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涚病了,義父要大人立刻回去!碧K碩盯著目光都在棋盤上的楚天凡,等了許久,沒得到半點反應,“你別不吭聲。”
楚天凡嘆了口氣,“你妹子不醒,怎么走?”
蘇碩煩躁的搔了搔頭,上官涚聽聞劉昌裔順利的拿下許城,還讓吳少誠退了兵,這個天大的喜事,竟讓他“喜極”暈了,醒來之后,只能癱在床上,連話都說不清楚。
聽在蘇碩的耳里是大快人心,只是劉昌裔卻沒什么反應。
從那一夜拿下許城之后,劉昌裔怕搬動聶隱娘讓傷加劇,所以就在安國寧的府邸清了個院落住下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蘇碩他們總不可能什么事都不做,就只跟著劉昌裔守著人。
“你勸勸大人!碧K碩說。
楚天凡輕搖了下頭,“除非夫人醒,不然誰也勸不了大人。尤其是我!贝笕藳]氣得殺了他就已經是萬幸,根本不會再聽他的勸。
“這一個個的……真要把人整瘋了!”蘇碩啐了一聲,大步走出去,不愿再待在這死氣沉沉的地方,情愿去住軍營。
才出大門,就看到一個化緣的比丘尼,他隨手丟了個碎銀子在她化緣的缽里。
“阿彌陀佛!北惹鹉岢寺暦鹛。
蘇碩也隨意的回了個禮,翻身上馬。
“隱娘在此,可否容老尼一見?”
蘇碩差點從馬上摔下來,他連忙穩住,“你……是誰?”
知道聶隱娘來自魏博的人不多,知道她真實名姓的更只有自己和劉昌裔,怎么這個老尼姑一開口就說要見隱娘?
“可否容老尼一見?”
蘇碩自知不該放個陌生人進去,但想到現在聶隱娘的情況,他心一橫,“隨我進來。”
他下了馬,帶著人進府。
楚天凡遠遠就看著蘇碩去而復返,后頭還跟了一個比丘尼。
“她要見聶——蘇花!碧K碩堅持聶隱娘是這個名,她的妹子英勇過人,為了大人連命都可以不要,此生就是他要護著的妹子。
楚天凡站起身,恭敬的問:“師父是?”
“阿彌陀佛,老尼身分不值一提!
蘇碩是急性子,抱著自己可能被劉昌裔轟出來的覺悟,幾個大步走向內堂,“你先招呼一下,我去問一下人人!
蘇碩進了房間,就劈哩啪啦的把事情講了遍。
“你說什么?!”
蘇碩驚訝的看到劉昌裔木然的神情有了反應,立刻重復了一次,“有個尼姑說要見隱娘!
劉昌裔瞬間站起身。
看他那股氣勢令蘇碩縮了下脖子,還以為劉昌裔要把他趕出去,誰知道他直接越過了他。
這么些天,還第一次看他這么有精神。蘇碩立刻跟了過去。
“師父,”劉昌裔腳步太急,踉蹌了一下,但他絲毫不以為忤,“你是隱娘的師父!
不是問句,而是肯定。
比丘尼眼底浮現一絲笑意,“阿彌陀佛!
“求你……救她!鳖櫜坏靡磺校氖旨钡米プ”惹鹉。
但他的手撲了個空,不過輕輕一動,她便閃過了他的手。
這身手令跟在劉昌裔身后的蘇碩看傻了眼,原來是花兒的師父,功夫還真不得了。
“你可知錯?”
乍聽此句話,劉昌裔有些茫然,最后靈光一閃,“知。我太過狂妄,自以為是。是我傷了她。”
“你傷的何只是她?”比丘尼淺淺一笑,“因心懸于她,便視她的命甚于自己性命。可你殘忍,只因她傷,便一聲令下滿手血腥,替她再造惡障!
“若有罪過由我承擔,與她無關!
“互為因果,貧尼只問一句,”她輕聲的問:“你可愿改?”
劉昌裔的眼中精光一閃,“她醒來,我改。”
比丘尼搖了搖頭,“你還是你,膽大妄為,至死不會悔改!
“若你不救她,我就派兵攻打吳帥,弄得生靈涂炭,大不了連我一條命,死在戰場上。”
“有求于人,還是語帶威脅,你到底是聰明還是傻?”
“是傻。因為害怕,只能威脅!
“人有千算,天只一算。機關算盡,是你的終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不來!
他的雙拳不由得握了起來。
“心中不平?!”看著他拳頭上的青筋浮現,比丘尼淺淺一笑,“想與天爭?”
他向來高傲,未對人低聲下氣,但為求她一命,心甘情愿。
劉昌裔雙膝跪了下來,額頭碰地,行了個大禮。“求師父救隱娘。”
比丘尼走到他的身旁,久久不語,半晌才道:“隱娘醒來回陳州,從此與人為善,不管亂世,群雄爭端,不與人爭,安于一隅,行嗎?”
“君子一諾,”他應得沒有一絲的遲疑!靶。”
比丘尼越過他,走進了內室。
下了場大雪,天地一片蒼茫,劉昌裔一身黑色大氅大步從馬車上下來,何鈞立刻撐著傘跑了過來。
“夫人呢?”他問著拿傘替他擋雪的何鈞。
“等了大人好一會兒,方才睡了!
“嗯!眲⒉崮_步直往明月樓,制止了小翠,自己推開門,獨自進去。
屋內只點了微亮的燭火,他將大氅脫掉,手放在一旁的烤爐上去寒氣,剛進屋也不敢直接碰她,只能看著躺在床上的聶隱娘。
直到覺得身體暖了,這才到床邊坐下,看著她安靜的睡著,臉微微泛紅,他嘴角一揚,輕撥了下她散在臉上的發。
迷迷糊糊之中,聶隱娘覺得額頭有一陣暖意,這些日子她已經太熟悉這撫觸,她還沒睜開眼,嘴角先揚起弧度。
嗯?微涼的唇怎么在她的唇上,她睜開了眼!盎貋砹。”
“嗯。”劉昌裔仔細的端倪著她的臉,“餓嗎?”
“不!彼龘u頭,“睡前吃了些。你呢?”
“在節帥府與陳公用了膳!
“節帥身子如何?”
“極好!
從劉昌裔口中說出的“極好”,對上官涚來說絕對不會是好。
聶隱娘不由得心中一嘆,上官涚一氣之下暈過去,醒來之后就半癱在床上?v使他依然是陳許節度使,但劉昌裔根本就不費吹灰之力把大權拿在手里。
她原以為以劉昌裔的脾氣,上官涚肯定活不了,卻沒料到他只交代要陳公細心的照料。
陳公和蘇碩、楚天凡原對上官涚恨之入骨,最后竟也都與劉昌裔同聲一氣,陳公用畢生所學、用最好的藥照料著上官涚。
劉昌裔嘴上說得好聽,說不打算再輕言殺戮,但她很清楚,他是要上官涚拖著半死不活的身子,不得“好”死。這對上官涚而言才是最慘忍的折磨。
“你今天看來氣色好多了。”
她動了動身體,他立刻上前將她扶了起來,坐到床上,讓她偎在自己懷中。
她的傷足足養了三個月,這幾天才算是真正的恢復了精神,這次她最該感激的是師父救她脫險,但她醒了之后,師父就走了,連句話都沒讓她有機會說,只拿走了當初她送的劍。
善惡一念間,師父什么都沒說,但聶隱娘明白,從今以后,師父望她為善,不再造惡。
收走了劍,撿回了命,但再也沒有以前那身傲人的功夫……
“你心里真沒遺憾嗎?”
劉昌裔挑了下眉,“說什么?”
“我一輩子好不了,沒有功夫幫你!
他沒料到她竟然會糾結這件事,不由輕笑,“其實你沒功夫挺好。反正在你初初中毒之時,我就已經交代陳公別醫治,只不過陳公一心為我圖謀,才讓你好了。”
她楞住了,定定的盯著他看,原來早在許久之前他就將自己放在心上,只是用這種小人招數,實在不光采。
“你真是個無賴!”她忍不住抬手捏了下他的鼻子。
他自傲的一揚下巴。
她要將他推開,但他將她摟得死緊,仿佛怕她又跑掉,“別惱!我這不是改了嗎?”
改?!她哼了一聲,“你改了什么?”
“不再整天想著算計,從今以后一心只想跟你做對平凡夫妻,一輩子守著彼此!
這對許多人來說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心愿,但對向來自傲的他,不爭、不斗卻是難上加難,只是這次的事,真是讓他駭住。
將聶隱娘從許城帶回陳州之后,他把最多的時間花在陪伴她。
以前喜歡算計,覺得別人蠢,最后才發現自己是最愚昧的一個。曾經失去過,才更珍惜。
他低下頭,吻住了她,在她的唇上又吸又咬。
聶隱娘的雙手柔若無骨的纏在他的身上,兩人溫存了好一會兒。
“明日我想去蘇府看嫂嫂!彼性谒膽阎姓f。
“你想看高娃,讓她過府來就好!
她有些無奈的拉開他不規矩的手,跟他講道理,“嫂子挺了個肚子,大雪紛飛,我都舍不得讓她來,我大哥更舍不得。”
他不是很樂意被打斷,不由得皺眉,“也別說我拘著你,要去行!等明年春暖花開,天氣溫暖些再說!
春暖花開?!前幾日才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等到春天,高娃肚里的孩子都生了。
想要掙扎的雙手被抓住,她抬起腿就踢了過去,卻沒料到被劉昌裔輕輕松松壓制住。他將她整個人按在身上,一臉笑,“我當初便是看你因為被蛇咬,柔弱無力的樣子好欺負,才叫陳公不要救你,你沒功夫的時候,特別可愛!
就是個無賴!她臉微紅,好氣又好笑。
房外寒風吹著,房內卻是一片春暖。
事后她將頭枕在他的肩上,手環著他的腰,閉上了眼,安安穩穩的睡了,但迷迷糊糊中,聽到門口傳來何鈞的聲音。
劉昌裔壓住了正要起身的聶隱娘,隨意披了件長袍,站起身,將床幃一扯后才喚道:“進來!
何鈞進門后頭始終低著,眼睛不敢亂瞄,“大人,節帥的六姨娘求見。”
阮世君?原本睡得昏沉的聶隱娘微驚,眼睛瞬間睜開。
劉昌裔冷冷回道:“不見!
“可是六姨娘說……”何鈞硬著頭皮把阮世君的話帶到,“若大人今日不見,改日就請魏博的故人再來求見夫人!
魏博的故人?聶隱娘的腦子飛快的轉動著。
劉昌裔的眼神透著隱隱怒氣,實在很想去找聶隱娘的師父問個清楚,要他為善并非不可,可是這些惡人不除,他要如何與人為善?!
劉昌裔用盡力氣壓下往上直升的火氣!澳阆认氯。”
何鈞退了出去。
透過床幃,看著劉昌裔拿起掛在架上的大氅,她立刻起身,將床帳拉開,看著他的目光有著不安,“你想做什么?”
劉昌裔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她,“放心吧!”
“若非必要——”她知道要勸他并不容易,但還是得說,“別傷人!
他欲言又止,最后一嘆。
“我不會定她生死,畢竟命運向來都是捏在自己的手里!彼麖澭,輕吻了下她的唇,要她躺下。
他一轉身,臉上的柔情丕變,只剩一臉森冷,大步走了出去。
夜已深,外頭大雪紛飛。
一輛馬車停在劉府的大門口,坐在馬車上的阮世君很清楚自己深夜求見有違禮教,但她早已沒有名聲可言,一心只想要回曾經屬于自己的男人和位置。
上官涚現在是個半死不活的家伙,正妻又不待見她,她的日子比任何時候都還苦。她不甘心自己機關算盡卻淪落至此,但是老天憐她,竟讓她知道了件驚天秘密。
朱紅大門開了,阮世君輕拉窗帷,原以為是下人來通傳,卻沒料到是看到劉昌裔一身黑色大氅出現在朱紅大門后。
她的嘴角微揚,拉開門簾,輕喚了一聲,“大人!
劉昌裔冷冷的看她,雙手背在身后,一動不動。
阮世君遲遲等不到有人上前扶她,不由得笑容微隱。
這是存心給她難看?!她咬牙忍了下來,自己下了馬車,踩著細碎的步伐走過去。
“站住!
阮世君的腳才踏上門前的石階,就被冷冷的喝斥住。
她抬起頭,露出一雙盈盈淚眼,“大人……”
“夜已深,六姨娘進府不妥,”阮世君同樣的把戲已經玩得太多,劉昌裔沒興趣奉陪,若真讓她進府,誰知明日會不會有什么荒唐的話傳出?他是無妨,但不想令聶隱娘心里難受,“有話在這里說!
阮世君把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度看在眼里,她也沒有爭辯,縮回踩在石階上的腳,語氣輕快的說道:“若是大人不介意妾身就在此處談論魏博之事,妾身自然無妨!
威脅他?!
劉昌裔緩緩出了大門,直到隔了三個石階的高度才停下腳,睨著她,這個距離只要伸手,就能搖住她的脖子。
阮世君看著他的眼神,原本自得的臉上升起了一絲恐懼,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恐懼令劉昌裔滿意了,他冷冷看她,“不論魏博何事,我行端影正,還怕你說不成?”
“大人難道不知自己的夫人根本不是蘇副將的妹子?!”
他不語,眼底閃著殺意。
劉昌裔的神情使阮世君心慌了下,但還是逼著自己開口,“她來自魏城聶家,是個刺客,專替田緒殺人!
“這真是我聽過最荒謬的笑話!眲⒉崞ばθ獠恍Φ亩⒅钍谰。
“大人,我有個好姊妹這幾年都生活在魏城。之前來替節帥祝壽時,我特別請她來獻藝,她當時見到夫人,她認得夫人。若大人不信,可以找她來對質!
果然是她!劉昌裔心頭一惱,想起當時聽聶隱娘的話放了人,而今果然被反咬了一口,仁慈就是會壞事,當初不該放了那個青樓女子。
“她人在何處?”他慢條斯理的問。
“她正在我府內,我能立刻請她來證明!比钍谰恼Z調不由得上揚,以為劉昌裔相信了自己的話。“妾身看出大人一定是被蒙在鼓里,由此可見蘇副將對大人有異心,存心護著魏博的刺客,想要加害大人。大人英明,應該立即將兩人捉來。”
“捉?!”劉昌裔點頭,“當然得捉。”
阮世君聽在耳里,有些忘形的走向他,但是她伸出的手還未碰到他,他大手一揮,大氅打在她的身上,讓她重心不穩的跌落在地。
“大人?!”她疼得眼泛淚光。
他居高臨下的看她,沒被她的眼淚影響分毫,這些眼淚、柔情,對的人做,會覺得楚楚可人,錯的人做,只會覺得惡心煩人。
“縱使我的夫人真來自魏城又如何?縱有異心,也是我劉昌裔動了情。我硬要留她,身分是我硬給她的!眲⒉嶙肿志渚湔f得肯定,“曾殺人又如何?我看六姨娘為了榮華富貴,手也不全然干凈。今天上官涚就是個半死人,他得靠著我才能茍延殘喘的活著。我連他都不放在眼里,更別提你一個小小的六姨娘。今日這些話你大可說出去,你可以試試,看最后死的人是你,還是我?”
阮世君的表情一震。
“何鈞!
“小的在。”何鈞立刻上前。
“押著六姨娘上蘇府,要副將帶幾個人,將節帥府六姨娘藏匿的魏博細作給我抓起來!
藏匿的魏博細作……阮世君的眼瞳一縮,“你想誣蔑我!”
“不!眲⒉峤o了自己一個唐而皇之的理由,“我只是讓一切回到原點。阮世君,你原本就該被發送邊關為奴,是我救下你,而今只是讓你走回你原本該走的路罷了!
阮世君的臉色一白,“我是節帥的六姨娘,你以為你能只手遮天——”
“阮世君,今日你在深夜走到我面前,就已經不把自己當成六姨娘;在出聲威脅我時,就已經斷了自己的路。這一切是你咎由自取。帶走!”
何鈞要人抓住阮世君,不顧她的掙扎、叫喊,硬是把人給拖走。
劉昌裔沒有費心留下來聽她哭喊,不帶一絲感情的轉身,他的目光看到大廳里的聶隱娘,眉頭一皺,越過院子,大步走過去,“你這是——”
“我想見她!
他抿唇,根本無須多問她口中的“她”指的是何人?
“你要如何處置阮世君我不管,”聶隱娘強迫自己不要去聽遠去的嘶叫聲,她伸出手,輕輕撫去了他肩上的雪花,柔聲的道:“但我希望你在定柳綺雪的罪前,讓我先見她一面。”
劉昌裔直視著她,聶隱娘沒有逼他,只是讓他選擇。
發怒還好辦一點,或許任性、無理取鬧更好些,偏偏她好好的對他說,他一惱,突然一把將人摟過來,低下頭,惡狠狠的往她頸子上咬了一口。
她被他的粗魯嚇了一跳,但在她還來不及反應前,他松開了她。
“回房去待著!彼蟛睫D身出去,“備馬。”
他得親自去將人帶來給她,在柳綺雪見她之前,他得先搞清楚柳綺雪的來意,他可不容許她再受到一絲傷害。
聶隱娘脖子被咬的地方還有些疼,但心卻泛著一絲甜蜜。她知道他不相信,但她始終不認為柳綺雪會傷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