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乍起的秋風讓空氣里添了股寒意。
醒后的上午,聶云棠是在一片嘈雜聲中度過,F(xiàn)下大半的人撤下,寢屋里恢復原有的靜謐。
她半倚在床邊,終于能靜下心來,好好盤算著夜里的行動。
或許思緒太沉,她根本沒發(fā)現(xiàn)婢女正端著方才煎好的藥朝她走近。
“格格讓奴婢伺候您喝藥。”見主子久久未搭腔,婢女小心翼翼又喚了聲!案窀瘛
聶云棠回過神迎向她那雙充滿關心的眸子,酌量了好一會兒才道:“成了,你把藥擱下,我自己會喝!
“可、可是福晉和大夫都說,藥要趁熱喝!辨九疄殡y地嚅著,埋得低低的頭,幾乎要讓人聽不見她的聲音。
聶云棠細細打量著婢女,知道她若不允,眼前這婢女怕是會杵在她面前,直到地老天荒。
她不再堅持,退了一步也下了但書!昂韧炅司蛣e再來吵我了!
所幸大夫開給她的全是補氣養(yǎng)生、寧定心神的藥方,就算無病也強身。
婢女聞言,皺得像苦瓜般的臉在瞬間笑開!芭窘^不會叨擾格格休息!”語落,她趕緊伺候著主子將藥給喝下。
半盞茶后,婢女如她所愿地退出寢屋,習武者的敏銳聽覺讓她捕捉到另一抹沉然的腳步聲──
腳步沉穩(wěn)、節(jié)奏輕快,聶云棠心中起了警覺,直接斷定這腳步并不屬于豫親王府任何一個人的。
“玥──”
就在來者腳步要逼近的那一瞬間,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拿起茶碗蓋子,猛地朝來者擲去。
溫文儒雅、風度翩翩的翔韞貝勒不擅武功,腳步方抵,便瞧見了朝他擲來的黑影,卻無法俐落地閃躲過去。
得到兩管鼻血“熱情”滑下的歡迎陣仗后,朝他挺直鼻梁“招呼”去的茶碗蓋子啪匡一聲,在瞬間應聲落地,摔了個粉碎。
“唉、唉……嗚、嗚……痛痛痛!
聽著對方的哀痛聲,聶云棠眉一凜,連忙赤著腳下榻打開了門。
翔韞捂著鼻,低聲呻吟,向后倒退了好幾步抗議。“嗚……玥兒妹妹你這是怎么了?一醒來就同人嘔氣哪?”
慘遭池魚之殃,翔韞那張斯文的俊臉幾乎要飆出淚。
“誰讓你沒安好心,無聲無息杵在門邊?”聶云棠面無表情地瞥著他夸張的反應,沒一丁點愧疚地冷冷道。
在她為取代騰玥格格的身分、潛進豫親王府當ㄚ頭時,便見過恭親王府這個排行老三的書呆子。
他斯文儒雅卻言行油滑,頂著甜死人不償命的一張嘴,把姑娘家哄得花枝亂顫、芳心悸悸。
每每見他來將軍府做客,一堆ㄚ頭們便犯了花癡癥似地為他神迷癡醉,她心里認定這只會讀死書的翔韞貝勒,跟那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王公子弟沒什么兩樣。
翔韞滿臉震驚地望向騰玥格格,有些疑惑地喃喃說道:“玥兒妹妹……”
那冰冷的眼、損人的言語,會是性情溫柔似水的騰玥格格該有的反應嗎?
在他的印象里,養(yǎng)在深閨的騰玥格格向來有一股清新溫婉的氣質。
她溫婉可人、善體人意,眼眉間不經(jīng)意流露著不諳世事的純凈,讓人忍不住想捧在手心細心呵護。
而此刻姑娘昔日的可人不在,柔美的臉龐中竟透著幾分陌生。
為什么?翔韞尚未來得及細思,聶云棠一改方才的冷漠,柔聲道:“韞哥哥找我有什么事?”
冷冷迎向他炯然卻柔和的眸光,她內心敲著小鼓,手心冷汗微出。
她不懂,在他柔和的眸光中,為何有一股意味深長的探究意味?是她心虛?又或者是這翔韞貝勒根本不簡單?
聶云棠暗自酌量著每一個可能,不敢掉以輕心。
“什么事?”翔韞搔了搔頭,被她給問倒了。
他們自小一塊長大,兩家感情不錯,往來也頻繁,若真要說有事才找對方,一時間還真讓他找不出理由。
“沒事就不能來找你嗎?”望向她因病清瘦且?guī)е鴰追志肷拿纨,翔韞懊惱地丟出疑問。
聶云棠被他問得一愣,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沒搭腔,翔韞卻逕自替她的沉默做了解讀,很努力思忖著!斑怼彝娲虬嫡Z嗎?”
誰有心思同你打暗語?聶云棠翻了翻眸,直想跩起她的繡鞋……不!是她的花盆底鞋,直接砸向他那張俊美的臉。
真不知這翔韞貝勒究竟是哪根筋不對,難道他聽不懂她不愿被打擾的語氣嗎?
“晚了,不避嫌會惹人說話!
翔韞怔了怔,無關痛癢地笑道:“咱們一塊兒長大,說不準未來就這么順理成章成了夫妻,還避什么嫌!
聶云棠蹙起眉,怔怔地看了他半天,為何她從沒得到騰玥格格同翔韞訂親的消息?
“我同你說笑的。”翔韞不知死活地擰了擰她的鼻,獻寶似的開口道:“別把我當硬闖了你香閨的登徒子,我書房外的蜜金棗結了果,我想你向來愛吃蜜金棗,就為你送了幾顆過來!”
他喜不自勝,炯亮的鳳眸流轉著沾沾自喜的光華。
聶云棠望著他,一時怔住,他眼底像孩童般純真的清暉,映出她藏在人皮面具下的冷淡、晦澀。
“過來!”不給她半點喘息的機會,翔韞厚實的大手出其不意地握住她的小手,堂而皇之地進入她的寢房小偏廳。
他的靠近,讓秋風帶開了他那一身若有似無的淡淡墨香,手中的溫度,透過相觸的肌膚,傳著一股親密的味兒。
心微凜,聶云棠臉色一變,正考慮著是否要打斷他那不知分寸的大手時,翔韞卻突地松開手,舉止文雅地抓著她的肩,將她輕推進偏廳的小椅上。“坐好!
不明就理地被迫坐在椅子上,聶云棠有點摸不著頭緒,惱聲問道:“喂!你到底……”
“噓!”長指貼在她的軟唇上,翔韞不讓她有開口的機會。
而此刻,聶云棠竟像被施了法咒般,被他那一雙朗澈的星眸牢牢鎖住,竟忘了要反應、要抗拒……要避嫌。
見她這般柔順,翔韞高大的身子霍地半蹲在她面前,壓低了嗓,柔聲道:“病了這么久,讓韞哥哥仔細瞧瞧你,究竟瘦了多少?”
似乎是要確定剛見面時,心頭莫名升起的異樣感,翔韞仔仔細細端詳著她。
他的眸光從頭到腳,最后重回她透著清秀溫婉的眉宇之間!昂芎茫稽c都沒有大病初愈的虛弱和憔悴,一樣美得讓人瞧了心喜!
結束大眼瞪小眼的對視,翔韞捏了捏她的手后,朗朗笑出聲。也許騰玥沒變,變的是他看她的眸光……
翔韞那低低沉沉的笑聲忽然破除了法咒,聶云棠回過神,被自己莫名的順從嚇了一跳。
她這是怎么了?怎么他要她別動,她就真的任他用眼神輕薄地兜著呢?
“怎么了?”
翔韞古怪地瞥了她一眼。
目光再一次相觸,聶云棠眼底盡是翔韞清俊爾雅的模樣,表情有些不自在。
他那俊朗的輪廓上有一雙炯然的鳳眼,墨般的俊眉及聳高的鼻梁,有一股與生俱來的俊傲貴氣……
聶云棠的心無來由地一顫。
天!難不成她真是假病病到腦子僵化,讓她也同其他人一般,叫他給迷了魂?
“沒事吧?”
發(fā)現(xiàn)她瞬也不瞬的恍然神色,翔韞焦急地問。
聶云棠猛地回過神,揉了揉隱隱作痛的額頭,快被自己莫名其妙的紊亂心緒給弄混了。
是她取代了騰玥格格的身分,她怎么可以被原本屬于騰玥格格的親情與……愛情所蠱惑?
莫不是她真的孤單太久、壓抑太深,才會使得內心的柔軟肆無忌憚地掩沒她的本性?
聶云棠本能地抬起手壓著胸口,像是想防止那些莫名的情緒沁入心底!澳憧梢噪x開了嗎?”
莫怪當初老太爺一直不贊成讓她取代騰玥格格的身分,進入豫親王府搶回名冊。
原來老太爺早她一步,看清她的心,除了任務之外,牽絆住她的還有欲復仇的心!
若心不夠堅定,這攪和在一起的情緒,會讓她賠了自己與組織的未來。
深吸了口氣,她告訴自己,在任務未完成前,她是騰玥格格,不是反清組織里人稱“云千變”的聶云棠,更不是豫親王的……
“什么?”沒料到騰玥會開口趕他,翔韞望著她,張了張嘴,驚訝的神情誠實反應他內心的想法。
聶云棠回過神輕瞥了他一眼,只得以著無比虛弱的語氣嬌聲道:“玥兒自從生了那一場大病后,很容易累,真是對不起……”
疑惑掃去,翔韞清朗的眼神溫柔了起來!扒莆掖中牡!你好好歇著,我改天再來看你!
像沒料到他會這么好打發(fā),聶云棠想說什么卻始終沒有開口。
她不得不承認,翔韞對騰玥格格的關心,雖然不濃烈,卻讓人格外溫暖。
“那……改明兒見!眲x那間,翔韞腦中閃過許多無以名狀的思緒,讓他若有所思,無法由她臉上移開視線。
“嗯!彼㈩h首,嘴角一抿,怔怔地瞥了眼他投映在門扇后的高大身影,有些不敢相信地呆杵在原地。
這愛湊熱鬧的翔韞貝勒轉了性?今兒個竟這么好打發(fā)?
入了夜的冷風灌入,聶云棠晃了晃腦袋瓜子,不愿自己的心思輕而易舉被他所左右,毅然決然把不該有的悵然若失全部甩開。
落上門栓,直接熄燈上榻,她和衣躺著靜候午夜的翩臨。
***
腳步一離開“詠月苑”,翔韞邁出的步伐卻猛地一頓!安粫!”
他摸摸胸口,果然發(fā)現(xiàn)他要給騰玥嘗鮮的蜜金棗竟還攢在懷里。
唉!翔韞仰頭望著已熄燈的“詠月苑”,不禁想起他對騰玥說的玩笑話。
“咱們一塊兒長大,說不準未來就這么順理成章成了夫妻……”
他有些訝異,驀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思緒竟不自覺繞著方才那句玩笑話打轉。
這些年來隨著年紀愈長,長輩們不言明、不點破也不催逼,樂觀其成地認為他與騰玥的親事早敲板定了案,就任他們繼續(xù)培養(yǎng)感情。
今兒個見著了那臥病在榻的姑娘,翔韞這才驚覺,那個總黏在他屁股后頭的小妹妹長大了。
在今天之前,他從未想過與騰玥成為夫妻……他若有似無地輕嘆了聲,突然覺得心跳快速。
有些詭異,在見過騰玥后他的心竟起漣漪,那悸動的情緒滲透入心口,喚醒了他鎮(zhèn)日與書為伍的沉寂。
難不成他真的對他心里永遠的小妹妹騰玥動了情?
突如其來的感覺讓他似喜非喜,揉了揉被冷風吹僵的臉,快步地離開。
而在這一刻沒有人知道,倚青會這一個取代騰玥格格身分的任務,已將翔韞與聶云棠兩個原本不可能有交集的命運,帶入不可預知的未來當中……
***
當曙光透過窗欞投入朦朧的亮光時,聶云棠便醒了。
以往在“倚青會”時,她會早起練練劍、打打拳,來到豫親王府后她早起的習慣沒改,卻只能睜著眸,百般無聊地躺在榻上。
唉!這騰玥格格可是文弱女子,哪像她是個拿刀持劍、憑著一身武藝保護自己的江湖女子呢?
想著這幾日的夜晚行動,搜尋下來仍是一無所獲,聶云棠紊亂的思緒竟也在模模糊糊之中,被睡意所取代。
待她起身瞧了瞧天色才發(fā)現(xiàn),都快過辰時了。
“天!再這么下去,真會養(yǎng)了身懶骨頭!
她懊惱地嘀咕著。方下榻,一直守在寢屋外的婢女聞聲立刻端著水進屋,準備伺候她梳洗、換衣。
梳洗后,婢女開始靈巧地替聶云棠梳頭、挽髻,突地婢女伸手想取下她耳上的白玉蝴蝶的耳環(huán),疑惑地喃著!斑祝「窀駧讜r有這白玉耳環(huán)?”
聶云棠凌厲瞥了她一眼,婢女被嚇得震掉了手中的玉梳顫聲說道:“奴婢……該死。”
語落,怕她又要伏地賠罪,“咚、咚、咚”地磕起頭來,聶云棠嘆了口氣,軟聲道:“起來吧!”
“謝格格!
見婢女打直身,她回過身,眼底卻映入翔韞神清氣爽的模樣。
“這么早?”他揚起一貫儒雅的笑容!白騼簜說了要帶蜜金棗讓你嘗嘗鮮,誰知道一轉身便給忘了,最后還是把蜜金棗給帶回府了。”
瞧他傻愣愣的模樣,聶云棠的唇角竟泛起了微妙的笑意。
“你梳洗好了嗎?”他突如其來丟出一句話。
聶云棠揚了揚眉,覷了他一眼,回過身讓怔在一旁的婢女繼續(xù)為她梳頭,冀望她冷漠的回應能讓他打退堂鼓。
“我等你!
屋里的氣氛有些沉悶,聶云棠沒答話,透過銅鏡,看著婢女麻利地將她那軟若絲緞的發(fā)分成兩綹,仔細梳了兩條發(fā)辮垂下。
她五味雜陳地看著銅鏡里映照著的自己,微微走了神。這是滿人女子尚未嫁人的打扮,此刻的她看起來有一股麗質天生的清雅。
只是任誰都看不出,她現(xiàn)下正處在“人前顯貴,背地受罪”的狀況當中。
這時翔韞微怔的身形拉回了她的心緒,她不解的眸光正巧與銅鏡里的他相視。
聶云棠的心沒來由地一顫,翔韞的眼神雖然溫和,卻讓她沒片刻寧靜。
兩人的視線在銅鏡中交會太久,霍地,他閃神的眸光率先恢復原有的清朗,接著若無其事地笑道:“今兒個天氣好,我?guī)愕酵忸^走走!
“我不出去!
“不成,我可是被賦予重任!毕桧y淺笑望著她,說得堅定卻又輕松。
其實她另有想法,休養(yǎng)了幾日,她本想到“汲心閣”走走。
她怒瞪了他一眼,不知他向來便是如此霸道。“我不是小姑娘,不用你陪!
他臉色一沉,半晌才不以為意,幽幽地笑開。“那就當你陪我。”
聶云棠怔了怔,一梳好頭立刻徐步走向他。
今天他身著墨色絲綢小衫,外罩一件玫瑰紫的巴圖魯背心,頭戴黑緞寶石小帽,一條粗細勻稱的辮子俐落地由腦后直垂腰間。
瞧著他挺拔的身段,聶云棠沒由來地一惱!澳惴堑靡稊_我才開心?”
“怎么說的這么傷人?”翔韞斂眉努了努唇,一臉受傷。
事實上老福晉為騰玥格格異常的轉變,同他聊了些體己話,他們都把她莫名的轉變歸咎為臥病過久。
他和騰玥格格的感情不錯,老福晉自然將滿心希望寄托予他。
聶云棠冷冷嗔了他一眼,這一刻,竟發(fā)現(xiàn)他眸底流轉著一抹讓人難以看清的異樣光采。
哼!這看似斯文的男子心懷不軌,非奸即詐!
不待她反應,翔韞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拽起她的手笑道:“瞧!廚子都幫咱們備好食籃了,可別辜負大家的盛情吶!”
食籃?他幾時變出了個食籃來?
“喂!你到底想怎樣?”她掙扎著,怎么也沒想到他看似文弱的身形,手勁竟出奇的大,她根本無法掙脫。
“走好哦!跌倒了可別奢望哥哥抱你!
“你敢抱我,我打斷你的手!”一意識到自己再一次被他激得口不擇言,她陡地一怔,氣得直想踹他一腳。
她緊抿著唇,正打算說些什么好彌補失言,翔韞卻毫不在乎地朗聲大笑。
他得意的朗笑,隨著秋風帶起彼此的衣袂,交錯模糊了兩人漸遠的身影。
聶云棠被他緊緊拽著,被動的腳步只能緊緊跟在他身后,她被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