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開大大小小的枷鎖,那名屬下很快退出去,與跪在牢外的另一名同伴迅速且靜寂無聲地撤到外頭。
牢內,宋觀塵蹙眉看著仍縮在角落的人,隔著長裙,她一下下揉著小腿和腳踝,似是那副腳繚扣得太緊,阻了血氣流通。
蘇練緹確實兩腿發麻,而男人那兩道意味不明的目光盯得她頭皮更麻,暗自嘆了口氣,還是扶著石壁努力站起來,“多謝!
得到的回應是一聲冷哼。
她咬咬唇問:“民女與侯爺素昧平生,不知是如何得罪了侯爺,竟惹得皇城軍上門逮人?”
“素昧平生?”宋觀塵一記冷笑,兩大步已去到她面前,近到手一探就能扣住她咽喉,而他像也頗想那樣干,一臉陰狠。
蘇練緹背部緊貼石墻,手心微汗,張唇欲言,卻聽他反問——
“在“幻臻坊”你與本侯打了照面,為何落淚?”上身逼近,“你且說說,本侯這張臉,究竟如何了?”
她胸房鼓得厲害,眸底莫名發燙。
她完全不知道此時自己凝望他的眼神有多憐惜,她沒有辦法克制,一切是這樣自然流泄,只因那近在咫尺的男性面容無丁點傷痕,是她曾經臆想過無數回的完璧無瑕。
當想像變成真實,無限風華展現在她眼前,映入眸中的比她所想的還要燦爛奪目,試問,豈能不感動落淚?
她一時間喉頭緊澀,說不出話,怔怔然與他對視,竟聽他嗄聲又問——
“什么叫素昧平生?當真是陌路嗎?倘若你與本侯從不相識,又為何甘冒大險替本侯收尸、為我縫合殮葬?”
聞得此言,蘇練緹五官陡凝,驚到渾身直顫。
都不知是雙腿麻感未退,抑或嚇到雙膝發軟,也許兩者皆是吧,她低喘了聲,背貼在石墻驀然滑落,一屁股坐回冰冷的地面上。沖擊過劇,她額心抵在曲起的膝頭上,好半晌動彈不得。
……他會這么問,那即表示他知道昨日……噢,不!不是昨日,是上一世才對,他知道他的上一世落得何種下場,然無比詭譎的是,他……他竟曉得是她替他收尸殮葬?
天啊……
莫非她做那些事時,他的魂魄不散,一直在她身邊游蕩嗎?
雖說這世間無奇不有,她自身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然此際意會到他可能經歷過的事,內心駭異洶涌,都快沒法子呼吸。
思緒亂成一團,暈眩驟然襲來,令她身子癱軟成泥,從她徹夜完成欲進貢的繡作,睡得昏天黑地后醒來,跟著又被強行帶走、丟進鐵牢,直到現下,這一具身軀根本滴水未進,此時的她當真無力再站起。
她需要靜下心,需要先穩住自己。突然,有人將她打橫抱起!嚇得她夠嗆,螓首倏地抬起,竟與那張俊美無儔的男性面容相隔不過一息之距。
她想也未想便掙扎著要落地。
“別動!”男人驀地一喝。
他語氣強硬,雙臂將她抱得更緊,論力氣他是絕對強勢,亦是絕對的優勢。
對著干,蘇練緹很明白自己沒有絲毫勝算。
她一下子繃住身子不敢再一亂踢,由著他將自己抱出這座皇城軍司鐵牢。
今日輪番留守的一票皇城軍,眼珠子幾乎掉滿地。
就見外表一向高潔嚴正到近乎病態、內在武力卻剽悍到慘絕人寰的大司馬侯爺大人,他兩手空空進鐵牢,最后卻滿懷溫香抱出一名大姑娘?
眾人不敢質疑。
但說老實話,人家姑娘究竟犯什么罪,需要他大人親自出馬,到現下仍然是個謎。
“說不準是瞧上姑娘家了,先來個下馬威,打算逼良就范唔唔唔……”第一個在背后胡亂推敲的人被宋觀塵的副將狠狠捂了嘴。
“找死!要說也得等侯爺的馬跑遠了再說。 备睂饧睌摹
“侯爺方才還大發脾氣呢,把鐵牢的重鎖都砸壞了,豈非一怒為紅顏?只是他使這種招數,嘖嘖,欺負人家姑娘實為引人家注意嘛,欸,依咱看,下九流的路數柄唔唔唔……”二名下了負評的人亦被撲滅。
副將低聲斥喝!澳銈冏彀投冀o老子閉緊啰!”脖子伸得老長直眺望,在確認宋觀塵的坐騎真真跑的不見影兒之后,副將放開兩名屬下。
“來來來!兄弟們,開暗盤對賭,就賭咱們家大司馬侯爺能否抱得美人歸?”
皇城軍司內驟然鬧騰起來,一掃向來肅穆凝沉的氣氛。
另一邊,被屬下們拿來打賭的宋觀塵已一路策馬返回御賜的寧安侯府。
府里的管事和仆婢們見自家性情清冷到近乎孤僻的侯爺竟帶回一名女子,不僅帶回,更一路抱進專為貴客所備的西廂院落,大伙兒皆被嚇得不輕。
姜還是老的辣,幸得府里大管事騰伯一下子便回過神,立即遣了一名細心干練的仆婦和三名伶俐婢子前去伺候,又是備水備凈布,又是備吃食備熱茶,一樣樣往西廂院落送進。
蘇練緹在被抱上馬背、帶回寧安侯府的這一路上,心緒已穩下許多。
之后一個時辰,她安靜由著府內下人伺候。
送水來,她便盥洗,絞了布給她,就取來擦拭,然后送來的粥品和小菜她也都用了些,此時一名自稱叫“宛姑姑”的年輕仆婦往她手里擱了杯熱茶,朝她安撫般淺淺一笑。
她輕聲道謝,才學對方牽唇淺笑以回應,廂房門口在此時來了一抹高大身影,令房中服侍的幾人全朝他屈膝福禮。
宋觀塵這是去而復返。
他似乎認為給她一個時辰小作休息已然足夠,如今,他們需要好好談談。
主子僅一個眼神示意,宛姑姑隨即領著三名婢子離去,將貴客用過的漱洗物件以及未用完的吃食也一并收拾了去。
蘇練緹深吸一口氣,靜抬眸,等著這個似熟悉又覺十分陌生的男人開口。
宋觀塵走近,將雪蠶冰絲所編制的一條男款發帶拋到她面前桌上,跟著一腳勾來雕花圈墩凳,撩抱,大馬金刀與她對坐。
接著……竟大眼瞪小眼了。
蘇練緹愣愣被瞪了幾息才明白過來,眼前這位爺是在等她“自招”。
要她自己招供嗎?
按下嘆息,她主動道:“此物確實出自民女之手,侯爺有何疑問還請言明!彼斡^塵一雙眼角帶勾的桃花目微微瞇起!氨竞顭o意間在西街作坊見到一名木工匠人頭上系此發帶,遂記起一事……曾經有誰為本侯沐發梳理,而后以類似的發帶替代玉冠,將本侯發絲一把束起!
……這銀白色發帶是用雪蠶冰絲編成,算是我勉強拿得出手的,要請侯爺湊合了。
蘇練緹一顆心像被無形力道掐握住,有些泛疼。
“原來侯爺當真一直看著……”秀顏透虛紅,覺得不可思議,也覺得世事神妙,“可侯爺為何確知民女猶記得上一世的事?”竟是一查上門,就直接下令逮人!
他冷哼!氨竞罡静恢,是你一開始表情就露餡,加上唬個兩句,底牌直接見光!碧K練緹訝呼了聲,隨即抿住唇瓣。
斂眉思量,當真如此啊!
她一見他完好無傷的臉就感動落淚,受他質問也沒想要反駁或裝傻,會被看穿很正常。
望著姑娘家眉心無辜輕蹙,有些無奈也有些釋懷的神態,宋觀塵暗自調息,問出內心長久以來的疑惑——
“姑娘為何甘冒危險,替本侯做那些事?”收拾他的殘尸,將受過車裂之刑的身軀一塊塊清理、一塊塊縫合,拚出完整的他,為他殮葬!叭舯淮交蛟飧姘l,那是違逆圣旨的殺頭大罪,你為何要做?”
他目光炯炯,看得她又有頭皮發麻之感。
蘇練緹兩手握住茶杯下意識轉了轉,低柔語調有掩不去的靦腆!昂顮斣c我有恩,民女之所以那樣做,僅為報恩罷了!
他俊容一凜,擱在膝上的五指緩緩握緊。
上一世他根本不識得她,大刑過后,魂魄縹緲之際,所見所聽盡是她的容顏聲音,宛若結成了一條無形絲線,似有若無與她牽扯不斷。
重生在這一世,他一開始試圖尋她,然時機不對,他搜尋她的時間點起得太早,全無丁點蛛絲馬跡,直到如今在那木匠發上驚見那條似曾相識的銀白發帶,才終于順藤摸瓜逮到她。
“本侯如何與你有恩?”他不禁咄咄逼人。
蘇練緹沉吟了會兒,沖他淡然一笑,“民女二十有四那年,侯爺那時應是二十六、七了吧?總之,你我邂逅在五狼山連峰下的騰云客棧,民女當時納悶得很,不懂身為皇城大司馬的寧安侯爺為何會在寒天雪夜出現在那兒……侯爺那時待我家五歲的閨女很好,與她好有話聊,之后更出手為我母女倆解危,暗中入北陵之際亦護送我們通過狼群出沒的山頭,直到我與孩兒平安進到北陵地界……”她所說的什么母女倆,他全然不具記憶,但五狼山連峰、騰云客棧以及潛入北陵之事,上一世的他確實去過那些地方,做過那件事。
而那件事亦導致他上一世最后落了個人頭落地的下場。
這一邊,蘇練緹緩聲又道:“當時實不懂侯爺為何放著錦京防務不管,率著手下潛入北陵,之后……嗯,就明白過來了,瑞王父子一案是侯爺手筆,只是侯爺一念心慈,才落得那般下場!
宋觀塵死死盯住她。
教人大氣都不敢喘的靜寂持續好一會兒,他才慢幽幽啟聲——
“憑什么認為本侯是一念心慈?本侯暗殺瑞王父子二人,外人以為的暗殺,那卻是明晃晃地開瞠剖腹、剁肉喂犬,慢慢折騰瑞王世子時,本侯可是要瑞王清清醒醒、睜大眼睛瞧著,瞧他的嫡親骨肉是如何一點一滴死在我手中,那手段甚是兇殘,還持續了大半天才玩完,你不認為本侯有錯嗎?”
蘇練緹兩世皆與他有所交集,加之上一世關注他多年,一時間忽略分寸,亦忽略眼前這個男人早非她所以為的那個。
她沒有多想,任心中話溫婉流泄——
“我那孩兒問,有人用火燒你,那人太壞太壞,問你有沒有打回去,侯爺那時對孩子答了,說是正打算狠狠打回去,絕不讓他們逃跑……民女就想,那太壞太壞的大壞人該是瑞王父子二人,按推算,侯爺十二歲遇劫,那兩者一個約莫四十,一個亦大不了你幾歲,他們欺人太甚,又哪里是你有錯?”
“……欺人太甚?呵,欺人太甚嗎?”宋觀塵玉顏微微扭曲,戾氣陡生,櫻唇竟勾出笑意,“好啊,你且再說說,把你知曉的全都道出,瑞王父子二人是如何欺人太甚了?”
蘇練緹這時才察覺到他狀況不太對勁。
但同一時分,她腦中亦記起前兩世所聽過的那些關于他的流言蠻語——
被請進宋府的大夫們不僅忙著醫治小小少年臉上的火燒,更得醫治渾身上下數都數不清的鞭傷、咬傷……
甚至是胯間玉莖以及后庭魄門……亦傷痕累累……
氣息陡滯,胸房緊繃到疼痛,此際見他這般神態,只怕那些傳言有九成是真。
她沒有懼他。
說實話,只要一憶起他懷抱萱姐兒坐在土火爐邊取暖的景象,憶起他將切碎的烤肉仔細喂食孩子、專注聆聽孩子說話的模樣,他落在她眼底就是千百樣的好,即便今世的他偏離了她所認知的那一個,他依然是烙在她與萱姐兒心底的那一抹迷人景致。
所以,她沒有懼他。
放開茶杯,她改而輕絞十指,沉靜道:““孌童”一詞由來以久,是指樣貌美好的男孩兒被當成女娃兒那樣任男子狎玩作踐……侯爺生得這般模樣,自小定然就是粉雕玉琢、獨一無二的美色,會被位高權重者覬覦、遭設計劫走,臨了還有水寇當遮掩,全然是“懷璧其罪”……從來就不是你的錯,而你一直在等待時機!彼龂@息中帶著柔軟笑意,仿佛還夾帶些許心酸——
“所謂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對瑞王父子二人的復仇,侯爺內心那道坎能過了去,痛痛快快干下那一場,那一切也就值了,何需擔錯?”
他沒有錯。
她,絲毫不覺他有錯。
但宋觀塵思緒已混作一團,熱辣辣的感覺驟然襲上俊顏,熱到像被狠狠摑了幾巴掌似的,非常無地自容。
他突然發泄般出手,橫過圓桌一掌扣住她的咽喉,怒目相向——
“你知道什么?你又自以為懂得什么?”
蘇練緹一時間自然嚇得不輕,但男人五指的力道其實未下狠勁,只是扣得她有些不好喘息,并未完全扼斷呼吸。
她張著口細細吸氣,完全明白了,自己這是重重踩到他的痛處了。
她喉頭緊澀,眸底泛紅,卻沒有任何掙扎,僅抬起雙手軟軟握住那只鎖喉的硬腕。
女子眼中的安然,加上莫名其妙縱容的表情,再再讓宋觀塵滿腔情緒如排山倒海般狂亂。
那亂濤不由分說兜頭打下,打得他頭昏眼花,滿心濕淋淋。
“滾!”
厲聲乍響,五指在對方頸膚上留下明顯紅印。
像除了這般狠狠甩開她,圖個眼不見為凈,似乎也已別無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