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京城千里遠的地方——遼東,聶將軍府。
這天,查嬙又不吃晚膳,珠兒百般勸她,最后也只是稍稍進食,便回寢房。她在床榻上躺下,室內幽暗, 應當點上蠟燭,但她寧愿在黑暗中躺著,讓周圍的黑暗把她完全遮掩起來。
七月的天氣,有點悶熱,陣陣聒噪的蟬叫聲傳進寢房里。
漸漸地,蟬叫聲小了,屋里變得更加幽靜,一抹淡淡的月光靜靜地灑落在湘竹窗簾上。立起身子,覺得室內空蕩蕩,心也空蕩蕩的。
驀地,東面凈住寺的晚課次第終了,耳邊響起咚一一咚——的鼓聲,沉悶而遲緩,聽得人心無端的發慌。
\"鳥不拉屎的鬼地方!\"
查嬙已記不清這是她第幾次詛咒將軍府了,其實,她也知道自己抱怨得無理。
她心情低落并非來自將軍府地處偏僻。想想,一座畫棟升梁,婢仆成群的大宅,如果住上一個常守空幃的女主人,就算把這座大宅第擺在甲第連云、笙歌不絕的樂坊,或者繁華喧囂、鶯飛燕舞的勾棟院,仍是寂寞的。
她這樣想著,一點睡意都沒了。既然熱得不能人睡,何不去水閣吹風!
當她走至花園,剛要拐彎轉向水閣走去時,月影中突然走來一人,幾乎撞上她!查嬙看清來人,\"珠兒,原來是你!這么晚了,你上哪去?\"
\"我……我是要去小姐房間,看你睡了沒?\"
\"我熱得睡不著,正想去水閣乘涼。\"她說著往水閣走去,珠兒只好尾隨。
微風吹來,水閣中涼爽宜人,查嬙倚在水閣欄桿旁。
珠兒連打了兩個哈欠,查嬙看她一眼,\"你回房歇息去吧。\"
\"小姐不歇息?\"珠兒問道。
\"不,我心里有些煩悶,想留在這兒,一個人靜靜。\"
她知道小姐在煩悶什么。姑爺到蘇州去接賀小宛,去了好久都沒回來,小姐大概是煩心站爺耽溺女色,玩得樂不思蜀。
\"那我陪你待在這兒。\"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想一個人。\"查嬙有些不高興地嘟嚷。
\"那,那我先回房了,小姐也要早些回房休息喔。\"
查嬙點了點頭,目光向水池望去。
清冷的月光下,水池中的荷花似是一個個嬌纖的少女,正低頭凝思時,仿佛在水池里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啊,賀小宛!
賀小宛將一束采摘的白荷微笑著插到她的發髻上,一匹白馬迎面而來,馬上是聶華尉!剎那間,兩人心意相通地同時張開了臂膀,聶華尉俯下身一把攬住賀小宛的腰,賀小宛落在馬背上,白馬揚蹄而去——
\"不!將軍!不要走!\"查嬙臉色蒼白,蓄力地伸出手。向那幻影抓過去。
可是那幻影是那樣的虛無縹緲、那樣的稍縱即逝,怎么抓也抓不住——
她呆望著水池許久,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哀和失落感驀然襲來!終于忍抑不住,一串珠淚撲籟籟打落在衣衫上。
哭了許久,她緩緩站起身來,不經意地向夜空望去。
夜空里,一雙遙遙相對的星星——那不是織女和牛郎嗎?唉,織女和牛郎雖然可憐,卻每年都還能和心愛的人相會一次,其實已勝過地上許多人了。
地上又有多少人能和心愛的人廝守終生呢?許多人一輩子都遇不上心愛的人,縱然遇上了,卻是——一卻是妹有情,郎無意。
她悵惘地沿著原路走回,剛走進花園,忽聽到左邊假山的石洞里,有人在嘰喳細語。她吃了一驚,躡手躡腳地走近洞口,屏息靜聽。
先是聽到一個男聲誘哄道,\"給我,好嗎?\"
接著是一個怯怯的女子聲音,\"不好,萬一有人經過這里——\"
她一驚!這聲音很熟——是珠兒!
\"沒事的,半夜三更誰會到這里?珠兒,給我,我不會負了你的。\"
\"可是,小姐教過我女孩子婚前要守好閨門。\"
\"反正我倆早已海誓山盟,非卿莫娶,非君莫嫁,倒不如今夜圓了我們的夫妻夢,好嗎?\"
\"韓秀哥,我們既然要做終身夫妻,將來有的是時間,何必急在今晚?我心里有點膽怯,還是等完婚那一夜吧。\"
\"我實在等不了那么久,將軍沒回來,我父親遠在揚州,沒人為我們作主。\"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珠兒,這幾日匈奴蠢蠢欲動,說不定很快就戰火四起,到時我要是——\"
\"不許說不吉利的話。韓秀哥,如果你真的很想,那……就今夜吧!\"
接著便是一陣陣悉悉卒卒的聲音。查嬙立時滿臉羞紅,連耳根都微微發燙,這兩個人怎么這么迫不及待!
糟了,她現在既不能走也不能出聲,這對野鴛鴦正在云雨巫山,要是被她的腳聲這么突然一驚,犯了房中大忌,心膽受驚,非同小可。
好羨慕他們,查嬙捂著發燙的臉頰,欲仙欲死是什么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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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樓上一間清寂的房子里,查嬙正閉了眼,倚伏在床上假寐。
珠兒手持長柄羽扇,輕輕往榻上扇著。
實在太無聊了,找個人來欺負。查嬙慢慢睜開眼來,這個合該被她欺負的人就近在眼前——珠兒。
\"你去把韓秀叫來。\"
\"小姐找他有什么事?\"珠兒很自然的問道。
她兩道蛾眉向上一挑,\"你是他什么人?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我只是好奇嘛。\"珠兒掩飾地說。
\"\"好吧,我告訴你,我要處罰他。\"
\"他做了什么,小姐為什么要處罰他?\"珠兒的語氣中有著焦急。
\"有人告訴我他正跟府里的一個丫環亂搞。\"她佯裝怒意,\"你也知道,將軍一直把\"武將遠色\"列為軍紀的一項,沒想到將軍不在,竟有人大膽違紀,還是韓秀,還有,要是給我查出那個丫環是誰,我定會轟她出去,\"
\"小姐不用查了。\"怎么這么衰,昨晚才做第一次就被人逮到。
\"你說那個不要臉的丫環是誰?\"好玩,珠兒的臉色像米田共。
\"她不是不要臉,她和韓秀是在兩情相悅下,做出那事的。\"
\"沒成親,就跟男人……那人告訴我他們是以天為帳,以地為床,就這么在后花園石洞里。而且那丫環的呻吟聲好淫蕩,哼哼啊啊個不停。\"
\"小姐,你不要再說了——\"
\"珠兒,我知道你是不好意思聽,小姐教你,不管男人怎么苦苦哀求,就是不能心軟,不然男人會覺得你很隨便,以后不會珍惜你的。
\"韓秀不是那樣的人。\"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人心隔肚皮兒,誰能看得清楚!她盯著珠兒,\"你還沒告訴我那丫環是哪一個?小翠?還是小紅?這將軍府里,我看也只有這兩個最有可能,她們老圍在韓秀身邊,韓哥哥長,韓哥哥短的。\"
\"不是她們。\"
\"哦?\"她眨了兩下眼,\"將軍府里還有我不知道的騷蹄子?\"
\"小姐,是我啦!\"珠兒像說給蚊子聽似的。
\"你說誰?大聲點,我聽不見。\"她忍不住噗味笑出來。
珠兒飽滿的小臉兒漲得像一顆熟透了的櫻桃,\"小姐你欺負我!\"
\"你不是說不嫁,將來要剃發做尼姑?\"
\"那是還沒遇到韓秀前。\"
\"你喲!還不快去叫韓秀來。\"
\"小姐,你不要處罰他啦。\"
\"你還真的相信,我跟你開玩笑的啦。我是要替你們兩個做大媒,讓你們早點成親,不要等到肚子大起來就難看了。\"
\"我這就去叫他來。\"珠兒跑開,頭上的雙髻翩翩地抖動著。
望著珠兒離去的背影,查嬙嘴上漾出淺笑。真替珠兒高興,韓秀是一個理想的人生伴侶。
不多時,韓秀和珠兒連袂走進內室。\"夫人。\"韓秀拱手請安。
\"我想你已知道我找你來是什么事了。\"
\"知道了,謝謝夫人。\"
\"先別謝,我還沒罵你帶壞我家珠兒。\"
\"小姐,你不要怪他嘛,我也有責任。\"珠兒急急替他辯解。
\"還沒嫁給他,就護著他。\"查嬙揶揄,\"嫁給他以后,小姐算哪根蔥?\"
\"小姐!\"珠兒嬌喚著,羞得跑了出去。
\"夫人,我和珠兒一見傾心,兩人已訂百年之好,請夫人成全好事。\"
“既然你們哥有情,妹有意,我做主,今晚拜堂。\"她抱著嫁女兒的心情,\"我把珠兒交給你了。你要好個緊扣^\"
\"夫人,我韓秀一介武夫,承蒙珠兒姑娘錯愛,一訂終身,我此生無怨無悔,絕對會盡心盡力照顧珠兒的。
\"你快去找珠兒,告訴她晚上成親的事吧。\"
韓秀走到門前,一拉開門.一個健壯的身形走了進來,差點把韓秀撞倒!
\"將軍你回來了!\"查嬙的大眼睛閃著光彩。
聶華尉臉色陰沉,眸光陰鷙,在查嬙和韓秀身上掠來看去,\"我看我再不回來,將軍府就要出亂子了——\"
她眼里的光彩消失了。\"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韓秀覺得這是他們夫妻的事,不便多言,便悄悄退了出去。
\"孤男尊女共處一室,能不出亂子嗎?\"
她感到莫大的屈辱,怒目瞪視他,\"你不相信我也就罷了,但韓秀的為人,你應該比誰都清楚。\"
\"韓秀為人憨厚,很多投懷送抱的女人就是看上他這點。\"
聶華尉的話使查嬙如利箭穿心,她悲憤地說:\"我和韓秀之間清清白白,問心無愧。\"
\"好一個問心無愧!\"他在鼻孔里冷哼了一聲,\"韓秀在你房里,而你的侍婢珠兒卻不在,這種暖昧的情況,你叫我怎么相信你?\"
\"珠兒本來在,后來跑出去了……\"
他截斷她的話,譏諷地說,\"她還真懂得為你制造機會。\"
\"隨便你怎么說。\"她掉頭便走。
\"被我說對了?\"他抓住她的手臂,\"我說過,聶家不要求你做賢妻,但至少不要做出超越禮分的事來。\"
\"好痛,你放開我,我只是在跟韓秀討論他跟珠兒今晚拜堂的事——\"
他陡然放開她,\"你怎么不早說——\"
\"你有給我機會嗎?你進門就一口咬定我和韓秀有什么。\"她像想起什么,\"你不是去接蘇州名妓賀小宛,怎么她人呢?\"妾進門前不都要先來拜見正室的嗎?
\"我晚了一步,她被于太師的兒子于少堂劫走。\"
查嬙一聽,只覺天旋地轉,一個踉蹌,差點跌在地上。賀小宛她——
\"你怎么啦?\"他憂心地伸手扶住她。
查嬙強壓下紛亂的思緒。\"沒……我沒事,只是昨晚到今天中午滴水未進,突然感到暈眩。\"
他這才注意到幾天沒見,她玉容清減,更顯窈窕輕柔。聶華尉心如刀割。難道她思念秦聰思念到茶不思、飯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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