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趕緊舉起腕臂探看表上時間,低呼:“啊,糟了,我快遲到了,能麻煩你送我到這個地方嗎?”
她從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湊到他眼前。
他仔細端詳,名片上載明一家頗為知名的律師事務所的律師姓名,律師樓剛好就設在兩條街外的一棟商辦大樓里,和陸家名下企業未曾有過業務上的交集,律師姓名很陌生,或許是新進律師,在業界尚未闖出名號。林詠南專程北上一趟,就為了見上律師?她生活單純,性情恬淡明朗,能和誰產生法律上的糾葛?
“方便嗎?”她有些著急。
“方便,就在附近。”他替她調整椅背,啟動引擎,開上路中央。
五點三十分,她約好的對象也許快下班了。
車子準確停泊在大樓前,她匆匆下車,屈身從窗外再探頭進去,一臉感激,“今天真謝謝你!
“需要等你嗎?”
“不用了,可能會耽擱不少時間,再見!彼龘]揮手,轉身小跑步奔進大廳。
他注視著她的背影消失,驀然發現,一整天的愉悅也隨之消失了。
茶涼了。
她就這么呆坐了好一會兒,一口水也沒沾唇。對方不遑多讓,兩人對坐了半晌,像是意志力的競賽,完全不妥協。
“詠南,你這樣是沒用的,張先生說過他不想再見你,我不能做這項安排。”對方大約三十出頭,西裝筆挺,樣貌端正,聚攏的眉宇充分顯現出難以動搖的執著。即使如此,他的勸說作用并不大,林詠南坐定后,反復重申她的請求,最后他不得不暗示他尚有下一個行程。
“我有話想對他說,為什么不見我?”她執拗地緊盯他,雙目灼灼。
“我可以替你轉達訊息!
“我想說的是私事!
這句話表達了她的見外,他愣了一瞬,依舊保持職業風度,“那我就愛莫能助了。”
“無論如何請讓我明天見他一面!彼χ北臣,再次宣示。
“你堅持的結果只會讓你白跑一趟!彼滩蛔『橇丝跉,暗地里佩服她看似無止境的耐心。
連續幾個月了,她有機會便北上約見身為律師的他,堅持要見他的委托人。
她不無理取鬧,更未驚慌失措,她一貫沉著穩定,出庭旁聽訴訟過程,遠遠凝望著當事人。若被拒見,便托律師轉交營養補充品或地方小吃,在旅館靜靜等候對方回心轉意,與她會晤。倘若希望渺茫,當天即搭火車返家,長路迢迢,沒有埋怨。
令他驚奇的是,那張年輕的臉蛋始終掛著堅毅的表情,完全拒絕陷入愁云慘霧中。她甚至不曾惱怒失控,偶而竟還自我解嘲,使他因三番兩次擺出專業信條嚴拒她而耿耿于懷。
“詠南,張先生個性你應該有所了解,他決定的事是不容置喙的,他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彼麨殡y地啟齒,“錢的事你不用擔心,他應該都安排好了,有具體結果會通知你!
她半張嘴,露出荒謬的神情,“錢的事和我無關,以前沒擔心過,以后更不會,我現在過得很好,這點請他不用替我操心。”
“……”他略停頓,萬分不解地看著她,“無論是對是錯,這都是他的選擇,你是不是應該尊重他的意愿?況且,你多年來就和他很疏遠,為何選在這種時候和他積極接觸?如果你的目的和錢無關,那我就不懂了,你到底要什么?”
她唇角微揚,若有所思,瞥了眼壁鐘。算上等候的時間,她停留了一個多小時,寶貴的征詢時間未被要求收費,這個一向懂得算計的男人已經很包容自己了。
既然沒有機會如愿,她提起腳邊背包便站起身,對年輕律師道:“你的確不會懂,我不認為你會有興趣知道,那不是你的工作重點。我相信事務所指派你是有原因的,你是個好律師,但不一定是好的談心對象。不打擾了。”
一轉身,他喚住她:“詠南,如果沒事,晚上請你吃個飯好嗎?”
她回首,傾著頭笑:“不是還有貴客要見嗎?”
“再忙也不能餓肚子啊。”這借口太薄弱,他為自己的不夠謹言微惱,剛才他分明間接地下逐客令,現在又提出共餐邀請,她會怎么看他?
“唔……我認為這不是好主意,你不會想吃飯時不得安寧的。不用覺得抱歉,我明白你的立場,保持聯絡!彼龘]揮手,快步離開事務所。
走出電梯,大樓玻璃門外已是一片暮色。這情景讓她意識到該找歇腳的旅館了,而旅館讓她聯想到淋浴,淋浴和換洗衣物很自然地連結在一起。她看看空無一物的雙手,感到有一點不對勁,除了身上的衣物,肩后裝著平板計算機和兩本書的背包,她身上再無多余障物——真糟!她渾忘了她的行李袋。
艾伶想,她越來越不了解這個男人了。
不單是那雙有時顯得遙遠的眼瞳,更多時候從他優雅閑適的舉手投足中,不經意散發著懨慵之氣。即使在床笫之歡里,他也能在她還耽溺于尚未退卻的肉體余韻中,不多一點眷戀,徑自下床離開,獨自在另一個空間啜飮威士忌或抽根煙,甚至開啟計算機工作。
但只要她一喚他,他總是回過頭,微笑以對,展現令她不可自拔的溫柔。
她早該知道的不是嗎?從她看見他的第一眼之際,情史豐富的她竟然心慌意亂起來,這預見了她將為他承受史無前例的心理折騰。
如同此刻,他毫不猶豫答應與她共進晚餐。見了面,笑容依舊,紳士地親吻她面頰,為她拉開椅子,替她斟上酒,逗趣但不著邊際地聊上幾句。接著,他的心思在某個癥結點上飄遠了,沈淀在不可捉摸之處。他的視線移開,不時落在無關緊要的一名女服務生身上,而那名只能算得上清秀的女服務生甚至激不起她的妒意,她知道他在掩飾自己的心不在焉。
他的心不在焉讓她心慌,而她必須努力按捺住心慌,因為接下來她將從他口中得到確切的答案,即使她有預感這個男人不會輕易給出她要的答案。
“佟寬,我已經和陸優談過了,我要和他分手。”直截了當,她說出今天約見的目的。
他緩緩看向她,俊美的面龐沒有一絲情緒波動,只是微乎其微地輕笑:“我知道!
“你知道?”她相當詫異,多天來他竟只字未提?
“他找上我興師問罪了!彼毖裕Z氣平淡,彷佛不認為那起小沖突有何大不了!澳闾岬轿伊耍俊
“沒有,他很激動,我想他猜得到!
“這樣好嗎?艾伶?”他好整以暇直視她,不見緊張。
“……”她背脊開始泛涼,口干舌燥。
“我是說,你要的,我不能給你,但陸優可以!
“我不需要那些——”她急迫得語無論次。“佟寬,你可不可以——”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彼e杯抿了一口紅酒,“我們第一次單獨見面的那一次,我就告訴你了,我身上不會有你想要的東西,我以為你了解,你是個聰明的女人!
她深吸一口氣,面色僵硬,“……我只是想,也許這陣子你會改變想法——”
“你不該睹上這一把的。”他抱著胸,表情淡然,“你希望我說什么?給你承諾?然后,為你和陸家鬧翻?艾伶,如果你要的只是這些東西,在你之前,我早就為別的女人做了,而你,并不是不曾得到過其它男人的承諾,怎么非要現在認真起來了呢?”
她該說什么?她啞口無言,能說她動了真情?能說她高估自己?
“你想離開陸優,我沒有意見,每個人都可以為自己的感覺做任何決定,但艾伶,我不是你該考慮在內的人。”他溫和地說,撫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有沒有……曾不曾……”沉默許久,她艱難地問,并非辭窮,是終究問不出口。
“和你在一起很愉快!彼o了答案,一個僅止于此的答案。
良好的教養和強烈的尊嚴使她克制住了口不擇言的沖動,她不想失去他的好感,她清楚知道,他不欣賞任性妄為的女人。
“我們……”她用力咬著唇,急切地想問出措辭穩當的問題,讓自己在保有尊嚴的同時,得到他的確認,一個不破壞現有平衡關系的肯定,這是她唯一能確保的要求。
“真巧,遇上兩位,談什么事這么嚴肅?”
佟寬抬起頭,和陸晉打了照面,他泰然以對,笑答:“談誤會!
大概沒猜到佟寬竟毫不閃躲地回以敏感的答案,陸晉怔住,艾伶臉色煞白。
僵滯片刻,陸晉巧妙地接口:“最近誤會的確很多,有機會是該說清楚,只是不知道說得清楚嗎?”
“這就不勞您操心了。”佟寬笑,“這點小事我想陸優會想通的!
陸晉面色驟變,但畢竟城府甚深,不在言語上一時較量,他指指餐廳門口,“那就不打擾兩位了,我有朋友在等!
艾伶不安地望著陸晉離開,一時語塞,鼓起勇氣想說些什么,佟寬的手機響了。
他未檢視來電,隨手將手機湊近耳畔聆聽,僅接收一秒,一抹笑容輕輕從他嘴角漾開,再布滿眉梢眼角,他朗笑一聲,回應:“是,你在哪里?”聲音是前所未有的輕快。
艾伶心沉蕩了一下,不自覺豎耳傾聽。不知對方說了些什么,他說:“對,你很胡涂,東西在我這里,還放在車上,想拿回去嗎?我替你送過去吧!”
對方似乎有意見,說了一串,他一徑含笑,也不堅持,應聲道:“好,那你過來吧,剛好就在附近,我等你!彼盍瞬蛷d地址,簡短地結束通話。
艾伶想,那也是要結束今晚約會的意思,而她只能被動接受,扮演一位知情識趣的女伴。彷佛成了一個循環,佟寬左右了她的快樂,她則影響了陸優,陸優加倍痛恨佟寬,而佟寬——以云淡風輕響應一切,不在乎吹皺了一池春水。
“我們走吧。”他對艾伶說,動作雖然從容,卻有了心事,他的心不在焉似乎找到了源頭,有一種難以探究的篤定。
“那是——”她忍不住探問。
“一個朋友。”他模糊地回答,她知道他不會透露更多了,她向來也沒有追根究底的習慣。從前是不擔心,現在是不得不保持低姿態。
兩人并肩走出餐廳,站在走廊下,她主動握住了他的手,和往常一樣,他順應她的要求,不推拒,但也沒有更多熱情回饋。
艾伶眼角往右端一揚,看見了一臉怒色,從跑車迅速跨下,大步走來的男人,立刻松了手,驚視對方。
佟寬也察覺了,轉身面向男人,依舊泠靜!肮皇亲约胰,這么快就通知你了!
“這就是你回報陸家的方式?”陸優直指著他厲吼。
“陸優,不關他的事——”艾伶靠過去,她沒有經驗過這樣的場面,頓時手足無措。
陸優一把推開她,“從小就是這樣,老是偷我們陸家的東西,你和你母親一樣,都是小偷,永遠偷不夠。”
佟寬眼神瞬息變得嚴冷,緊抿的嘴角卻泛出異樣的笑容,“你誤會了,沒有人偷得了陸家的東西,陸優,你該有點自信,否則一個勁把手上的東西拱手讓人,怎么怨得了別人?”
“你說什么?”陸優火沖向前,艾伶拽住他臂膀,低叱:“別這樣,這里是什么地方?!”
“我等的人來了,你們慢慢談吧,談清楚了,再發火還來得及!辟捰蛞幻麆傁铝顺鲎廛嚨呐,女子信步走向他,掛著友善的笑容。
艾伶直勾勾看向女孩。
女孩并不搶眼,一頭濃黑素直的披肩長發,健康的膚色,渲紅的雙頰,五官明秀,神情俏皮,一雙機靈杏眼透著坦率,穿著簡單的窄襯衫,牛仔長褲,渾身是沒有刻意打理的青春。那類大街上放眼可見的年輕女孩,卻讓艾伶形成一種直覺,讓佟寬心不在焉的就是這個女孩,他在餐廳多留心幾眼的女服務生就有著相仿的外型。
“嗨,我來了。”林詠南自然地向佟寬揚手招呼,走近他時才發現周圍還有一對神色各異的男女,他們站立的角度不同,但都同時盯著她打量。
她敏覺地感受到自己涉入了不太對勁的敵對氛圍,客氣地向另兩人點頭示意,再看著佟寬,佟寬笑道:“正在等你,我們走吧!
陸優嘴一撇,脫口譏諷:“真有你的,你是怎么辦到的?不愧是家學淵源!
佟寬面無表情,沉聲道:“總之,不會是錢!
陸優所有的自制力再度崩解,他臉色激紅,粗蠻地甩脫艾伶,往前跨兩步,掄起拳頭對準佟寬,艾伶尖喊:“陸優——”
攻擊發生在秒速間,連佟寬也沒看清拳頭模樣,依稀瞥見距離陸優較近的林詠南突然側身,張臂喊了一聲:“喂你——”便斜倒在地,無聲無息。
三人大驚失色,佟寬箭步趨前扶起林詠南,撥開遮蔽面目的散亂發絲。她一邊面頰迅速浮腫,嘴角擦破泛出血絲,不忍卒睹。剛才她承受了所有的拳頭力道,腦袋正處于暈眩狀態,眼皮無力睜開。
佟寬悍然掀起一雙厲目,怒視呆若木雞的陸優,語氣不再冷靜,“你再出手,我絕不會善了!彼麛r腰抱起林詠南,快步走向停車場。
驚怒之際,一路回蕩在他腦海中的疑問是,為何懷里的人無端為他挺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