢性毒,長年累積下來,只會讓毒性更深入五臟內腑里,等到哪天身子撐不住,就會爆發(fā)出來。”
莫修刷白了臉,“可是你娘……不是聽說還活得好好的,同你爹一起在外游玩呀!”
“在所有人眼中的確如此!彼D了一下,手指爬上男人抿緊泛白的唇,不舍他虐待自己,“我十四歲時,娘開始出現(xiàn)流血的癥狀,不到一年嗅覺也喪失了,我爹便帶著娘尋訪各地名醫(yī)!
“所以就把錢府扔給你?”
“不,是我自愿接手!
“你自愿?”
“沒辦法,你娘子我天資聰穎,十歲就能將這方面的知識全部吸收,可以自己釀出獨特的香味來,所以當娘一毒發(fā),我便可立即接手……”強裝出來的堅強,卻在他一雙滿是心疼的黑眸下,垮了!
“好嘛!我承認我也不是那么自愿,可是我不要娘死掉嘛!而且娘那時候已經沒有能力再釀香了,我不要那些一直以來為錢府做牛做馬的人失去錢府這個依靠,所以再怎么不愿我也認命了。不過……”仰起驕傲的小臉,臉上布滿自信,“既然要做,我就要做到最好,無人能敵……”
她的唇重重的讓人吻住,也截去了她的話。
“我很高興自己的娘子是個如此有責任感和憐憫心,還有好勝心的偉人,但是我真的很痛恨聽見你這么說!”最后一句話,他的口氣特別重。
人都是自私的,他怎么會希望娘子犧牲自己去拯救其他人。
她笑了,“我十歲起就已經知道我將來得付出什么,不過也沒關系,我活得倒也輕松快樂,能享盡人世間的榮耀富貴,這還不夠嗎?”
所以她一有機會就玩、把握機會就鬧、極盡所能的嘗試新事物……因為她沒有太多的時間!
“你說岳母是在你十四歲時發(fā)病,那為何你這么早……”
“接觸的時間不一樣,毒發(fā)的年紀就不一樣,像我曾外婆,接手的時候我外婆都嫁人了;外婆接手時,娘已是個大姑娘;而我娘接手時,正巧是生下我之后!
“所以……是一年比一年早……”他不敢想像下去,手臂愈圈愈緊,就怕懷里的人下一刻就消失不見。
他的娘子不過才十七,就已經喪失嗅覺,再一、兩年……還不到二十呀!
老天怎么舍得讓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婦人就這樣拋下她的相公和孩子離開人世?
“咳咳……我說你……別勒這么緊……我快不能呼吸了……”
“抱、抱歉。”
她埋怨地瞅著他,“所以我才不想告訴你嘛!瞧你現(xiàn)在一張臉皺得跟什么似的,唉!我這是自作自受,把你扯了進來后,不但害我又多了一個舍不得的人在世上,還搞了塊肉在肚子里……”
“不準把孩子拿掉,我要他生下來。”
“可是……”可憐兮兮的瞅著他,“我體內累積的毒都已經發(fā)作了才懷寶寶,這不是把毒也過給了小娃兒嘛!”
“我不管,我說過要她安安穩(wěn)穩(wěn)出世,而且她必定要為女胎,這樣才能接替你的工作,我不準你再去碰任何會傷害你的事,錢府就讓女兒來扛……”
這個男人呀!錢財不重要,就連親生孩兒也沒有妻子來得重要!
好半晌,她無法開口,只能猛吸酸澀的鼻子,今日的小修子真討厭,凈說些讓她感動到想痛哭流涕的話。
“告訴我,難道沒解藥嗎?你爹訪遍了這么多名醫(yī),都沒找到一個可解你們之毒的大夫?我記得岳母大人尚在人間……”
他的問題讓一陣飄進來的女音打斷。
“小姐,小銀回來跟您請安了,請您有屁就快跟姑爺放完,別讓奴婢在門外等太久!”聲音中暗藏怒火,相信有耳朵的人都聽得出來。
錢府小姐斜睨著相公,“是你差人把小銀叫回來的?”
“誰教你不讓我進府。”
“算了,起碼你找的是小銀,不是小金,我最怕她垮下來要哭不哭的表情,還有她那個跟我不對盤的將軍丈夫。”
莫修的臉色突然變得古怪。
她的心中一驚,“你、你不會也……”
“嗚嗚嗚,小姐,你出了事為什么不告訴我?人家、人家有多害怕你有什么三長兩短……將軍爺,你別瞪我,我也不想哭,可是我就是害怕得想哭嘛……都怪小姐……小姐怎么可以生病,小姐,小姐……哇……我不管啦!小姐你快出來……小金要見你……”
外頭一陣抽抽噎噎的聲音,錢府小姐捂著發(fā)疼的頭。
。
“小姐,你最好從實招來,為什么瞞著我們這么嚴重的事情?”
“原來老爺、夫人不是去什么云游四海,是去找治愈小姐和夫人的解藥……要是小姐有什么三長兩短,要金梓如何活下去?”
“最可惡的是,小姐從來都不跟我們明說……原來你把我們嫁了,就是想擺脫我們,然后一個人靜靜找個角落乖乖等死是嗎?”
“銀妹妹說得對,小姐好過分呀!如果早知道釀香會讓小姐中毒,那……就讓金梓代替你去,我的命本來就是小姐救回,本來就該為小姐犧牲。”
唉唉唉!
一邊是嚴厲警告聲,一邊是哀怨哭訴聲,錢府小姐縮在夫婿懷中,雙手捂著耳,這樣左右夾攻不給喘息空間,耳朵都要長繭了啦!
角落邊還跪著一個好可憐的男人,那便是遭兩名丫頭口水、淚水夾攻到受不了,而自愿跪下賠罪的藍翼。
主子有命,不得不從,他才是最最可憐的人呀!
“金梓,你敢給我說一次替她死,試看看!”
讓人頭皮發(fā)麻的冷冷警告聲,讓金梓火速吸回了眼淚。
“紫紫,你別這么生氣好不好?你這樣氣得猛跳腳,我真的好擔心孩子會被你給跳出來!”
白癡!最好小寶寶跳一跳,這么簡單就可以呱呱落地。
兩對夫妻成親這么久,冷的冷、呆的呆,個性沒有變過,卻始終疼愛著自己的妻子。
“小姐,別做縮頭烏龜了!你是該讓人罵、讓人念一頓,早就該把事情告訴我們,或許大伙能幫忙找解藥……”
轟隆隆的打雷聲持續(xù)發(fā)飆,震得人頭暈腦脹。
“相公,我頭好痛!”錢府小姐垮下臉,兩指不客氣地揪了相公臉皮。
人是他找來的,就請他清場。
幸好,相公沒讓她失望。
“你們安靜一點,沒見到你們家小姐不舒服嗎?”莫修拍桌斥喝,難得顯現(xiàn)一家之主的氣勢。
錢府小姐在他懷中偷笑,偶爾一次讓男人寵一下、保護一下,滋味真不錯。
“你還好意思說!”銀紫不顧夫婿拉扯,跳到莫修面前,“我家小姐嫁給你,你就比其他人還要了解小姐的作息,也應該是最清楚小姐身子出了問題,為什么直到現(xiàn)在你才發(fā)現(xiàn),才通知我們?!”
莫修接受她的控訴,嚴肅的臉龐閃著無比認真的神情!斑@點我很自責,可是我娘子隱藏真相,是不是也得負責任?我想現(xiàn)在不是歸咎于誰的錯,而是想想有沒有什么辦法救你家小姐、我的娘子!
銀紫咬唇不再多說,只是難過得靠回自己相公懷中。
“修弟,我代紫紫向你賠不是,她太心急才會將所有怒氣轉向你!便y紫的相公,也是莫修的大哥,擁著傷心的妻子道:“我贊同你的說法,現(xiàn)階段該做的事就是想辦法救你的妻子!
另一對,金梓猛點頭附和,身后將軍夫婿則是冷冷哼一聲,雖不滿,也算贊同了。
幾雙眼不約而同瞪著終于肯露出臉蛋的女人身上,錢府小姐咳了咳,輕聲道:“其實解毒辦法不是沒有!
“你知道解藥!”莫修吼聲最大。
搞屁呀!在他為這女人擔憂到要抓狂的時候,她這會兒才淡淡說出解藥的事情。
“你們別一個個像是要把我吃了一樣的瞪我嘛!”耳朵被震得嗡嗡叫,她好委屈,“方才你們吵死了,要我怎么開口?我也是今日讀了娘寄來的書信,才知道那玩意真的對我們體內的毒有療效……”
她開始道出打從聽娘提及此毒時,就時時刻刻不忘尋找能治療娘的藥草,她相信世上一定有相克的事物,毒是從花的氣味出來,那一定也有某類的花草可以克制這種毒。
所以她不斷鉆研探究,歷經三年,用了近百種四季治愈性花草,提煉出專解百毒的精油。
后來娘的毒發(fā)作了,便將此精油用在身上,一開始并沒有什么效果,娘仍是經常性的流鼻血,甚至喪失嗅覺,但大家都忽略了,毒是慢性毒,這種解藥是慢性解毒劑,需要長期使用,娘出游三年,當中仍持續(xù)不斷使用,這次書信里提及娘察覺到自己的體質有慢慢的改善,已經好久不曾有過頭暈,甚至流血癥狀。
莫修急道:“那你還等什么?還不快再去煉出解藥……”
她不客氣彈了一下他的額頭,“親愛的相公,我也很想呀!我失去了嗅覺,勢必得花比平時還要多一倍的工夫,你沒聽見我剛剛說,我花了三年的時間準備和煉制,你覺得我這時開始還來得及嗎?”
開始是來得及,不過可能撐不到結束,她就先掛了!
“沒有其他方法嗎?”莫修咬牙,表情相當痛苦。
“不過……娘離開時,并沒有把精油全部帶走!
錢府小姐的幾句話,令希望之火再次燃起。
“當初我為娘而煉制,所以沒有留下太多,況且我曾以為此藥無效,便把解藥當作一般解百毒的泡澡香精來使用。”
“剩下的解藥呢?就是你說用來泡澡解毒的香精呢?”
“我送人了!
“送給誰?”眾人異口同聲。
錢府小姐的表情有猶豫也有點怨懟,一只眼睛斜斜瞄了相公一下。
后者沒注意到自己被埋怨,只是攢著兩道眉,不斷追問:“你快說,到底給了誰?”
“我送給了兩個人,一個人,我想他已經弄丟了。”
那另一個呢?
“另一個人,就是待我如親兄長的令將軍!
那只愛吃甜食的大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