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燈籠高高掛,龍鳳花燭慶吉祥。
月華和阮嬌嬌目瞪口呆地看著一眾強盜張燈結彩,將偌大的山寨布置得喜氣洋洋。
“這是在干什么?”他們不知道山上正鬧疫癥嗎?而且發的還是痘瘡!風五娘早在得知消息當晚便逃下山,阮嬌嬌也想走,她對齊皓的感情還沒深到與他生死與共,但月華一直拉著她,她心里也可憐這個死心眼的小姑娘,于是便耽擱了下來。
“齊公子要和女醫神成親,咱們給他們布置喜堂!币粋強盜說。
“成親?這種時候?”阮嬌嬌要瘋了。“你們到底知不知道事情的嚴重?痘瘡!會死人的!這時節虧你們還有心情辦喜事?”
“就因為要死了,才要趁死前把未了的心愿都了結啦!”那強盜甩脫她的手,自顧忙和去了。
阮嬌嬌看著興高采烈忙碌的眾人,氣得直跺腳。“一群瘋子!”她轉過身,想叫月華清醒點下山吧,別跟這些人一起瘋,會丟小命的。
月華在她身邊,小腦袋低低的,啪答啪答地掉著眼淚。
“月華……”阮嬌嬌嘆口氣,這小姑娘與年輕時候的她真有幾分像,一樣出身好人家,學得三從四德,貞節而忠心,奈何命運弄人,節烈不止不能為她們帶來幸福,反而讓她們的人生磨難重重。
但月華比她好運,在人生的轉折路上,月華碰見齊皓,沒同她一般落入紅塵。阮嬌嬌的一身傲骨是教棍棒活生生打折的,她現在是身如柳絮,心似落花,隨風舞轉,風吹到哪兒,她便去哪兒,也倦怠反抗了。
而月華,她幾時才能學會向命運低頭呢?
阮嬌嬌拍拍她的肩。“我們走吧!月華,你那位恩公……你們是不可能的!
月華抽泣著!翱墒菋蓩涉ⅲ抑皇O露鞴梢砸揽苛,離開他,你要我去哪兒?”
“天下之大,總有地方可以容身!
“但要拋下恩公,他……他救過我,我卻要在他最危險的時候離開他嗎?”
“你留下來又能干什么?你沒見五娘都走了嗎?聽姊姊一句話,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況且你與齊公子連鴛盟都沒有締結,留下來又有什么意思?走吧!”
月華掉著淚,讓阮嬌嬌一步步拉離山寨。
來到寨子口,她兀自依依不舍地看著后方大抹大抹的紅。齊皓要跟秦可心成親了,他明知她患了痘瘡,還是要娶她,為什么?
月華并不喜歡秦可心,姑娘家就該在家相夫教子,像秦可心那樣行走江湖、拋頭露面,不是好姑娘。爹娘說過,真正的好人家不會要那種姑娘的。
但齊皓偏偏喜歡秦可心,哪怕她得病快死了,他還是要娶她。月華不懂,自己哪兒比不上秦可心,她甚至不求為妻,只要能跟著齊皓,為奴為婢,她都接受的。
阮嬌嬌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也就是說世間沒有所謂生死與共的感情,那么誰來告訴她,齊皓和秦可心是怎么一回事?
“嬌嬌姊,恩公哪怕是死,也要與秦姑娘死一塊兒,他們不分開的……”她立在寨子口,卻是不肯走了。
“那又怎么樣?”阮嬌嬌很生氣。這座山是不是有問題?任何人只要進了山,腦子就會秀逗,連死都不怕了。
“我要去問恩公,既然連夫妻都做不到生死與共,為何他要傻傻地陪秦姑娘一同赴死!彼D身,跑向了后山。
阮嬌嬌呆立在寨子口,心口堵得慌。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甭說大難了,她在天香樓里見慣了男人說一套、做一套的嘴臉,多少姊妹傾心于那些文采風流的書生公子,既贈金又送銀,但求良人一朝得中,從此烏鴉變鳳凰。
但這些癡情女子有幾個真能得償所愿?起碼她沒看過。
人都說,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在她想來,天底下根本沒有有情郎,所以她討厭男人。
但她也不喜歡女人,比如風五娘,結伴同行時說得多好聽,這世間還是女人可靠,她們干了半輩子服侍男人的工作,下半生該享享福了,不如結為異姓姊妹,同覓一處山明水秀的好地方,兩人織布、紡紗,互相作伴,好過再被臭男人糟蹋。
結果呢?一知道山上爆發的是痘瘡,風五娘當晚便逃了,連通知她一聲都沒有。這世上是沒有一個人值得依靠的,除了自己。
但現在,就在眼前,一樁事硬生生駁倒了她的思想。為什么?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不是自己嗎?世間真有那種舍生忘死的感情存在?
不自覺地,她的腳步也轉向了后山。
月華隔著白線,正凄楚地呼喚著齊皓,那一聲又一聲的“恩公”,既哀傷又悲痛,連阮嬌嬌這個旁人聽了都想掉淚。
可另一頭,齊皓裝作沒聽見,就放著月華不停地呼喚著,喚到口干聲啞,哭到傷心斷腸。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條白影婷婷走過來,一身的白衣白襪白鞋,臉上覆著白巾,卻是秦可心。
“月華姑娘,你別再叫了,齊皓不會出來的!甭曇糇匝揽p里擠出來。秦可心很生氣,她正在沐浴——好吧,是正和齊皓效法鴛鴦雙雙戲水,其樂無比。
月華突然號叫,秦可心本欲不理,但月華執著得教人心煩。沒轍了,她把齊皓從自個兒身上推開,讓他想辦法安撫月華去。
齊皓只當聽不見,逕自與她糾纏。
齊皓定力夠,任月華千呼萬喚,他神情沒變過,但秦可心受不了,踢他踹他捏他,他都不為所動。她只能親自出馬,安撫這叫得快成啞子的小姑娘,可憐她的澡才洗了一半,待會兒還得回去再洗一次。
月華依舊哭著!盀槭裁矗慷鞴珵楹稳绱撕菪,棄月華不顧……”
實話說,秦可心現在覺得齊皓很可憐,好心給人指點一條生路,怎么就得負責起這人的后半生?
“月華姑娘,只要是人,生離死別這一關必走一遭,難道齊皓還能拉著你,千年百年永不分離?”
“但齊公子還沒有感染痘瘡啊!他現在走,還有一線生機!痹氯A趴地跪下了!扒毓媚,你人好心好,放齊公子一條生路吧!”
秦可心有一股對牛彈琴的無奈。她與齊皓兩情相悅,幾時成了害他的兇手?
一只手臂突然擱在她肩上,不必回頭,秦可心也知道來的人是齊皓。他舍得出來了?她氣得抬腳,在他小腿上踢了一下。
齊皓根本不痛不癢。她心里很疼他,不管再氣,拳腳落到他身上,都成了繡花枕頭。
“我喜歡走什么路,我自個兒心里有數,還輪不到旁人來比手劃腳!崩乜尚,他就要往回走,繼續那快活的鴛鴦浴。
“但你會死。 痹氯A大叫。
“我高興,誰管得著。”山風吹起他一身黑衣,配著那頭閃亮銀絲,他每踏一步,就像要往云端深處走去。
他是這樣一個絕然出塵的男人,那般與眾不同,卻要為一名女子葬送大好人生嗎?月華心好痛,忍不住就想傷人。
“恩公自然心善,今天你愿陪秦姑娘赴死,但若患病的是你,秦姑娘可肯與你生死不離?”
齊皓大笑,笑聲響震天地,直舒人心。
“我只是做了一件我想做的事,別人怎么想、別人要如何做,又與我何干?月華……”這是那次街頭相遇后,他第二度對她緩和了神色,淡漠的語氣中藏著絲絲溫柔。“你的執著究竟是為了遵守“三從四德’?還是為了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你還有大好人生,未來數十年的歲月里,你想怎么活?過些什么日子?你自個兒考慮清楚,若你一時無處可去,我在海城還有些基業,你可以去找一名姓莊的掌柜,就說是我說的,讓他給你安排一份活計,你讀過書,也識得字,謀生當不成問題。”話落,他牽起秦可心的手,繼續往山里走。
月華跪在地上,淚流不止。
阮嬌嬌站在她身邊,瞧著齊皓和秦可心的背影,一個黑衣、一個雪衫,他滿頭銀絲,她烏發如夜,那對比的顏色襯得周遭山景都失去了精彩,讓人眼里只能看見他們兩人,肩并著肩、手牽著手,絲毫不像將死之人,他們快樂地奔向他們自己選擇的道路。
齊皓和秦可心,與阮嬌嬌以前見過的人都不一樣。
她蹲下身,拍拍月華的肩!霸氯A,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你看清楚,他們很幸福的,他們……甜蜜得讓我都有些嫉妒了!
月華呆呆地抬起頭,那一白一黑的背影幾乎消失了,融入了深山云霧中,可是他們之間的相知相惜,那種光是站在一起就契合得教人欣羨的感覺,卻一直留存,良久良久,任憑風吹雨打,歲月流逝,月華知道,自己永遠忘不了他們那神情語氣間的開心與滿足。
齊皓要她尋找自己的人生道路,但看過世上最美好的一幕之后,她沒把握自己能找到同等的幸福。
她很茫然,但迷霧重重的內心,已被種下一點細微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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