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市。
林森北路六條通巷內。
盡管六條通這兒日式料理店、居酒屋、著名臺灣小吃和韓國烤肉店等餐廳聚集,可此時已過午夜十二點,不少店家都打烊休息了,只除那些門面做得極低調隱密、里邊卻裝潢得別有洞天的「日式俱樂部」和「Lounge Bar」仍淡淡亮著招牌。
重型機車稍顯張狂的引擎排氣聲傳入巷子里,如夜巡者般慢條斯理地駛進,最后在兩條小巷交會的轉角停下。
轉角的騎樓底下亮著幾盞六十瓦的鵝黃色燈泡,照明一個小小的野臺面攤。
這處攤子挺有自己的特色,不賣蚵仔煎、鹵肉飯、陽春面,也不賣肉圓、甜不辣和鹵味等尋常口味的臺灣小吃,攤子上擺著一個個寬口大碗,里邊裝著滿滿的、各式各樣的辛香料,透明的玻璃小柜內分區放著三、四種汆燙過的肉片、切段的老油條和煮熟的蛋黃,專賣越南風味的庶民料理。
年近四十、身材嬌小的老板娘是個越南姑娘,嫁來臺灣已十余載,國臺語說得相當不錯,幾乎聽不出口音,如今靠著料理手藝和道地的口味在日本人經常出入的六條通「混」久了,也懂得幾句簡單的日文。
此時,一抹與老板娘同樣嬌小的少女身影從另一邊的巷子小跑步過來,手中還提著外送用的方盒。
「媽,我回來了!
回到攤子邊,少女將方盒放在平時擺放的位置,把因跑步而飛散的柔絲撩到耳后,微喘地說:「容姊剛才讓會計小姐結給我們上個禮拜的帳款,總共七千五百元,媽收著!
阮香妹對女兒笑了笑,手中長筷仍熟練翻動著爐子上鍋內浮滾的河粉!笌蛬屖蘸昧!
「好。」袁靜菱溫馴點頭,把千元大鈔收進小鐵盒中,再把五張百元紙鈔塞進母親圍裙的口袋里。
六條通的幾家「日式俱樂部」時常要求外送服務,有些喜歡當次結清,有些則每周結算一次,俱樂部的人出手都挺大方,常額外給小費。
「看妳跑得這么急,臉都跑紅了!谷钕忝脟@氣。
「我怕要是客人太多,媽媽自己一個會忙不過來。」袁靜菱露齒一笑,把母親剛煮好的兩碗鮮肉河粉擱在大托盤上,連同兩碟酸辣小菜一塊兒送到客人桌上。
「請慢用!顾袷乔閭H的那對男女輕聲說,才拿開托盤,一揚睫便看到那個男人。
他習慣在午夜時分出現。
每次見到他,那張年輕的、棱角分明的男性臉龐像是總帶著傷。
印象中,在三個多月前,他的鼻梁斷過一次。
兩個多月前,他下顎中間多了一道撕裂傷。
一個多月前,他右邊額角不知被什么銳器劃過,約莫兩吋長的傷口開得十分俐落。幸運的是,當時傷得并不深,直到蜿蜒流下的血沾在他密濃睫毛上,才見他一臉煩躁地揮手拭掉。
意識到他這一號人物的存在,算一算,也都有大半年時間了。袁靜菱瞅著那個剛跨下重型機車、一步步朝自己走來的高大男人,抓住托盤的十根指頭不禁收緊。
說他是「男人」,似乎不怎么正確。
在袁靜菱十八歲的小腦袋瓜里,「男人」這個名詞是有所謂的「年齡區間限制」的,凡年紀介在二十五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男性皆適用,過了六十歲的稱作「老人」,而那些不滿二十五歲的異性,常是飛揚浮躁、定性極差,根本不夠格被稱作「男人」。
而慣于在夜間出沒的他,瞧起來頂多大她三、四歲,離她所謂的「男人」還差一些些年齡上的距離,但那張年輕臉龐上的五官偏偏生得好深邃。
濃眉利眼,略寬的嘴突顯出瘦削的兩頰;鼻子因之前的傷略略改變形狀,高聳依舊,然原先的挺直卻變成帶了點鷹勾鼻的模樣;下巴那道撕裂傷雖然早就愈合,可中間留下一捺,俊秀的方顎頓時變了味道;再加上他右額角又多出一道小疤,黑墨墨的頭發總亂得沒一時服貼似的,狠厲氣質立刻往上飆升,給人極沈郁、也極難親近之感。
五張桌子尚有三張空著,他冷著臉、揀了一張靠墻的小方桌坐下,穿著綁帶復古風皮靴的長腿大剌剌伸出來,差點絆倒走過來要問他吃些什么的袁靜菱。
結果,一只白色平底涼鞋就這么踩在男人的皮靴上。
袁靜菱嚇了一跳,趕緊退后!笇Σ黄穑
他的靴子看起來質感很好,價格肯定不便宜,此時淡棕色靴面上卻留著她那雙廉價涼鞋的鞋印子。這一腳她踩得挺結實啊!
「對不起……」她咬咬唇再次道歉!赴涯愕难プ优K了,我——」
「一碗牛肉河粉、一個三明治!
「啊?」被略沈的男性聲嗓打斷未竟的話,袁靜菱微怔,濃睫跟著揚起。
他的眼深幽幽,看不見底蘊,明明像一攤靜止不動的死水,底端卻詭異地閃爍著似有若無的幽光,如此近距離接觸,擾得她呼吸一緊。
「一、一碗牛肉河粉……一個三明治?」她緋薄的雙唇不由自主地微啟,重復他的話。
「嗯!顾c點頭,目光略緊地鎖住她淡赭小臉,語氣單調地說:「再兩盤配菜!
「配菜」指的是新鮮的切段韭菜、豆芽、辣椒末和九層塔,要是有客人點河粉,通常都會附送一盤,讓客人按照自己喜歡的口味添加在湯頭里,這是越南河粉傳統的吃法。
袁靜菱表情怔怔然,豐嫩的唇瓣啟了又合,過了三秒才回應。「呃,好……」
其實……不太好啊!
她反應詭怪得很,被他那雙深眸盯住,竟盯得她胸口莫名其妙的一陣急促。
今晚,他的狀況挺「正常」的,那張稱得上好看的臉沒再添上什么新傷,只是上半身剪裁俐落的風衣不知為何弄得臟兮兮的,手肘到上臂的部分磨破了,一塊塊干掉的臟污像是混著泥土的血漬。
他受傷了嗎?
腦中閃過疑問,袁靜菱眉心蹙起,不由自主地瞄向他的臂膀,忽然又察覺到對方停駐在她小臉上的目光還沒收回,那兩道飽含深意的眼神十分有存在感。
別胡思亂想!
「……一碗牛肉河粉、一份三明治,配菜兩盤。馬上來!够剡^神,她感覺兩頰微熱,輕聲重復著男人點的東西,仍對他禮貌性地笑了笑。
回到攤子,她裝作沒看見母親詢問味道頗濃的目光,在母親煮河粉的同時,她小手也忙碌不已,從籃子里拿出半截外脆內軟的法國面包、從中橫切開來、挾進新鮮番茄、萵苣、雞肉片、火腿和洋蔥等等,幫男人做起他要的越式三明治。
五分鐘后,一碗香氣四溢的牛肉河粉、一份被豐富好料撐得鼓鼓的三明治,連同兩份配菜,全送到客人面前。
沒再去看男人此時的表情,袁靜菱只管把大托盤里的食物一樣樣擺上桌。
「請慢用。」
她垂著頸項,嗓音低柔,才轉身要走開,事情就在此刻發生——
原占據另一張桌子靜靜吃宵夜的粗壯男人,突然在這時候攻擊阮香妹!他起身走向攤子,阮香妹以為客人準備結帳,正笑臉相迎,不料對方突然用力推開她,一把抱走用來放千元大鈔的小鐵盒!
袁靜菱聽見母親的驚呼,也聽見那對情侶的叫聲,她迅速回眸,發現歹徒正直沖過來——她站的位置擋住對方的逃跑路線了!
「小菱!」阮香妹嚇得尖叫。
袁靜菱的腦子里一陣空白,根本沒辦法多想,行動全憑本能反應。
她兩排牙瞬間咬住,緊閉眼睛,抓在手中的大托盤不由分說地往前猛揮——
叩!
「噢——」粗嗄痛苦的哼聲驟響。
打、打中了心臟震得好用力,胸骨都被撞痛了,袁靜菱陡地睜開眼眸,眼前的景象讓她瞠目結舌,手里的不銹鋼托盤一時間握不牢,當啷一聲掉到地上。
那聲讓人聽了脊椎發冷的痛哼確實是從歹徒口中吐出來的,但成功阻止對方逃走的不是她揮出去的那一下,而是那個她剛為他送上宵夜的男人。
他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她斜前方,也弄不清楚他對那名歹徒做了什么,只見后者脖頸像是遭到重擊般,痛得雙手摀住脖子跌坐在地,眼淚直淌,而搶走的小鐵盒被丟在一旁,根本無暇顧及。
適才「叩」的一響,也確實是她的大托盤敲擊出來的,她「揮棒」沒有落空,只不過卻敲錯了對象,結結實實地打中男人的肩膀!
老天!她沒打傷他吧?
小臉發白,她嚅唇試著說話,卻見他伸出長腿踩住小鐵盒,一勾,往后踢到她腳邊。
「收好。走開。」他頭也沒回,冷冷吐出話。
他……他在跟她說話嗎?袁靜菱一顆心都快提到喉嚨了,眨也沒空眨的杏眼來回瞪著他寬闊的背部和那名跌坐在地的歹徒。
「閃遠一點,去妳母親那邊!」男人粗魯的口語夾進幾絲不耐煩了。
呼吸繃緊,袁靜菱連忙抱起小鐵盒閃開。
剛跑沒幾步,就聽到那名歹徒發出怒叫,她心驚回頭,看見壞人手中多出一把蝴蝶刀,已跳起來撲向男人!
男人移動的速度快得教人咋舌,像受過專業訓練,面對攻擊時腳步跳躍迅捷,側身輕松地避開銳利刀鋒。盡管如此,袁靜菱已驚得冒出一身冷汗,臉蛋慘白得看不出半點血色。
現場,那對情侶八成怕惹麻煩,第一時間就跑得不見蹤影,連帳也沒結,即便想找個壯丁幫忙制伏歹徒也沒辦法了。
砰!
當啷——
這一邊,男人雖順利避開蝴蝶刀的攻擊,他點的幾樣美食卻避不開突如其來的惡運,全被撞翻,灑了滿地都是。
澄透又香噴噴的湯底、軟嫩且入口即化的牛肉片、QQ的手工河粉,還有被多種內餡塞成開口笑的胖胖三明治……沒了!全沒了!
他連一口也沒吃到!
「啊啊啊——」瞪著盡數貢獻給水泥地的牛肉河粉和三明治,陸克鵬利目暴瞠,氣得眼前金星亂閃,屬于理智的那根神經「啪」地驟響,斷了。「王、八、蛋!」
蝴蝶刀再次撲來。
來得好!對方就算不撲來,他也要殺過去!
他連聲咒罵,綁帶靴子高高抬起,發狠地踹向對方,這一下正中目標,踹得那人往后大翻跟頭。
「馬的!我肚子很餓,你不知道嗎?你不知道嗎」惡鬼般狂吼,他解下腰間寬版的釘扣腰帶,沖過去,揚手就甩,猛鞭那名歹徒,腰帶上一顆顆錐形釘扣打得那人頭破血流、毫無反擊能力地倒在地上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