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許久,顧喬成才淡淡的打破沉默,“你娘的事,你知道多少?”
周屹天眼也沒開,口氣云淡風輕,“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他從未告訴旁人,當時他不過三歲,躲在靈堂親耳聽聞他爹與老夫人和二房爭執,但最終他爹軟弱,沒能為他娘討回公道,只能當是件意外,可憐了他的娘親和未出世的妹妹……
他想起自己縮在靈堂的桌下發抖,直到爹找到了他。
爹什么也沒說,只是抱著他,沉默地輕拍他的后背。
那日的事,爹與他從未再提。
最后爹醉心佛法,幾乎散盡侯府家產在京郊建了富麗無比的寺廟,建成開始便以寺為家。
至于他,娘死爹不管,被放養成混世魔王,從沒人認為有日他會出人頭地,殊不知小小年紀的他早將所有的不甘與怨恨全都化成力量,他不單向老頭子習藝,更跟著老頭子和曾祖父的舊部私下多有連系,甚至還養了自己的兵,相信有朝日這些人都會成為戰場上最令人聞風喪膽的戰士。
“當年我不許你娘嫁,但她偏要嫁。而你爹為了顧全昆陽侯府顏面,讓她落得個死得不明不白的結局,這是她的命。”
“可惜我不是你。”周屹天睜開了眼,眼底片清明,“我只信我自己,不信命。我更不是我爹,將侯府的名聲擺在第位。”
顧喬成聞言心頭微動。
他是個粗人,妻早亡,留下獨女,他此生未再娶。當年閨女死時他人在南蠻,意外中了毒,九死生,險險被救回后,曾經引以為傲的大力氣和武藝都消失殆盡,只能心有不甘地解甲歸田,經過多年休養,身子縱使痊癒也回不到過去的強健。
回到京城,女兒早已入土,他知道事有蹊蹺,但身病癥又顧及當年老侯爺對自己的知遇之恩,終究放下查個水落石出的心。
這輩子他就當自己此生殺戮太多,才落得孤家寡人的下場。
遠離京城,他宛如行尸走肉般等死,兜兜轉轉到了這個依山而生的大山村,沒料到他向來看不上眼的女婿竟有能耐找到他。
是補償也好,是愧疚也罷,周堂堯每年夏至便悄然將小兔崽子送到他面前,又在入冬前帶回京城。
周屹天小時候是由顧喬成留在京城的舊部護送來去,這幾年大了,周屹天幾乎是人來去,性子益發張狂。
顧喬成起初因為對女婿懷恨,對小小的周屹天也沒好臉色,毫不客氣的折騰這小子,幸虧這小子跟他爹不樣,是塊習武的料,被他磨了幾年,不論再苦再難都忍了下來。
等他回過味來,意會了周堂堯將孩子送給他的心思——周堂堯知道離京的他已心如死灰,了無生氣,為讓他這老頭子重燃希冀,好好活下去,所以才將孩子送到他面前。
雖說他至今還是無法原諒周堂堯,但對這個女婿的怨似乎也淡了許多。
他們倆都失去了生中最重要的人……
“老頭子,過去的事你別想了,你就等著吧,等將來有天我名揚天下。”
“名揚天下?”顧喬成看著前方的黃土路,眨了眨泛酸的眼,粗著聲說:“你當玩家家酒啊,就憑你?”
“是啊!就憑我和一群兄弟。”周屹天一臉得意,老頭子因傷卸甲歸田始終是心頭的遺憾,而他想要讓這份遺憾不再是遺憾。
顧喬成第次聽周屹天提到“兄弟”,他抿了唇,看來這小子私下做的事比他想像的還要多。
他從衣襟摸出了本書冊,看也不看地越過肩往后扔。
周屹天被書砸得有些痛,正要咒罵,目光落在書冊上,頓時噤了聲。
“有空便看看,竹樓上有些藏書,都是你爹讓人送來的!鳖檰坛善擦讼伦欤芴脠蛏⒈M家財蓋寺廟,是京城出了名的敗家侯爺,不過千恩萬謝,敗家子還沒愚昧到把侯府珍貴的藏書也賣了,“若你真有看懂看通的日,再說上漠北的事也不遲。”
這是本畫著各式兵法布陣圖的書冊,是顧喬成親筆所繪,全是他當年針對漠北山川地形所用的布陣。
雖說顧喬成不愿承認,但他骨子里還是血性男子,因傷高掛戰袍,過去的光輝可以留在過去,但他始終想給自己留下點什么,所以他隨身帶著這本兵法,每當想起有所遺缺就再補上幾筆注解。
周屹天翻了翻,如獲至寶,“老頭子,你還想上戰場對吧?”
顧喬成沒好氣的橫了他眼。
周屹天得意的大笑,“你老了就別作夢,好好在家等著看我獲得比我祖上和你更響亮的名聲!
“不知天高地厚。”顧喬成語氣不善的啐了聲,沒讓周屹天看到他眼神帶著絲后繼有人的寬慰。
趕著驢車入了光州城城門,停在城內最大的醫館回春堂前,顧喬成不顧周屹天的渣渣呼呼,硬是將人扶了進去。
回春堂的大夫對顧喬成十分恭敬,畢竟顧喬成的名號響亮,能獨自徒手打死猛虎的英雄,放眼百里這可是頭個。
大夫仔細的看了周屹天的傷,“所幸這位公子送來得早,而且傷處還固定得好,不然這條腿可得廢了!
顧喬成聞言神情凝重,原以為只是輕摔,如今才知嚴重。他嚴厲的看了周屹天眼,他可不是傻的,相信摔跤便能摔斷腿。
周屹天撇了下嘴,打定主意咬死不認,從樹上掉下來什么的,太丟人。
顧喬成雖惱,但礙于有外人在,也沒追問,只道:“有勞張大夫好好瞧瞧。”
“老伯放心,這位公子還年輕,好好休養個把月,別干粗活便能痊癒。”
顧喬成謝過,付了診金去抓藥,回來就看到周屹天讓藥僮把原本綁在腿上的破布給收拾好。
“這是做什么?”
“那個小乞丐的。”周屹天回得理所當然,讓藥僮包好拿回手上,“拿回去還她。”
口聲小乞丐令顧喬成聽了不舒服,皺了下眉,“叫小丫。那些布都破了臟了,丟了吧,改天買匹布給她!
周屹天堅持將碎布條收下,“小乞丐用什么新布,這個拿回去洗洗,說還能用!
顧喬成被氣得差點吐血,“難不成侯府真被你爹敗得連買匹布的銀兩都沒有?”
周屹天聳了下肩,壓根不以為意,“如今侯府中饋捏在二房手里,我只要每月月銀能到手上,才不管其他。”
周屹天其實看不上侯府那點東西,畢竟以他爹的能耐,這些年能來錢的鋪子、良田都賣得差不多,如今侯府上下就靠著開國有功,受封爵位時賞賜五千食邑的歲收過日子。
偏偏他爹就是有能耐找到地方花大把銀子,那丁點歲收壓根不夠,所以侯府風光真的只是表面。
“你該長點心眼!鳖檰坛稍胫铝它c,但瞧瞧現在這樣,這小子難不成以為養親衛是件不燒銀子的事?
“老頭子,你確定還要我多長心眼?”
顧喬成抿著唇,這小子的心眼再長下去就要泯滅人性了,所以他沒有回答,忍著氣把人扶出回春堂。
看看天色,顧喬成決定在鎮上的酒肆吃上頓再趕路回去。
周屹天在回春堂已經先喝了帖藥,原本昏昏欲睡,但看到擺在眼前的桌好菜,精神又來了。
跟著顧喬成過日子,最難過的并非兩人三不五時互相看不順眼,或是艱難非人的鍛鏈,而是伙食極差。
兩個人都不善廚藝,能把糧食煮熟已經是萬幸,至于味道就別提了。
“快吃吧。”顧喬成看出周屹天顯而易見的愉悅,不由得撇了下嘴,“等會把你放在城里的人叫上,我沒心思伺侯你。”
周屹天臉上亮,他讓身邊的手下回京,只留了個小廝周岳在城里做傳信之用,如今顧喬成居然松口……“怎么?你之前不是還趕著讓我早點回京?”
“真讓你走,你這腿該廢了!鳖檰坛缮钪芤偬鞗_動,雖自小聰慧,但性子還是得再磨磨,“派人送信給顧良,讓他親自帶人來趟。”
周屹天心情好,吃了大口飯菜,“不用找顧良過來,那位大夫言過其實,我不過穿是摔了下,還休養個把月,八成是個蒙古大夫!
“閉嘴。”顧喬成太陽穴隱隱的疼,這個破孩子雖然不像那個討人厭的無緣女婿文文弱弱的礙人眼,卻跟女婿一樣有讓他氣急敗壞的本事。
周屹天挑了下眉,難得因為桌上佳肴而沒有答腔。
看他吃得歡,顧喬成才品出不對。這個死小子只顧著自己大口吃,竟然點都不打算給他留!他連忙拿起筷子,不落人后的吃起來。
老少像是比拚似的,以秋風掃落葉之姿轉眼將滿滿桌菜清光,畢竟兩人心知肚明,廚藝不精,要吃美食得等下次進城才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