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母之家待了半天時間,安智熙便約略了解了一些事。
圣母之家在蕃坊已經有五年時間了,一開始是做為宣教之用,之前主持此處的是一名葡籍神父馬丁,三年前他因養病之由離開,便由現在的詹姆接替其職務。
詹姆是個熱心的傳教士,見街上行乞孤兒眾多,便開始將他們一個個帶回圣母之家安置,免得他們流落街頭。
餐風露宿尚是小事,更糟糕的是他們經常被壞心的牙人拐騙販賣。
詹姆將他們安置在圣母之家后,提供他們食宿,也走訪各個合法經營的商家店號、工坊、茶樓,甚至是碼頭,為他們謀求工作讓他們得以養活自己。
詹姆不只幫助這些孤兒,也募集物資幫助一些貧困家庭。這些家庭雖有父有母,但因家庭功能不健全,孩子多半無法受到良好照顧,詹姆會將募集的錢財或是食物、舊衣分配給這些需要外界伸出援手的家庭。
圣母之家目前收容了二十三個孩子,男孩有十四個,女孩有九個,年紀從十四歲到四歲都有,有些甚至還是兄弟姊妹。
半天的時間,安智熙自然無法一個一個跟他們接觸,當然也遺不知道他們各自的來歷及故事。
她想,時日多著,也不急在這一時,倒是見圣母之家資金有限,捉襟見肘,她才真正上心了。
午后,她回到梅府,只見后側門邊有個丫鬟探頭探腦地往外瞧著,仔細一看,竟是寶兒。
寶兒真是來得巧,居然在這兒給她開門,她興高采烈地跑過去,邊跑邊跟寶兒招手。
忽見一小哥跑來,寶兒先是一愣,但很快便覷出那小哥就是自家院里的太太。
“太……”寶兒要喊她,但又警覺地閉上了嘴。
待她走進門里,寶兒這才神情緊張,“太太,你跑哪兒去了?”
“我……”她干笑一記,“我出去走走,透透氣!
“夫人找你不著,奴婢跟房嬤嬤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可急死了!睂殐赫f:“你這身子才好些,要是在外頭有個三長兩短,奴婢、房嬤嬤跟春月都要捱罰的!
看寶兒是真的受驚了,她語帶歉意,“好寶兒,對不住,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太太,雖說你之前也是經常只身出府,可如今你才出月子不久,不比往日!睂殐簯n心地問:“夫人很擔心你,又不敢聲張,這才要奴婢在這兒等門……”
“是嗎?”想到如此擔心關懷自己的婆母,安智熙有點愧疚。
不過這么看來,承嗣并沒有出賣她,婆母也不知道她去了蕃坊。
蕃坊那種龍蛇混雜之處絕計不是她這種大戶人家的女眷當去的地方,而且她還是只身義則往,要是讓婆母知道,必然是不會再允她前去的,所以她得找個更好的理由。
“母親已經回沛澤居了吧?”
“嗯。”寶兒說:“夫人等了你一個時辰,已經回沛澤居了!
“那我換了裝就去請個罪吧。”她說。
在換裝更衣的這段時間里,安智熙已經想好了說詞。
“智熙!”一進沛澤居的花廳,羅玉梅見了她便緊張憂急地上前,“你上哪兒去了?”
“母親!彼屒埃s緊先福了個身,然后佯裝一臉的悲傷。
“這是怎么了?”羅玉梅神情憂急,“房嬤嬤她們根本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一個個急的……”
安智熙跪了下來,“母親……”
見狀,羅玉梅還真是嚇了一大跳。
這媳婦嫁進梅家,除了進門拜堂那一天跪過她,至今可沒曾在她跟前折過膝呢。
“你這是……”
“讓母親擔心,媳婦不孝!彼咧鴾I,一臉衷心懺悔的表情。
果然,人的潛力是逼出來的。從前她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也是個戲精,說個苦,淚就到。
“別嚇為娘的,快起來說話!绷_玉梅讓她這一跪,頭都昏了!捌績,快扶太太起來坐著。”
“是!逼績捍饝宦暎⒖舔屒胺銎鸸虻氐陌仓俏,并將她扶往一旁的椅子坐下。
“智熙,究竟是發生了什么事?”羅玉梅憂急如焚。
“母親,”安智熙抬起淚濕的眼望著她,“媳婦作了夢,夢見無緣的孩兒。”
聞言,不只羅玉梅一震,就連花廳上伺候著的嬤嬤丫鬟全都驚疑地瞪大了眼。
“我……”她低頭努力地擠著眼淚,又佯裝拭淚,“我夢見孩子他全身是血,哇哇大哭,有個女人抱走了她,無論我怎么追、怎么哭喊,她都沒回頭、沒停下,就那么一路地走……”
聽到她這番話,花廳里頓時一片靜寂無聲,她低頭掩臉,等待著婆母或其他人的反應。
突然,一雙手伸過來將她抱住。
她的臉靠向一個胸口,柔軟且溫暖,她瞥見那衣服的顏色,知道正是羅玉梅。
她還沒反應過來,只聽見羅玉梅哽咽心疼地說:“可憐的孩子,別傷心……”
羅玉梅的聲線溫柔慈愛,那撫著她發的手亦是,安智熙本是假哭的,卻被這純然的疼惜不舍給逼出真真切切的眼淚。
對不起。
她在心里說著。
她不是存心騙婆母的,但為了她的超級任務,她不得不撒這潑天大謊,但其實,她即將用以說服婆母的,也不全然是謊言。
“母親,我看見那女人的臉,她還同我說了話……”
“什……”聞言,羅玉梅一驚,“她同你說了什么?”
“她要我發愿幫助一百零八個孤兒孤女,如此才能將我的孩子生回來!
羅玉梅聽完,緊緊地捏著她的手,“這不難呀,咱們梅家可以施粥贈藥,然后……”
“母親,”她打斷羅玉梅,“那女子說我必須獨自完成這些事,不得經由他人之手!
“什……這……”羅玉梅有點無助又困惑,不經意地瞥了一旁的石嬤嬤一眼,又定定地看著安智熙,“你要如何獨力幫助一百零八個孤兒孤女呢?”
“她要我尋齊一百零八名孤兒孤女的姓名出身,父母籍貫,然后將其字條帶至安海普現殿燒化,方可圓滿!
羅玉梅及石嬤嬤等人聽著她說的這些事,內心雖充滿疑惑,但又覺得有七八分真實。
“母親,這便是我今日不告外出的原因,請母親原諒。”她誠心請求著婆母的諒解。
羅玉梅見她哭得如此傷心,哪還能怪責她?輕撫著她的背,嘆了一口氣。“我虔心禮佛多年,也見聞過不少稀奇之事,遑論真假,總也是解了你的苦痛……”
說著,羅玉梅端起她的臉龐,慈愛一笑,“就由著你吧!
回到馨安居,房嬤嬤等人急切地問安智熙是否遭到責罵,于是她又把方才說的那套故事原封不動地給房嬤嬤等人說了一遍,唬得她們一愣一愣的。
這些古代人都信鬼神因果,很容易便能被說服。
不過話說回來,發生在安智熙身上的事不就是活生生的鬼神因果嗎?
稍晚,梅意嗣回來了。
雖已分房,可他沒回到東廂房,而是先到西廂房來找她。
“欸?”見他晃了進來,安智熙露出困擾的表情。
寶兒剛到廚房去幫她把晚膳張羅回來,這才張羅好,都沒吃上一口菜,他就進來了。
“爺!笨此M來,寶兒跟春月急忙恭謹欠身。
梅意嗣瞥了桌上的飯菜一眼,還沒說話,安智熙就先開口,“沒準備你的分!
他微頓,露出一臉興味的笑,兩只眼睛直勾勾地望住她。
“我忙了一天,連伺候我一頓飯菜都沒?”
“我們分房也分食,你那邊自有伺候你的人吧?”她說著,自顧自地夾了一塊紅燒燴黃魚往嘴里送。
他臉上沒半點慍意,只是跟寶兒及春月使了個眼色,讓她們暫時退到外面。
寶兒跟春月接到了眼神指令,立刻互揪著對方的袖角走了出去。
梅意嗣坐了下來,看著正在扒飯的安智熙。
被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安智熙抬起眼瞪了他一記。
“看來,你恢復得不錯!彼f:“聽說你今天跑出去了。”
她微頓,“我遲早都要出去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后天!
她這回答太逗,教他差點兒便笑了出來。
“我是從沛澤居過來的,已經聽母親說了!彼f。
“咦?”她登時睜大眼睛望著他,“你是說……”
“我已經聽母親說了你今天出去的事!彼浇遣幻黠@地一勾,“你說你作了夢,夢里有個女人要你尋著一百零八名孤兒孤女,齊了他們的出身籍貫、父母名諱,之后我們的孩子便能再生回來?”
原來婆母已經同他說了這件事,那……他信吧?
她雖有點心虛,但還是點點頭,“是的,所以我今天才會偷偷跑出去找孤兒!
梅意嗣看著她那明明心虛極了,卻佯裝一副真心不騙的表情,忍不住暗笑著。
他忽地欺近她,一把抓住她纖細的臂膀。
她嚇了一跳,夾在兩根筷子之間的鹵丸子咚地掉在桌上,彈跳落地。
“干么?”她驚羞地瞪大眼睛。
這家伙老是突然靠近她,嚇得她魂飛魄散。
以前,除了做傳宗接代的事,其余的時間他根本不會如此接近她的。
當她這么想時,腦袋里瞬間浮現他跟原主從前在床榻上的畫面。
媽呀,他連在做那件事情時都是一張撲克臉呢!可明明是一張見了就涼了的撲克臉,怎么她卻覺得臉紅心跳?
“你、你放開,不要老是動手動腳的!彼邜赖氐。
“我倆是夫妻,就算我毛手毛腳都是天經地義的,不是嗎?”
“你、你是哪根筋不對?我們不是說好分房了嗎?”
他眼底閃過一抹狡黠,若有意指,“若是一直分房,我們如何將孩子生回來?”
迎上他那閃動著異采的黑眸,她心頭一跳。
完了,她是不是給自己挖了一個坑?“我、我、我……”她想反駁解釋,聲音卻打結了。
見她漲紅著臉,羞得像是地上有洞便要鉆進去般,梅意嗣覺得有趣。
在他眼前的她還是她,可是覺得又有點陌生。
是,如今的她陌生卻有趣,她明明是那么爽朗狂放的女子,可從前他們之間的氣息卻是凝沉而停滯,讓人無法喘息。
現今,他們之間的氣息不再混沌、不再沉悶,有種云開見月的爽朗。
逗了她,他莫名地滿足。
他似笑非笑,“母親良善,信了你的鬼話連篇,我可不。”說完,他松開了她的手。
“嗄?”安智熙愣愣地望著他。慢著,他在耍她?
“若是事實,就不該有兩套說法!彼抗庖荒,眼底閃過一抹黠光,“你不是那樣跟承嗣說的!
“……”她微張著嘴,頓時說不出話來。
這不講信用的梅承嗣,才說要幫她保守秘密,一轉身便賣了她?
“兩個謊聽著都覺得合情合理,”他那深睿的目光鎖住了她,“你說謊的本事可真是登天了!
“我、我沒說謊。”她漲紅著臉,辯白著,“我當真是關心孤兒去了,沒說謊!
梅意嗣深深地注視著她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解讀她眼底的情緒。
須臾,他濃眉一皺,疑惑地說:“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突然想關心那些孤兒了?”他問:“我相信是有理由,但絕不是你跟承嗣及母親說的那樣……”
“你哪里知道不是?”想騙過對方,就得理直氣壯地直視著對方的眼睛,于是,她目光堅定地看著他。
迎上她那堅定澄明的陣子,他心頭微微一震。
不管她跟承嗣說的或是同他母親說的,全都跟那個無緣的孩子有關。他想,盡管她并未表現出悲傷或惋惜的樣子,但也絕不會是不痛不癢。
她平日里看著好似什么事都不在意、不上心,說不定心里頭是百轉千回,翻波騰浪。
“你真作了夢?”他直視著她。
她輕咬了一下嘴唇,“夢……是假的,我怕母親不允,才騙她。”
“果然。”他低笑一記,又問:“跟承嗣說是要轉移悲傷的心情呢?也是假?”
“不!”那不是假。雖然她對那失去的孩子并沒有太多的感情,但原主有呀!
她是在原主斷氣的那瞬間宿了原主的身,她感覺得到原主失去孩子的悲傷及惱恨,那比她自己失去性命還痛。
沒有一個母親不會因為失去孩子而痛苦悲傷,李慧娘與親兒已相隔三百多年,都還心心念念著那不得見的孩子呢。
她想,她媽媽此刻定也為著她的殉職而悲慟不已吧。
想起親生母親,她悲從中來,她多么希望她媽媽能有個足以寬慰其悲傷的理由或是故事……
如此,她媽媽必然就不會那么痛了。
“不是假的,是真的!彼鄄一垂,眼眶盈滿淚水,瞬間便落了下來。
見著安智熙流下那悲傷遺憾的淚水,纖細的肩頭還隱隱顫抖著,梅意嗣忍不住倒抽一口氣,胸口像是被重重地槌了一下似的疼痛。
他居然以為她不傷心?他是什么樣的鐵石心腸才會那般猜忌她?她說他對她從無真心,實在一點都不屈枉他。
他伸出手,輕輕地端起安智熙的臉。
她因為驚訝而微微震了一下,兩只眼睛羞疑地望著他,迎上他那總是犀利得像是把生魚片刀般的眼睛,此刻竟盈滿溫情及溫柔,她不覺心悸了幾下。
“我知道了!彼穆暰和緩平靜,“蕃坊那種地方并不平靜,你就不能換個地方?”
他說話的同時,用手揩去她眼角及臉頰上的淚。
嗅?他這么說是……他對她出去找孤兒的事情沒有異議了?
“圣母之家至少是個有管理及組織的地方,不至于太復雜,反倒是街頭才更麻煩,那些孤兒四處流竄,說不準還有牙人或是地痞在控制他們,我貿然與他們接觸豈不更加危險?”
他聽著,覺得她說的不無道理,沉吟片刻,他點了點頭。
“那好,我給你指派個人跟著!彼f。
“不必!彼呐男馗,胸有成竹,“我是跟著父兄在街上打殺長大的,可不是什么養在閨閣里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娘子,況且我出外都著男裝,你給我派個人跟前跟后,反倒引人注意了!
“……”他得說,她現在說起話來挺有條理,還真教他反擊不了。
“若你真想幫我什么,就給一些贊助吧。”說著,她伸出右手,掌心一翻,咧嘴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