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后的四月,梅意嗣帶著安智熙跟滿一歲的兒子梅學祈渡海前往魍港,尋找并祭拜生母李慧娘。
三百年前的魍港,除了少部分聚落有屋舍人煙,其余地方皆是一片荒涼。
他們抵達魍港后,因為毫無李慧娘的相關資訊,根本無從查問起,只能土法煉鋼到處訪查。
長興商行原本在魍港設有一處分號,可在李慧娘難產過世,梅英世將梅意嗣帶回泉州后的兩年,梅英世便把分號給結束了。
或許是怕觸景傷情,也或許是不想事情飄洋過海進了羅玉梅耳中,若早知羅玉梅已知曉此事,他就不會結束魍港分號的經營,而梅意嗣的尋親之行也必然會順利許多。
“過世二、三十年啦?”打鐵鋪的老師傅撓撓又紅又皴的臉,“要不你們到南邊那片墓地找找吧。”
“南邊?”梅意嗣希望老師傅可以再給點詳細的情報。
“就是那邊……”老師傅走到外面的石頭路上,往南邊一指,“從這里一直往海邊走就會看到!
“好的,謝謝師傅!泵芬馑孟蛩乐x后,便抱著梅學祈、帶著安智熙往南邊走去。
走了好遠的石頭路,終于看見不遠處有片林子,且隱約可見林中錯落著墳頭。
“怕嗎?”梅意嗣看著安智熙,溫柔笑問。
“不怕。”她說:“只擔心會沖犯到祈兒!
他一笑,“不會的,母親早給他求了清水祖師爺的平安符護身!
她不知想起什么,抿唇一笑,“說來真巧,當年家里人帶我去收驚的廟也是供奉清水祖師爺呢!
“是嗎?”他笑視著她,“那你跟祖師爺可真是有緣!
兩人抱著剛在咿咿呀呀學語的梅學祈往林子走去,才踏進林子,梅學祈便突然“嬤”、“嬤”的叫著。
這是梅學祈第一次發出這個字音。
夫妻兩人忍不住互視一眼,心里都有個奇怪的炙熱想法。
彷佛心有靈犀般,兩人加快腳步走進錯落著墳頭的林子里,這時看見前頭不遠處有個身形高瘦的青衣老婦提著水桶走了過來。
他們看著她,“咦”地一聲,她看見他們也愣了一下。
“你們是誰?”老婦問。
“我們夫妻從泉州過來找尋先人的!泵芬馑谜f。
老婦微頓,“這兒的墳都是沒有親族后代拜祭的,你們找誰?”
“李氏,閨名慧娘!彼稹
聞言,老婦一驚,瞪大了眼睛看著他,聲音微微顫抖著,“你……難道你是當年那個孩子?”
聽見老婦這么說,梅意嗣跟安智熙快速地互看一眼,然后很有默契地邁步向前。
“大娘,”梅意嗣難掩激動,“你知道我娘親?”
老婦眼底問著淚光,情緒激動又驚喜,兩只眼睛細細地端詳著他。“老天爺,你、你都這么大了?”
老婦說著,忍不住淚如雨下,“當年便是老太婆我幫你娘親接生的!
“什么……”
老婦抹去淚水,感慨地說:“你娘親福薄,沒能活著看見現在的你……”
“大娘,關于我婆母的事,你知道多少呢?”安智熙好奇地問。
“慧娘這姑娘是在魍港出生的!彼f:“當年朝廷只準男人渡海,不準攜眷,慧娘的爹來了兩年后,她娘因為太過想念丈夫,于是削去長發,涂黑了臉,假扮成男人來到魍港與丈夫相聚,并在隔年生下慧娘!
老婦對于李慧娘的事十分清楚,續道:“后來,泉州梅家來這兒設了分號,慧娘跟她娘便在分號里燒飯洗衣,做些雜活兒,也因此認識了梅家大老爺。”
她幽幽一嘆,“本以為跟了梅家大老爺,懷了他的孩子,她就有機會離開這兒去過好日子,沒想到她竟難產身亡,這輩子永遠離不開魍港!闭f著,老婦淚眼注視著他,“孩子,看來你過得很好,相信你娘若是知道,會很欣慰的!
聽老婦說著李慧娘的生平,梅意嗣跟安智熙都忍不住紅了眼眶,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來,”老婦熱情地說:“老太婆我帶你們去看她。”
“有勞大娘。”
于是,老婦領著他們一家三口穿過墳頭錯落、未經規劃的墳地,來到一座墳前。
墳前有塊石碑,干干凈凈的,看得出來剛打掃過,碑上刻著“故女李氏慧娘之墓”,前插了一住香,剛燃到香腳。
“大娘,是你供的香吧?”安智熙問。
老婦點頭,“我每隔一段時間就來這里擦擦墓碑,給她上一炷香!闭f著,她從桶子里拿出兩炷香,“來,我這有多的。”
老婦幫他們點燃兩炷香,分別給了他們一人一炷。
夫妻兩人閉上眼睛,虔誠恭敬且專心地拜祭著,各自有想對她說的話。好一會兒,兩人不約而同地睜開眼睛,并將香插好。
“你們還能回來尋她,真是太好了!崩蠇D心有所感,“她九泉之下有知,必會護佑你的。”
聽著老婦的話,夫妻兩人相視一笑。她一直在護佑他們呀!
“大娘一直看顧著我娘親,實在感激不盡。”梅意嗣誠心實意,“不知大娘如何稱呼?”
“我姓蕭名牛!彼f。
聽見她的名字,安智熙傻住。蕭牛?蕭牛?這名字……好熟。
突然,一個不遠的記憶鉆進她腦子里,教她想起了這個名字。
她記得外婆過世后,舅舅在整理外婆的遺物時,在她那只一打開就是樟腦丸味道的箱子里找到一本皺巴巴的族譜,雖不是什么厲害的古代文書,可應該也有七、八十年歷史,應是蕭家后代子孫重新騰寫過的。
她翻閱族譜,第一頁便看見蕭牛這個名字,一開始還以為是男的,后來才知道是來臺弟第二代的女祖宗。簫牛是家中獨女,因此父親為她招贅婿黃一福,之后在臺開枝散葉,綿延子息……
她差點要喊一聲“我的媽呀!”,她真沒想到當年幫李慧娘接生的婦人居然是她的祖宗,這緣分是太奇妙了!
她轉頭看著李慧娘的墓碑,莞爾一笑。
你早就算好了這一切吧?你現在應該不會愁眉苦臉了吧?你現在……一定正在笑著吧?
她在心里這么對著李慧娘說著。
這么想著的同時,她瞥見林子那頭有道身影,她一驚,還來不及叫出聲音,那身影已經消失,然后,她流下了眼淚。
是她,李慧娘。她笑著,不再愁眉不展、不再悲傷幽怨。
放心吧,我會照顧你最放心不下的親兒,我會幫他生幾個白胖娃兒,愛著他……直到死亡讓我們分離。
她在心里對鬼婆母李慧娘許下承諾,緊緊地牽握住梅意嗣溫暖的手。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