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開迷霧見青天的楊季楚,總算確認對方想表達什么了。
噙起笑,淡淡地道:“她對我也很重要。認識燕燕快二十年,她什么德行我當然清楚。”
“那就好……”不對,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一抹論異感由心里升起,就算再青梅竹馬,有到認識快二十年的地步嗎?楊季燕今年芳齡也不過二十……
“大概從她剪斷臍帶,被護士從產房抱出來接觸這世界的那一秒開始吧。”
在對方愣愣的神情下,快樂地補槍:“我是她哥,請問你是不是誤會什么了?”
徐孟磊瞬間愣到外太空。
她哭得像天快塌下來的樣子,結果對方只是她哥?
她一副被討厭了就像世界末日的模樣,結果只是因為被哥哥罵了兩句?
這個世界為什么一瞬間讓他覺得好陌生?他罵他妹時,他妹明明就只會在他背后扮鬼臉、畫人偶咒罵兼射飛鏢!
人家兄妹吵架,他居然像個白癡一樣跑來胡言亂語,楊季燕的笨蛋特質果然會傳染……
“不好意思,請當我什么都沒說!
無地自容得只想原地消失!
當然,語焉不詳、害他出這么大糗的楊季燕也得負很大部分的責任!
他拎了背包竄逃而出。
楊季楚玩味的移目望去,隱約還聽得見外頭傳來的聲音:“楊季燕,你在哪兒?”咬牙擠出聲音。
“……要干么?當然是要宰了你!”他輕輕地,笑出聲來。
燕燕幾時有這種會為她操心的朋友了?
真好,在這烏煙瘴氣的時刻,還有件值得開心的事。
他們家燕燕長大了,懂得慎選結交的朋友了呢!這次的眼光,還不錯。
大一結束后的暑假,發生了件意外,這意外說大不大,說小也不是件小事,徐孟磊想,自己后來真正全心全意認了這個朋友,從此將她的事當成自己的往肩上攬,或許就是因為這件事。
他家境并不寬裕,從上高中開始,每年的寒暑假都會在外打工補貼學費,減輕家里的負擔。
楊季燕知道他寒暑假有工作,沒事不會隨便打擾他,暑假都過一半了,他們也才見過一次面,而且還是因為要還她書。
她二堂哥那里有很豐富的企管類書籍,不知道季燕是怎么跟家人說的,她二堂哥有時候會整理幾本讀企管的學生必看的書籍借他看,他看完再還回去。
暑假過了一個月,也不知是心有靈犀還是什么鬼使神差,那天下午她突然就打電話給他。
前一天晚上,他打工回來的途中,為了閃避由巷子里沖出來的車,自己反倒車身打滑,摔斷了腿,腦袋縫了好幾針。
她打來的時候,他已經從手術室出來,正在昏睡,電話是母親代他接的。
他不知道母親是怎么跟她講的,等他醒來時,她已經在病床邊了。
“徐孟磊,你怎么會發生車禍?”
那時麻醉藥剛退,正是最痛的時候,沒心思回應她這無腦的問題。“你問我,我問神嗎?”
要是知道,他還會發生車禍?
“你媽媽說,你腦袋縫了好幾針,剛送來醫院時,血是用噴的,光聽就好可怕!
看她似乎真的挺搪心的,他痛歸痛,倒也覺得挺窩心。“沒事啦,事情都發生了。你打電話給我有事嗎?”
“就我家中元普渡,一堆東西吃不完,比較不能放的水果想說拿一些過來給你,就聽你媽說你在醫院,嚇死我了!
她湊上前,審視了下他蒼白的臉色!澳懔髁四敲炊嘌,我回去問看看有什么補血、適合手術后病人吃的東西,再煮來給你吃。你還有需要什么嗎?”
“有!彼芴摰卣f:“幫我跟護理站要一劑止痛針,我快痛死了。”
他從兩個小時前手術的麻醉劑退后就痛到現在,母親去詢問過好幾次了,止痛針至今遲遲沒送來。
“好,你等一下!
也不知她是怎么跟護理站的人員說的,回來時一臉火氣很大的樣子,然后沒多久,止痛針就送來了。
打了止痛針后,疼痛感逐漸減輕,他這才有心思問她:“你剛剛跟護士說了什么?”
聽起來似乎在吵架。
進浴室擰來毛巾,替他擦拭臉上汗水的母親,回答他說:“就還是跟我說的那一套,什么藥品管制,要申請有一定的流程什么的!
楊季燕學護士的嘴臉接口說:“你們徐先生好像比較不能忍痛出!
母親忍笑說:“然后她就火了,嗆說——”
“我們要轉院!”她很氣,這什么爛醫療素質,一點醫病之間的同理心都沒有,他們家固定看的那家醫院好多了,她要替他轉院。
看這兩人一搭一唱得好快樂,徐孟磊無言地看了看天花板,思考著——
拜楊季燕所賜,他大概會成為護理站人員口中的——“很脆弱、不能忍痛、沒有止痛針就吵著要轉院的徐先生”吧。
住院的那一個禮拜,楊季燕天天都來。
朋友偶然撥電話給他,知道他受傷住院,住得近的人多少會來探個病問候一下,但是沒有一個像她那樣,天天提著燉好的補品過來。
家里畢竟還有老的小的要顧,母親無法時時待在醫院里照料,她那時就自告奮勇要來照顧他。
她平時神經大條,在看顧病人上倒挺細心,他夜里痛到不能成眠時她都知道,自動自發去護理站替他討止痛藥,一番好意下,他都不好意思告訴她:“其實我還可以再忍一下……”
也沒關系啦,頂多再讓護理人員笑弄幾句:“喔,時間到了,那個很柔弱的徐先生大概又要來討止痛藥了,真準時!
然后傷口拆線那天,她在旁邊皺眉。
“是把你的腳當紙張在釘嗎?這一排的釘書針是怎樣?丑死了。徐孟磊我跟你說,我知道一個醫生縫得超好,下次要開刀取出里面的鋼釘時,我叫他用美容線幫你縫,再做個美容手術磨平,保證美美的看不出疤痕!
“……”拜托楊傻妞你閉嘴。
他一直都知道她很有話直說,但真的不用這么直。她都沒看到醫生護士臉色一字排開地冏嗎?
他已經不知道這些人走出病房要怎么說了。“沒有美容線就不動手術的徐先生”?
算了,就算現在被當面喊死娘炮,他都沒感覺了。
他已經完全自暴自棄。
話又說回來,這家醫院的醫療素質確實不怎么樣,當時是地緣關系,才會選擇就近處理,季燕當時嗆要轉院,是有點心直口快,但也確實是被醫療人員的漫不經心給氣到了,他是很感激她把他的事情當自己的在同仇敵愾,但也因為這樣,讓他短期內在這間小醫院的骨科病房變得很出名。
有一回,她去外面裝完水回來,告訴他剛剛在護理站,聽到有傷患家屬也在詢問“怎么剛開完刀什么針都沒打?他看起來很痛”之類的。
他打趣的調侃她:“那你怎么沒把你那招教他?也嗆個兩句要轉院什么的!
“咦,對耶,我剛剛沒想到!
“……”
她還當真?
他已經在醫院黑名單里了啊楊小姐!
“你還想我再被追加幾句……那個一天到晚嚷著要轉院的徐先生,自己難搞還帶壞其他房的病人?”
她偏頭思考!皶@樣嗎?”
“不會這樣嗎?”他皮笑肉不笑地反問。
到底是他想太多還是她想太少?
那時,她天天都來醫院照顧他,出了院后也時時來關切,送些養身補品之類的。
朋友做到這樣,其實也夠仁至義盡,但還不只如此。
老一輩人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他是大腿骨折,醫生言明,這復原時日得以年為單位,首先要面對的,就是生計問題。
家中生計目前是靠母親支撐,他的學費及日常所需,則是自行承擔,不添加家里的負擔,受傷以后,這個暑假是無法再繼續打工了。
他還在思考要怎么解決這個問題,母親卻告訴他:“那個……你的學費單,季燕跟我要去了!
拿他的繳費單要干么,不用想也知道。
“我不知道你們的交情到哪里,讓她這樣幫忙,可以嗎?”
可不可以他不知道,當下完全是錯愕的,沒料到她會這么做。
后來問她,她還是那句話:“朋友有通財之義嘛!”
以前他還可以回上一句“我們不是朋友”,現在卻……“我知道你行事的原則啦,這筆錢我會記在墻上,等你還我!
他沒有在這上頭糾結太久,想了一下便坦然接受了。沒有耍傲氣的本錢,他也不會太為難自己,辜負朋友的好意。
甚至開學以后,他行動不便,得長期靠輪椅代步,她二話不說,每天到他家接送他去學校。
她總說是順便,她自己也要去學校?伤麄兊恼n表八竿子打不著,有時她早上或全天沒課,還是會大清早不辭辛勞接送他,這根本不是一句順便就能輕描淡寫帶過去的.
有時他都疑惑,真要論他們的交情,算整數了不起也才一年,她為什么可以做到這樣?
“朋友不就是要互相幫忙嗎?你也常幫我啊,路上遇到會載我、幫我提東西、在圖書館幫我找資料,還有教我怎么應對,不要被同學吃得死死的……”
那是因為這個笨蛋連分組報告都一個人在那里找資料,他實在是看不過去。
“這些都是小事。”比起她做的,真的只能算得上舉手之勞而已。
“我在哭的時候,你在旁邊陪我,不敢走開一步,我跟我哥吵架,你還幫我去找他溝通……”
“這種糗事就別提了。”他抬手遮臉。是怕他忘不了自己鬧過什么笑話嗎?
“可是我哥說,一個真正關心自己的朋友很難得!
比起總是想從她身上得到什么的同學,一直以來總是替她著想的徐孟磊,就成了很獨特的存在。
大家都說她少根筋,但是她再單純,也不會感受不到誰是真正無所求、真心把她當朋友的人,否則他又不是吃飽太閑,干么管她要被同學怎么利用?不就是保護她,不想她吃虧嗎?
如果不是他這次意外受傷,一直以來真的都是他在付出居多。
“但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我跟你那些同學沒什么兩樣?”遇到手段高一點的人,隨便一招欲擒故縱,這傻妞絕對中招。
她實在,太容易對人推心置腹,一點心眼都沒有。
“沒想過!
“你可以現在開始想!
他咬牙。為什么這種防人之心都要他來提醒她?萬一他真的別有所圖,這個壞人當得會很沒成就感。
“是也沒關系啊,就當是朋友的緣分盡了。”所以不用想。
“反正從小到大,朋友來來去去都不長久,我也習慣了!
“……”他輕輕嘆氣,竟然會覺得有些不舍!吧垫ぁ!
后來,由她代付的那筆學費,他是在隔年還清,但是從此以后,除了家人以外,心上又多了個重量,名曰楊季燕,她的事從此擱在心上擔待著,不曾輕忽。
所以當她問,為什么沒有血緣關系的他,要跟她的兄長們一樣忍受她的二百五,他真的不覺得那是忍受。
這一路下來,她對外總是說,他對她有多好、多照顧她,但她為他做的,又哪里少了?
她付出時,總覺理所當然,沒記在心上過,事實上,她照顧意外受傷的他、當他的免費司機、替他付學費、在他服兵役時常到他家走動,關照他家里老小,甚至向哥哥們引薦他到她的家族事業里工作……他欠的,又何止是一餐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