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小梓將整理好的行囊一一送上馬車,周以謙恐其遺漏,拄杖跟在身旁叮嚀著,才走幾步就累得大口喘息,連忙找張凳子坐下,微順氣息。
“徒兒,看你身子日益復原,為師真是欣喜!睂O中和輕捻白須,搬張凳子坐在他身邊。
周以謙眉頭深鎖,沉聲質問道:“老頭,說實話,我是怎么到這來的?”
孫中和揚眉大笑,“你和我擲骰輸了,所以被罰下鄉行醫!
周以謙挑眉,一臉狐疑,“真的只有這樣?”
“真的!睂O中和微瞇雙眼,看來慈祥和藹。
“既然是下鄉行醫,為何會住在這間晦氣的屋子?”周以謙蹙起眉心,環望四周,陰森的冥具教他心中直打哆索。
“咳,說來話長。當時,你初到此地就生了重病,村人以為你無藥可醫,所以將你送進香燭鋪。”孫中和揚起唇角,笑得開懷,“幸好我及時趕到,妙手回春,救了你這條小命。”
“應該說我福大命大,沒讓你整死!”周以謙瞪著他,滿腔憤怒。
“是,隨你怎么說!睂O中和起身,搖首輕嘆,“這一回,差點害你送掉小命,為師再也不會讓你到芙羅村了!
“哼,就算用八人大轎抬我,我也不會再來!”周以謙拄杖踱出香燭鋪,步伐踉蹌,身子微晃,不慎與迎面而來的展桃花撞個滿懷。
“姑娘,抱歉!
“不要緊!闭固一ㄟB忙垂首,不敢直視他。一顆心怦跳不已,就像初見他時一樣緊張。
“在鋪內打擾姑娘多時,多謝。”周以謙鞠躬作揖,嗓音清柔平和。
她知道,這是他對待陌生人時一貫的音調。此刻的她對他而言,正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沒關系!闭固一ㄝp嘆口氣,“能看到公子恢復健康,真好!
周以謙看著面前的女人,心緒突然復雜起來。這個不起眼的女子,無法讓他移開視線,甚至想關心她,為什么?難道……是因為她左頰的那道刀傷,才讓他興起醫者的憐憫之心?
他伸手輕觸她的面頰,嚇得她退了幾步,瞪大雙眸,直勾勾地看著他。
“抱歉,冒犯了!敝芤灾t一臉歉意,趕忙將手縮回,“姑娘的傷口太深,需妥善治療,方能淡去疤痕!
“無所謂,反正終究是會留下傷疤!闭固一ㄔ俅未故妆荛_他的目光,“告辭!彼p聲說出別離之詞,往屋內走去。
周以謙站在原地,許久無法移動步伐。他緊揪住胸口,覺得心好痛,好痛……
“走吧。”孫中和輕拍他的肩頭,“你師娘在車內等著。”
“好。”周以謙拄杖,一步一步踱向馬車。
孫中和意味深長的嘆了口氣,回首望向展桃花的背影,憶起了幾天前的夜晚——
“孫大夫,求您把以謙帶離芙羅村,永遠別再回來。至于我的事……”展桃花深吸口氣,字字清晰道:“請您絕對保密!
“孩子,你這是何苦?以謙不記得,我們可以慢慢跟他說,總會有想起來的一天。”
“要是記憶永遠都喚不回呢?”展桃花搖首嘆息,“算了吧,我不要他因此有任何的虧欠與內疚。我要他忘記我,遠離我,從此平平順順的過日子!
“桃花……”
“求求您……”展桃花跪在地上,一滴清淚自面頰上滾落,滴在地上,“帶他走吧!”
京城。
周以謙斜倚在床頭,閉目養神。
“公子,該服藥了!毙¤鞫藖硪恢荒就耄镱^盛著茶褐色的藥汁,“剛煎好,要小心!
周以謙接過藥碗,輕吹幾口氣,以口就碗,送入口中,“真苦!”他皺緊眉頭,將空碗遞給小梓。
“孫大夫說良藥苦口,公子您就忍著點,別再抱怨了!毙¤髀冻錾瞪档暮┬。
“你就會拿老頭的話壓我。”周以謙拭去嘴角的藥汁,嘟囔道:“也不知是生了什么病,這么折騰人!”
小梓將空碗置于圓桌,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是中邪,當然不同于一般的病癥!
“什么中邪?”周以謙瞪大雙眸,怒視他。
小梓驚覺說溜嘴,連忙補救,“我鄉下的祖母常將生重病的原因歸于中邪,所以我……公子,對不起,我知道您不愛聽這些渾話!
“算了,說不定真有其事。”周以謙搖搖手,不愿追究。
奇怪,從前的他,一旦聽聞這些無稽之談,便會大發雷霆,今日竟然一反常態,愿意平心靜氣地相信這些歪理,這種種的不尋常,好像是因為他曾經答應過某人似的。
往后,不論你說的話再荒謬,我都相信。
到底是答應了什么人,他怎么就想不起來?
周以謙掀開被子欲起身,卻被小梓阻止。
“公子,孫大夫說您身子虛,不能下床。”他將被子蓋回周以謙身上,整個人壓在他身上,不讓他起身。
“再不下床,我的骨頭就要散了!”周以謙白了他一眼,“你很重,快起來!
“那您答應我不再亂動!”
“好,我答應你,你快起來。”周以謙沉下嘴角,斜睨著小梓,“真是造反了,連你都敢欺我!”
“公子,您別這么說嘛!大伙都是為您好,希望您能早日康復。”
“知道了!敝芤灾t挪動身子,讓背靠著床頭,“悶死了,幫我拿些書來!
“公子想看哪一本?”
“無所謂,都搬來吧!
“喔!毙¤鲗苌系臅∠拢呋卮策,“您瞧瞧,這些如何?”
周以謙望向手中的書,輕嘆口氣,將書卷起輕敲小梓的腦袋,“大白丁,連字都不識得?這是我的藥理札記,上頭都是我的施藥記錄,看了有何趣味?”
“啊,是喔!”小梓拿起書,搖首晃腦地看了半天,又傻愣愣的笑了一下,“我幫您換別本吧。”
“不用了,換來換去,費事!”周以謙攤開書頁,隨意翻掀。原本平和的神情隨著上頭的內容而逐漸凝重。
“公子,您怎么了?”小梓察覺他神色有異,連忙探問。
周以謙緊閉雙眼,雙眉緊蹙,許久才開口,問:“小梓,我在芙羅村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好端端的,怎么會提這個?”小梓尷尬的笑了一下,連忙將札記拿走,“一定是這本難看,惹您心煩,我再幫您換別本!
“不許拿走!”周以謙低聲怒吼,“去請師父來!
“公子……”
“快去!”
小梓驚覺事態嚴重,連忙奔出,尋喚孫中和。
周以謙拄杖走出房間,低垂頭,踩著地上枯黃的葉子,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一陣風吹起,吹動披在身上的衣袍,他忍不住咳了幾聲。
秋風微涼,身子微冷,心……更是寒透了。
藥理札記向來只記施藥過程,但自從他到過芙羅村后,那本札記成了他自表心跡的手札。他將芙羅村的點點滴滴記在里頭,還包括他與一名女子相識、相戀的過程。
他們撒了大謊,為的是抹去一名女子在他心中的身影。
但,如果真能抹去,他的心頭也不會有莫名的酸楚。
他問師父,札記中的女人是誰?
師父總是笑而不答,只說:“唯有自己想起,才有意義。既然想不起,又何必強求?”
何必強求?
如果他的心,能如師父說得那般淡然,他就不會失落,不會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