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是昏了又醒、醒了又昏,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老實說,齊皓也不知道。他只曉得自己最后記得的是看秦可心給人義診,那份慈善,還有萬事盡在掌中的自信,看得他迷了心魂,茫茫然,然后他睡著了。
當神思再度回到體內,他發現自己已經離開客棧,正身處一輛馬車中。想必是秦可心把他帶走的吧?
他坐起身,發現除了有點餓之外,喉嚨不痛、也不發燒了,八成的精氣神都回到體內。
秦可心于醫道一術果真了得,往常他在宮中染了風寒,哪怕有十幾個太醫輪流照顧看診,也得休養上三、五天才會痊愈。
而她的一碗藥便斷了他的病根,與她相比,那些在朝里供職的太醫都該羞愧跳井去了。
“秦姑娘。”他起身走過去,拉開車簾,果然瞧見那道雪白的身影,姿態窈窕玲瓏,讓他心頭又是一震。
“秦姑娘——!”他的手才拍上她的肩,她猛然一揮袖,他整個人飛出下馬車,在地上連滾數圈,一身骨頭差點折斷半數。
“臟死了。”她啐道,拚命地拍打他碰過的地方。
齊皓四肢大張躺在地上,不敢相信,記憶中那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突然又變回兇惡的瘋女人了。難道客棧里她溫柔地給他喂藥、善心為病患義診都是他在作夢?或者,現在被摔得七葷八素的他才是正處夢中?他已經有點搞不清楚什么是現實、什么是虛幻了。
“你這骯臟鬼,不準隨便碰我。”她翻身下了馬車,立在他身旁,居高臨下蔑視著他,那厭惡的神情好像他是一只蟲。
“秦可心?”他試探地問。她長得太普通了,平凡到偶爾他會不小心忘記她的面容。先前讓他心心念念的是她仁善的氣質,而今,菩薩成了后娘,視他若眼中釘,他忍不住懷疑她是否有同胞姊妹,與她一般長相,否則一個人的性子怎么可能出現天翻地覆的差別?
“干么?”她一邊瞪他,一邊扭動著身子,好像一只跳蚤鉆進了衣服里。
“你當真是秦可心?”
“廢話!唉呀!”實在受不了,她用力一跺腳。“被你這臟鬼一碰,惡心死了,不行,得找個地方清洗一下!
他只覺得一口氣又憋在胸口,悶得想吼叫、想罵人。
“朕哪里臟了?”
她閉上眼,也不理他,逕把全部的功力都集中在耳朵上,聽得半晌,唇角微微彎起一抹笑。右方約莫一里處,有流水的聲音,應該有地方可供她沐浴。
她睜開眼,橫他一下。“少張口、閉口的‘朕’,就你這白癡樣,有什么資格坐上龍椅,成為一國之君?”
他氣瘋了,手撐地面坐起身!半逈]資格做皇帝,難道你有資格?”
“至少我若做了皇帝,不會讓老百姓食不飽、穿不暖,得賣兒賣女過生活!彼统鲆浑p手套戴上,又從馬車上拿出一只小包袱,然后走到他身邊,彎腰拎住他的后領,像提著一只癩皮狗般,捉著他飛進了右方的密林里。
他收回她仁善的念頭。這女人根本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婆子。
“誰告訴你齊國百姓衣食不足?朕登基近五載,勵行變法,講究農利,各州上繳的賦稅那是一年多過一年,戶部皆有記載,我大齊國運正盛,豈容你信口胡言?”
她以看呆于的眼神看著他!澳銠M征暴斂,國庫當然充盈啦!這么無恥的事,虧你還能講得沾沾自喜!
“荒唐!淮河南北,年年水患,朕不僅撥銀治水,還減免賦稅,哪兒來橫征暴斂之說?”
“對,你每年撥銀修堤,可惜修的都是豆腐工程,隨便下幾場雨就潰堤,弄得百萬災民無處可去。”
“大雨連下三月,那還叫幾場雨?”他氣得腦袋都冒煙了,手腳拚命掙扎著,就想下來跟這女人辯個清白。
但不知秦可心是何人門下,手底功夫硬是了得,單手捉著他飛掠在樹梢上,輕盈若彩蝶翩翩。
“對,絨毛細雨是連飄三月,但大雨只下了三天,堤防就崩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嘛!”
“李相親口奏明,大雨三月,淮河南北諸多官員上的折子也是寫得清清楚楚,大雨不停,水積得都比堤防高了,這才潰堤,此乃天災,人力不可違!
“人家說你就信?尤其是李友合那個叛國賊說的話,你居然一句也不懷疑,真不知你腦袋里裝的是稻草還是豆渣?”
“李相忠心耿耿——”他還沒說完,她突然把他住樹上一扔,讓他躺在兩根枝椏間,然后凌空一指,點了他的穴道。
“到地頭了,待我洗浴干凈再與你這笨蛋說!彼w身下地,左右張望一下,確認除了他倆再無第三者,她開始脫衣服,準備下湖洗澡。
她也不怕他偷看,甭說這手無縛雞之力的笨皇帝了,江湖中能解她點穴手法的,五根手指數得完,而齊皓保證不在名單中。
衣衫褪盡,她緩步入湖。時值正午,春陽正烈,湖水也帶了絲絲的暖和。
她滿足地輕笑,打散長發,整個人沉入了湖水里。舒服啊……實在是太舒脹
秦可心快樂地享受苦溫暖的湖水,可憐的齊皓卻正僵在樹梢上曬太陽。
這一曬又是半個時辰,把他曬得兩眼昏花,滿心納悶。男人女人,平平一具身體,怎地他洗個澡頂多一刻鐘,她卻要花費忒多時間?
難道她身上多長了些東西?也沒有。≈辽偎洃浿械呐由眢w就是一個頭、一副軀體、兩只手、兩只腳,要清洗干凈的話,兩刻鐘也夠她摸遍全身每一寸肌膚啦!
他哪里知道,秦可心愛潔成癖,每天可不止洗一次澡,她最久一次可洗上一個半時辰呢!
就在齊皓錯覺自己要被太陽曬到冒出火花時,她終于清洗干凈,飛身上樹,一見他紅似鮮血的瞼,驚呼一聲。“你的臉怎么——。∧阒惺盍!
他豈止中暑,因為被她點住穴道,氣血循環不暢,呼吸問,胸口都是陣陣的痛。
“你的身體真差!币惶_,她踹他下湖的同時,也解了他身上的穴道。“不過沒關系,我會治好你的。但你對我毛手毛腳,還是要懲罰一下!
誰對她毛手毛腳了?他不過拍了一下她的肩。
落進湖里的同時,一個荒謬的念頭閃過他腦海。與醫術神通的秦可心同行,他死亡的機會幾乎是零,但想活得舒暢的機會同樣也是零。
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呢?讓湖水嗆昏的同時,他還沒找到答案。
因為齊皓中暑又落水,所以他又病了,并且再度見到醫術高超、仁慈善良的“秦大神醫”。
當秦可心端著藥碗走到他床邊,讓他的頭靠著她的胸膛,輕柔地喂他藥汁時,他從腦袋到腳底都充滿了好奇。
“你是秦可心?”他啞著嗓子問。
她點頭,同時吹涼了藥汁,喂進他嘴里。
“與白日踢我落湖的秦可心是同一人?”他再問。
“當然!
很好,他確定眼前的女子不是冒牌貨,但心里的疑惑更甚了。
“白日我不過拍你一下,你就嫌骯臟,現在,我半個人都靠在你身上了,你不覺得污穢?”
她皺眉,再次以看白癡的眼神看他!澳愦丝淌遣∪耍沂谴蠓,有救治你的責任,怎會嫌你臟?”
他覺得她比較像白癡——不,應該是瘋子才對。什么詭異的論調嘛!可他不敢在言行舉止中表露出來。
數日的相處讓他知道,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她的武功非常厲害,起碼比宮里養的那些禁軍都高上數籌,否則她也不會進宮如入無人之境,輕而易舉將他劫出京城。
趁著她現在心情好,他覺得應該跟她講點“國不可一日無君”的道理,再不成,也要弄清楚她劫他的理由。
“秦姑娘,我想問你一件事,是誰要你綁架我的?目的為何?要把我綁到何處?”
“你搞錯了。我并不想綁你,我比較想做的是殺死你,省得齊國百姓再受苦難!
“為何你總說我讓百姓受苦,我自認登基以來,事必躬親,勵精圖治,雖做不到父皇在位時的開疆拓土,卻也吏治清明,令我大齊百姓豐衣足食,這還有錯?”
“你說的那些都是朝中官員對你的諛詞,你真正看過百姓們的生活嗎?”
“我是在民間長大的,還會不知道老百姓的需求?”
“喔,所以你就想當然耳地搞了一連串的變法,什么春播借貸、攤丁入畝、興農抑商?”她喂完藥,取出繡絹,幫他擦拭一下嘴巴!耙苍S你變法的初衷是好的,但你忽略了一件事,再好的理想都要人來執行,你只顧著拋出一條又一條的政策,完全沒考慮其他配套方案,命令出自你口,但到了地方上的執行卻完全是兩碼子事。結果就是你越變,百姓們的生活越糟糕!
他大概了解她的意思了。上令而下不達,但是……
“朕命李相年年選取朝中德高望重者為欽差,巡行四方,回報的消息從來沒有壞的!
“你那些德高望重者都是書呆子,李友合更是酸儒中的最酸,讓他們讀書作文章也許能行,但要看破官場黑暗,別作夢了!彼旆瓊白眼!岸,你那些變法管得也太多了吧?我承認春播借貸是條不錯的政策,讓有困難的農民在春季向宮府租借農具種子,待得秋收,再從賦稅中扣回來,但你干么要地方官員競賽,看誰貸出的款項多?”
“不如此,那些地方官豈會認真辦事?”這競賽方式還是他和李友合一塊兒討論了三個日夜才想出來的,果然有競爭就有進步,那些地方官做起事來積極多了。
“對啊!他們很認真辦事,為了取得良好政績、討好你,他們甚至逼迫不需要借貸的百姓也要去借。我應該恭喜你,齊大皇帝,現在八成的齊國百姓都欠你銀子,如果能把放出去的債全收回來,你就發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