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是在上一代的梅老太爺手上發家的,老太爺育有三子一女,梅英世是為長兄,梅貫世行二,梅展世行三,么女為梅芳世。
梅家大宅連園林、田圃占地近五十畝,主屋共五進,為門堂、大堂、主堂、中堂及后院,左右各有橫屋,門堂兩邊各筑一條廊道,左廊通往梅家二房,右廊則是往梅家三房,各房有各自的側門及后門出入口,但主開的大門只一處。
梅家大宅花木扶疏,綠草如茵,院后有一大片的菜園、禽舍及馬房。
梅家物業由大房負責營運,其他幾房協辦。因著大房將家業操持得極好,其他兩房向來以大房馬首是瞻,少有爭端。
唯近兩年,因為安智熙嫁進梅家才稍稍有了一點齟齬,但也只是嘴上抱怨叨念,倒是不傷感情。
離開后院,梅意嗣沿著右橫屋的廊道往前院走去,因他步伐大,體形瘦小的平安只得快步地跟在他身后。
出了大門,仆從已幫他套了馬車,他正要上車,忽見有人急急趕來,定睛一看,竟是代他押貨出航的永昌。
此時永昌不是該在船上,并在航向澎湖列嶼的海路上嗎?
永昌來到他跟前,灰頭土臉,全身是傷,想是用盡了氣力,一到便癱在地上。
“永昌!”梅意嗣拉住了他,急問:“發生什么事?你怎么會……”
“走水了,爺。”永昌滿臉歉疚,“咱們的船走水了,我沒用,救、救不了……”
船走水?這比他原本所想的還安慰了些。他才想著如今有安家照會著,怎么可能遇上海上流寇呢!
“人都沒事吧?”他問。
永昌搖搖頭,“就是受了些傷,無礙,只不過船上的貨毀了大半,船也擱在近海,我讓人下了錨!
聽完永昌初步的報告,梅意嗣雖神情嚴肅,但語氣卻是和緩。
“人都沒事就好。”行船走馬三分險,未傷人命便是不幸中之大幸。他拍拍永昌的肩膀,“上車吧,咱們立刻回商行,備齊人手船只,即刻出海將船拉回。”
“是!”永昌眼底盈著歉疚自責的淚水,發自丹田的答應一聲。
寧和號走水之事,很快地便傳到梅家二房及三房那兒。
稍晚,梅貫世跟梅展世便帶著幾個兒子急匆匆地到中院來詢問財損狀況了。
對梅意嗣來說,人員平安為首要,可二房三房關心的是寧和號走水所造成的財損會影響到自家的分成及收益。
大堂上,除了倒茶送水的丫鬟,在座的全是男人。
“意嗣,這如今寧和號還在海上?”梅貫世急問。
“是的,二叔!泵芬馑谜\實相告,“我已著人備船,明日便可前去將寧和號拖回,但估計最快也得要三五天的時間!
“財損呢?”梅展世也急著問。
“三叔,寧和號及貨物毀損情形如何,怕是要等到將船拖回,才能慢慢清點計算!彼f:“待詳細盤點之后,我會告知二房三房的!
“意嗣呀,”三房的長子梅啟嗣緊接著問道:“聽說這些貨是得依約如期送達的,這會兒要是咱們商行毀約,怕是要賠上一筆違約金吧?”
“什么?”梅展世一聽,急了,“這怎么得了?咱們失了船跟貨,還得賠錢?這、這不虧大了?”
“就是。 倍康拇巫用烦靡荒槹脨啦粣,“我說意嗣,你這是怎么派的人手,怎么把船燒了?這會兒咱們失了船跟貨,看著是連現銀都要丟失了。”
“老二,”二房長子梅玉嗣嘖一聲,“你莫急,意嗣自有打算的!
“大哥,”梅朝嗣眉頭一擰,“你倒說得輕松,咱家里分成,你向來都是多拿一份,自然不知道弟弟我要養那一大家子可是得花錢的。”
“朝堂哥,”這時,也在席上的梅承嗣見自己的兄長被連番炮火攻擊,也是忍不住了,“你這話不對,船燒了難道是我大哥愿意的嗎?”
“承嗣!泵芬馑玫吐晢玖怂宦,以眼神示意弟弟別再多說。
“不是呀,大哥!泵烦兴貌环䴕,“一直以來勞心勞力的都是你,怎么一出事,全成了你的錯?平日里二房三房領著分成時,也沒謝你一句。”
此話一出,二房三房全一臉尷尬。
“放肆!”此時,梅家大老爺梅英世開口了。他沉聲一喝,看著梅承嗣,“這里哪有你說話的分?快跟你二叔三叔及諸位兄長們道歉!
梅承嗣雖一臉“我何錯之有”的表情,卻還是不甘不愿地低頭認錯道歉,“承嗣錯了,甘愿受罰!
“知道錯了,就到祠堂去跟祖宗磕頭。”梅英世神情嚴肅。
“大伯父,算了!彼刑眯值苤心昙o最大,也即將要當祖父的梅玉嗣趕緊替他說情,“承嗣心直口快,大伙兒是一家人,不會計較的。”
梅英世眉梢一挑,斜眼瞪著梅承嗣,“這兒沒你事,出去!
梅承嗣起身,朝著堂內所有長輩及兄長鞠了個躬,轉身便走出大堂。
梅玉嗣見著,立刻跟身邊的長子梅學恒使了個眼色,梅學恒便立刻起身也跟了出去。
“大伯父,”梅玉嗣一揖,恭敬地說:“剛才三叔跟幾位弟弟只是心急,一時口無遮攔,您跟意嗣可別往心里去。”
其實方才梅英世沒在第一時間便打斷梅承嗣的話,也是有其用意的。
他身為一族之長,意嗣又是大房掌家之人,面對這些指摘時,為免損及情面,實在不好開口?裳垡娭畮啄陙碛诤I铣錾胨烙衷谏绦欣锓俑嗬^晷、日夜操持業務的兒子遭到圍攻及質問,他也著實看不下去。
這會兒,承嗣為兄長仗義執言,可也打了他們響亮亮的耳光,消消他們的氣焰。
“二叔、三叔及諸位兄長弟弟……”梅意嗣起身拱手一揖,語帶歉意,“意嗣造成梅家損失,難辭其疚,在此向二叔、三叔及諸位兄弟們說聲對不住。”
“唉呀,意嗣,你說的是什么話?行船走馬三分險,這事哪能怪你?”梅玉嗣說著,跟父親使了眼色,要他也說句話。
梅貫世微頓,先是若有所思,然后便開口說道:“玉嗣說得對,這事急不得,還是待意嗣把船拉回再說吧!
“可是這……”梅展世似乎對這樣的結果不甚滿意,還想說些什么。
“老三!泵坟炇酪粋眼神拋了過來,嘖了一聲,“你就別再說了吧!
梅展世眼見自己起不了作用、說不了話,一臉懊惱。站起身,他一臉悻悻然,“大哥、二哥,我先走了。”說完,他領著兩個兒子拂袖而去。
稍晚,主堂里,梅家大房四口人在廳里說起了稍早前在大堂里發生的事。
聽了丈夫約略的講述,羅玉梅大抵知道了。她眼底透露著不舍,看著梅意嗣,“意兒,你真是委屈了。”
“母親,他們也只是發發牢騷,無妨!彼灰恍。
“什么無妨?”梅承嗣還是憤憤不平,義憤填膺,“母親就沒看見叔叔跟幾位堂兄是怎么欺著大哥的,要不是父親不讓我說,我可要好好替大哥出口氣!
羅玉梅蹙眉一笑,“你這孩子真是……他們可都是你的叔父兄長!
“難道大哥就活該被他們糟蹋?”梅承嗣說。
梅意嗣看著與自己同心同德、通氣連枝的弟弟,眼底滿是感激及感動。
“承嗣,大哥知道你的心意便行了,日后可莫要冒犯尊長!彪m說十分歡喜弟弟為自己發聲,但身為兄長,他還是得提醒這天真純潔的弟弟。
“承嗣,你明日便要出海嗎?”梅英世問道。
“是的,永昌已將人手跟船只備齊,明日便可出海將寧和號拖回!彼m道:“拖回后要一一盤清貨物損耗,恐怕得花上十天半個月!
“唔!泵酚⑹郎钌畹乜粗,眼底有著對他的期待及信賴,“辛苦你了。”
“不過……”羅玉梅忽而想起一事,疑惑地說:“寧和號是咱們梅家一等一的船,怎會突然走水?”
“母親,永昌跟所有船員倉皇救火及逃生,走水原因現今還不明!泵芬馑谜f道:“寧和號或許還能修復,之后我會同協記造船上船詳細檢視!
羅玉梅不知想起什么,幽幽一嘆,“這事兒……還真多!
“母親,無人傷亡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也是!绷_玉梅抬起眼來望著他,“我想著,若不是智熙急產,你早登船出海了,或許……那孩子是給你擋災渡劫了!闭f著,她按了按濕潤的眼角。
提及梅家日盼夜盼的那個孩子,就連在堂上伺候著的仆婢也都露出憂傷的神情。
“這事就別提了……”梅英世嘆了一聲,“日子還長!
“是呀,智熙還那么年輕,還能懷上孩子的!彼帐耙幌碌吐涞那榫w,溫柔笑道:“想當初我懷承兒的時候都三十好幾了,是不?”
她這話才說,梅英世眼底閃過一抹憂思傷懷,訥訥地點頭,“是,沒錯。”
羅玉梅轉頭望向梅意嗣,語重心長地開口,“意兒,智熙她為了生下咱梅家大房的子嗣,差點兒連命都沒了,而今她失去胎中孩兒必是心如刀割,這些時日你可得好好照看著她,好好安慰她,知道嗎?”
梅意嗣微微頷首,“兒子記住了!
梅意嗣回到院子時,見寶兒正小心翼翼捧著藥盅往屋里去。
“爺……”寶兒見了他,趕緊停下腳步。
“太太的藥?”他問。
“是的!睂殐赫f:“剛熬好,現下房嬤嬤跟春月正在給太太擦身子,待會兒就能喝了!
“唔!彼⑽⒊聊艘幌,想起方才母親的叮囑,也想起先前安智熙跟梅承嗣說的話。連承嗣都看不過他的冷淡,他是真的太冷淡了吧?雖說一開始是為了互惠互利而結的姻緣,但終究是要跟自己過上一輩子的人,或許他是虧待了她。
“給我吧!彼f。
寶兒愣了一下,不解地望著他。
“把藥給我!
“是。”寶兒這才反應過來,趕忙將藥盅交給他,可臉上還是困惑。
拿過藥盅,他走進屋里,內室傳來三個女人說話的聲音,似乎是房嬤嬤在跟安智熙說著寧和號走水的事情。
他穿過一面簾,再繞過繡屏,只見房嬤嬤跟春月已幫安智熙擦好身子并更衣,此時春月正在給她梳理頭發。
“爺……”房嬤嬤見他進來,先退到一旁,大概是看見他手上端著藥盅,立刻以眼神示意春月,要她趕緊完事起身。
春月再大略地梳了幾下,便起身往房嬤嬤身邊一站。
他驅前,自若地往床沿一坐,兩只眼睛看著手上的藥盅,淡淡地說道:“你們去忙吧,這兒暫時不需要你們!
“是!狈繈邒吒涸麓饝宦暎磺耙缓蟮刈吡顺鋈。
看著這一切,安智熙有點愣住。她沒說也沒問,只是兩顆眼珠子定定地看著他,直到他用調羹舀起一匙藥湯。
“你……”她微微地皺起眉頭,“這是做什么?”
“看不出來嗎?”他說著的時候,已經把調羹湊到她嘴邊。
她本能地往后縮了一下,皺了皺眉頭!澳阃蝗贿@樣,我惶恐。”她說。
“什……”他想對她好,她惶什么恐?
“為什么突然對我好?”她問。“你以前不是這樣。”
“不好嗎?”他濃眉一皺,“你我夫妻一場,難道不希望我待你好?”
他這么說也沒錯,要是安智熙還活著,一定會被他突如其來的關懷體貼感動到痛哭流涕,可對她來說,這種關懷體貼的舉動是種壓力。
她來到這兒是有任務在身,并沒想過會過上另一種人生。再說,若她還是個待字閨中的閨女那還好辦,可偏偏安智熙已是人婦,她才穿越而來就得照單全收,還得負起傳宗接代的重責大任……喔不,她真的辦不到。
不管他是什么潘安在世,她都沒辦法跟一個如此生分的男人過上夫妻生活。更何況,他先前明明因著安智熙的娘家跟她的出身對她十分防備及淡漠,就算在安智熙懷上孩子時,他也只比往日多關心幾句,壓根兒不上心,為何現在會……是誰跟他說了什么?還是他良心發現?
對了,寧和號走水該不是跟海上流寇有什么關聯吧?那么他突然關心她,是因為有求于安家嗎?
不知怎地,她忽地為安智熙抱起不平。
“我嫁來兩年,你現在才想著待我好?”她直視著他,神情冷肅。
瞧著她那副“我不稀罕”的表情,梅意嗣心頭一震?磥,她是不領情?伤皇歉兴谜f看著看著,也就喜歡了他?若她心里是喜歡他的,那么應該樂見他如今想待她好的改變呀!莫非,她那句話是誆承嗣的?
“看來,你是不樂意我待你好?”他將調羹擱回藥盅里,眼神如冰似的冷冽。
“兩年來,我們頂多算是相安無事的夫妻,卻不是相親相愛的眷侶!彼幌裨骰蚴沁@時代的女子,礙著禮教傳統便將滿副心事及委屈全塞在心里,她有什么就要說什么,免得憋出一身的病。
“我們兩家是因著什么而成的姻親,不用我說,你心里也明白。”她直視著他的眼睛,盡管他的臉色已十分難看。
“很多事很多話,我不想再擱在心里,今天就一次把它說分明吧!彼m道:“你對我安家多所提防警戒,從來都不交心,你我雖有夫妻名實,卻也是為了維持表面上的和平,就跟你的名字一樣——沒、意、思。”
她真佩服自己,居然信手捻來隨口就說出這相關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