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到了病患們的住房,他開門一看,里頭只有十二個人,剩下的六個呢?如果已經痊愈,外頭的哭聲不會這么大,所以……
他關上門,繼續往山里更深處跑。
果然,在一處斷崖邊,他看見秦可心,依舊是一身白衣,纖塵不染,微風拂起裙角,飄飄然,她像要隨著云煙回到只有仙子才能入住的仙宮。
“可心——”他幾大步沖過去,抱住她不放手,就怕勁道松了,她就要乘云歸去了。
“齊皓!”她被他的出現嚇了一跳,想罵他怎么不知好歹,身入險地,有個萬一怎么辦?
但看見他的臉,白玉雕就的俊顏上一片溫柔,幾縷銀絲垂在頰邊,襯著一身黑衣,他就變成了這座大山,雄奇俊偉,任風狂雨驟,他偉然不動。
趕走他的話語在她舌尖轉著,卻怎么也吐不出來。
相反地,她的心不斷地變軟,最終化成了春水一灘。
“嗚……”她抿抿唇,忍不住拉著他的衣襟,垂淚偎入他懷里。
他眼角余光發現地上,一條白布下,兩個攏起。這就是她哭泣的原因吧?
突然,山頂卷起一陣狂風,將白布掀起了一角。他看見兩張慘白的面容,都很年輕,才十幾歲,卻教疫癥奪去了大好青春。
他閉上眼,抱緊她,豈止她難過,他的眼眶也酸了。
“我救不了他們、我救不了他們……”她已經用盡自己知道的所有方法醫治這些痘瘡患者,可人命依然如流水,不停地逝去。
疫癥死去的人還不能入土為安,得一把火燒得干凈。
自齊皓下山后,她每天要燒上兩具尸體,看著熊熊烈焰吞噬掉那些曾經鮮活的生命,她感覺自己快崩潰了。
“你救了!彼麚嶂陌l,輕拍她的背,安慰她!跋胂肭罢切┤耍舴悄銘兗皶r,恐怕他們一個也活不了,甚至疫癥可能散播到山下,江州、明州……方圓百里將成為人間地獄。”
“可還是死人了。 彼钢撞枷乱痪呤w。“那個小四,他今年才十三歲!昨天他還告訴我,他想拜我做師傅,懸壺濟世,做個了不起的大夫,今天就……齊皓,他們叫我女醫神,可我有什么資格得到那稱號?我治不好他們任何一個人。”
痘瘡本來就無藥可治,否則天下各國也不會聞痘瘡色變。
齊皓知道狄國前年也發過痘瘡,為了不使它蔓延,國君下令,把一整個部落都屠盡了,然后放把火,燒得干干凈凈。
而西方的魏國君主就沒有那么大的魄力,他在痘瘡爆發的時候,組織了全國的大夫上疫區義診,奈何人力難勝天,痘瘡掃遍了全魏國,不過年余,魏國幾成死域。
痘瘡就是這么可怕的疫癥,一旦沒控制住,讓它爆發開來,十有八九只剩死路一條。
秦可心能在痘瘡蔓延前制住它,已經很有本事了。
但她正悲傷,有些話卻不能直說,他拉著她,兩人一起轉身,往他來的方向望!爸吧缴先狈λ幬铮灾履銦o法順利為染病者開藥診治,這回我下山,買齊了各項藥材,再由你親自施為,定能救回這許多性命!
她也知道他說的是虛話,但人有時就是需要一些謊言安慰,心里才會平靜。
“我可以把其他人治好的,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是吧,齊皓?”
“當然!彼o緊摟住她,一吻印在她額上……
剎那,他整個身體都繃緊了。
她在發燒,她發燒了……
。
齊皓和秦可心把尸體燒了后,她又全副心思投入救人大業中。
他被她指使得團團轉,偶爾還聽她罵幾句。“說了幾百次要你別進后山,你就是不聽,現在好了,這一進來,我都不知道……唉,你可得給我撐著點,千萬別感染了,知道嗎?”她邊說,隔著白線,邊喊人把齊皓的馬趕過來。他這回下山弄的藥材都在上頭呢!
“放心好了,我就幫忙煎藥、煮飯,其他什么都不亂碰,保證不會受到感染!彼χ,任由她念,一顆心卻像有支小錘子正擊著、打著。
她專心做事時,常顧不得其他,所以沒有注意到自己正在發燒。
齊皓不敢告訴她。他不是大夫,也判斷不出來,她的發燒是因為受到感染?還是得了風寒?或是其他原因?
“你憑什么保證?你又不是我,身上沒半點功力,體質還差得要命。別忘了,你還在調養中。”不知道女人是不是都喜歡碎碎念,反正秦可心是一開口就很難停下來的人!澳惆!都不知道怎么說你,年紀也不小了,還學不會照顧自己的身己!
“橫豎有你在,經過你一番診治,我現在的身體也許比多數人更健康呢。”他一邊聽她吩咐把馬背上的藥材卸下來,一雙眼卻片刻不離她身上。
萬一她真的染上痘瘡了,怎么辦?她能不能撐下來?
就算沒死又如何?女孩子都是愛漂亮的,偏偏痘瘡愈后,影響最大的就是容顏,那坑坑疤疤的痘痕,便是天仙也變無鹽了。
她能接受像那樣地活著嗎?他不知道,臉上笑著,可每一口氣息都灼熱得燒痛心肺。
“你還敢說自己健康,你看看……”她伸手,想揪一把他的白發,卻在觸到那銀白柔亮的發絲后,芳心軟軟地化了。
多么美麗的銀發,像暗夜里橫過天際的銀河,讓她不禁瞧著失了神。
“可心?”好好地,她怎么呆了?莫非……他跳起來,捧起她的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細看了一回,長吁口氣。好險,沒有紅疹,只要不出疹,就不能證明她得了痘瘡。至于一些風寒小病,秦可心要治好它,跟伸手從桌上拿顆橘子一樣簡單。
“你干么?”她眨著疑惑的眼問。
“我……”他給不了答案,便傾過身子,一記輕吻印上她的唇。
她鳳眼瞠得更大。話說得好好的,他怎么突然親上來了?他望見她吃驚的眸,一顆心像被什么東西打碎了,疼得他渾身顫抖,F在才發現,生死與共不僅是誓言,而是身邊沒了她,他便看不見將來。他不是喜歡她,也不僅是愛,她已經變成他的一部分,還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一個人如果被剖去了心肝,他還能活嗎?秦可心就是他的心肝啊!
“可心、可心……”抱著她,吻著她的唇、她的頰、她的額……膚上的高溫一直炙燙著他的心。她燒多久了?什么時候會退燒?幾時才能證明她……他祈禱她沒染上痘瘡,或者由他來替她承擔得病的痛苦……怎樣都無所謂,他只求她健康。
“齊皓?”她被他突如其來的激情弄得有點手足無措,但反手抱住他的腰,感覺他僵直的身體中微微透出的顫意。他在害怕嗎?
“你別擔心,痘瘡雖然無藥可治,但只要身體強壯,熬過了最初的病發期,病人就會漸漸康復的。再說我們即時做了隔離措施,也不怕它擴散開去,萬一……”她已經有了與疫癥共亡的決心,就可惜他了。
“可心,倘若發生了你口中的‘萬一’,我們……還是一起吧!”
“?”他什么意思?
他沒告訴她,他已暗地命人準備了火油和木柴,假使痘瘡控制不住,便放火焚山。只是……“可心,我有點后悔了!焙蠡跊]有早點娶她。
“齊皓,我……”她低下頭,摟住他腰桿的手松了開去,身子稍稍遠離他!皩Σ黄穑俏疫B累你了!
“是啊!”他長嘆,故作無奈不停地搖頭。
她眼眶紅了,水霧在眸底打轉。
“齊皓……”她想叫他走,逃得越遠越好,但身為一名大夫的職責卻揪住她的心,告訴她,不能輕待任何疫癥,因為丁點的疏忽都將為這清朗世間帶來遍地血腥。
她不能太自私,單想著自己,而放任疫癥流傳,但讓他陪著一起擔風險,若有不測……不行、不行,她不知道怎么辦,理智和感情在身體里激烈地交戰,讓她發抖,腦袋脹得像要炸開。
齊皓突然拉起她的手!翱尚,我們成親吧!”
“啥兒?”她一下子傻住了。
“我們成親。”他攬住她的腰,一只手慢慢梳滑過她綢緞般的秀發。不知道他們還能這樣相依相偎多久?
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鬼話、鬼話!
他的夢想是抱著她,駕一艘船,走過這片天、那塊地,帶著齊國的絲綢和陶瓷,賣給西方諸國度,再帶回它們的金礦和銀礦。
他要做生意,變成天下第一大商人,她就隨著他,給世界各國的人義診。
他會讓她女醫神的名號從東方傳到西邊,甚至南方的土著部落、極北的蠻族,人人皆知世間有這樣一位好大夫。
他們會在船上度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到他們都老得走不動的時候,便回來海城,到他請強盜頭置辦的產業中,尋一塊地,建一座莊子。春天時,他們手牽手,一塊兒在花園中散步。夏天到了,他為她搖扇子,讓她一夜好眠。秋葉楓紅,他與她坐在鏡前,笑看鏡底兩頭銀絲,共話青春到白首。冬天,大雪冰封,老胳膊老腿動不了,他就抱著她,一起躺在搖椅上,搖啊搖啊搖……如此,年復一年,死后同墳,永不分離。
他好想好想這個夢能成真,但是……他還有機會嗎?秦可心伸手探一下他的額,看他是不是被疫癥嚇病了,這種時候求親?“齊皓,你不能等這邊的事情了結了,我們再成親嗎?”
“我不想等。”
“為什么?”
因為她可能得了痘瘡、因為他們沒有時間等了。只是這些話他萬萬不會告訴她,他想——
“唔!”他悶哼。好端端地,她干么踢他?
“虧我這么感動,結果……齊皓,你這個花心大蘿卜,不要臉!”抬起小腿,恨恨地,她又是一腳跺在他的腳上,轉身跑開。
“我怎么了——!”
見鬼了!
他居然在秦可心畫定的白線另一頭看見三個姑娘,其中一名非常眼熟,不就是那賣身葬父的月華嗎?她怎么找到山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