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榻上,意識陷入一片渾沌,產前的陣痛讓她忍無可忍,孕婦的虛弱又讓她無力可使,然而,她依舊可以聽到稀疏的話語聲,不時傳來。
“國師……”風亦誠道,“阿紫好像受不住了,不是說這針灸不疼的嗎?”
“當然不疼,”國師不耐煩地怒斥,“你這小子,這么緊張干什么?不信老夫能救你媳婦?”
“為什么要產前才施針?”
“早了沒用,孩子不足月,無法吸收所有冰毒,白白犧牲……”
“國師,能不能少扎點兒?頭上就不用了吧……”
“少啰唆,你這小子再多嘴,老夫一腳將你踢出去!”
呵呵,他還真大膽,敢質疑國師,平時也不見他這樣婆婆媽媽的……阿紫不禁覺得好笑。
“你醒了?”風亦誠見她的嘴角微微動了動,立刻上前握住她的手,“放心,一會兒就好。”
“我還受得住,”阿紫輕輕道,“這都受不了,等會兒怎么生孩子?”
他的臉色比她更不好看,大掌冰涼,雙眸越發深邃了。
一個注定要死亡的孩子,還得辛辛苦苦生下來,看著她受兩次罪,他覺得比剜了自己的心還痛。
“答應我……”阿紫撫著他的掌背,“孩子生下來,先讓我看一眼……一定要等我醒來……”
后面的話,不必說他也知道,俊顏扭曲著,強忍淚水。
她是怕他擅自將嬰兒尸體給埋了,連長得什么模樣,都不讓她知道吧?
看一眼又有什么用?終究失去,多看一眼,多痛一分。
“你們兩個,不要搞得好像生離死別似的,”國師在一旁嘀咕抗議,“讓老夫心煩!”
阿紫澀笑著,看到風亦誠眼角有一顆明亮的東西,正蜿蜒徐流。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她告訴自己一定要支撐著,否則,真會要了他的命……
“好了——”國師收了針,對外面的童子道:“把產婆喚進來吧!
“這樣就好了?”風亦誠難以置信。
“小子,你給我記住,你這已經是第三次質疑老夫了!哼,看以后老夫還教不教你功夫!”國師氣惱不已。
“接下來,我該做些什么?”真虧了風亦誠平日聰明過人,冷靜鎮定,此刻卻像傻子般呆怔著。
“握著你媳婦的手吧,”國師懨懨看他一眼,“如果,你不怕見血!”說完,便推門而去。
產婆早帶了奴婢,備好熱水,魚貫而入。風亦誠看著她們忙進忙出,一向鎮定的神情竟有一絲慌張,想幫忙也插不上手。
“你啊,怎么像看菜市口砍頭一樣?”阿紫打趣道,“別那么緊張啊,弄得我也跟著心亂……”
他握緊她的手,大掌合十,密密包覆住,可掌心微微滲出的薄汗,顯示他有多緊張了。
“說個笑話來聽聽,”她嘆口氣,“否則,孩子還沒生,你就要先暈了!
“我不會說笑話,”風亦誠低頭親吻她的眉心,“更何況這時心煩意亂,什么話也說不好……”
“女人生孩子的樣子很丑的。”她努著嘴撒嬌。
“你怎樣都美……”他終于想起甜言蜜語,終于,讓她稍稍放心。
“亦誠,別忘了我剛說的話……”簾帳垂下的時候,她彷佛在交代遺言。
然而,她確信自己不會死。有他在,容不得自己先死。
疼痛像海水一般漫過腳趾,她只記得當時的嘶喊、努力、耗損與鮮血淋漓……之后,一切歸于平靜,她終于在虛脫之中沉沉睡去。
當神志再次清醒,彷佛過了一世,她看見窗外的晨曦,心境前所未有的平和。
都過去了,就算承受了再大的痛苦,如今,幸福如花初綻,任她采擷。
穿過了懸崖峭壁,經歷了生死與共,才得到這一刻的天光,她這輩子都會好好珍惜……
“阿紫!阿紫!”他一直守在床邊,看她睜開眼眸,直撲過來。
她淺笑,伸手撫摸他滄桑的容顏,好像兩人已經共同生活了好幾世,已成了老夫老妻。
“孩子呢?”她憶起對他的囑咐,吃力地問。
風亦誠忽然低頭,彷佛難以啟齒。
“你……沒等我?”她心下一驚,不敢相信他會這樣不聽話。
“國師說,你看了會傷心,所以我就……”
“風亦誠,我恨你!”她下意識要推他,然而,體虛無力的她,如何推得動?
“阿紫,別激動——”他一把擁住她,縛得她死死的,辯解脫口而出,“是雙胞胎!雙胞胎!”
“什么?”這一刻,她徹底僵了。
“死了一個,存活了一個,”他吻著她的耳垂,低嘆道:“阿紫,上天待我們不薄啊……”
她瞠目,千思萬想,沒料到竟是這般結局。
國師恐怕早已猜到,當初替她把脈時,還笑著暗示說,好像有兩個心跳呢,果然,一語即中。
不錯,上蒼待她不薄,給了她如此完美的夫君,還讓她可以當一個不必遺憾的母親,夫復何求?
杏花謝了,桃花開了,人生,就是如此。
許多年后,齊朝的百姓還記得那場荒唐的變故。
太子戀上民間女子,執意娶為正妃,引發齊狄兩國大戰,和親的絳玉公主忽然失蹤,導致雙方還可以挽救的關系一觸即發,但一個月后,一切卻詭異地平息了。
仗沒有打起來,狄國士兵也沒有再度挑釁,反而灰頭土臉滾回老家,彷佛自知理虧似的。
據說,他們的確理虧,因為原來的太子妃莊漣漪竟是個不安于室的淫婦,千軍萬馬對陣之中,是她手持婚書,親口向令狐南提出“仳離”。
也有人說,莊漣漪其實是癡情女子,嫁到齊朝三年,甘心守了三年活寡,一切只為了一個叫做司徒容若的文臣。
真相到底如何?世人爭論不清,不過,有一件事,大家都無異議——絳玉公主自和親途中失蹤,生死未卜,三年后的今天,太子仍派人四處尋找,終無所得。
絕俠谷,依舊四季如春,阿紫正將雙足泡在溫泉里,嘻嘻哈哈地替兒子洗浴。
溫泉是她年前發現的,費了好大的勁才做了排長長的竹管子,引到她住的宅院后,砌成泉池,從今以后,下雪都不發愁了。
大概是中過毒的緣故,他們一家三口都怕冷,幸好兒子長得還算白胖,逢人便笑,一雙眼睛烏溜直轉,國師說,有八分像娘親。
待在絕俠谷三年,她都不想再出去了,每日跟國師老頭兒斗斗嘴,哄哄孩子取樂,再靜下心來,等風亦誠回來……
一陣馬蹄聲輕揚,她知道,他終于回來了。
這三年,他仍在朝中效力,年前被封為鎮國將軍,駐守南方交界,幸好營地不算太遠,一月之中,還可以回家兩次。
脫下鎧甲,他繞到后院泉池邊,一把逮住她。
“別這樣,兒子看著呢……”她禁不住他又摟又親,還這副光著膀子的模樣,咯咯直笑。
從前還道他老實木訥,原來這般色迷迷,早知道外表靠不!
泡入溫泉中,風亦誠一邊抱著兒子玩耍,一邊享受她揉按他的肩背。
“你現下越來越放肆了!”阿紫咬著他耳朵曖昧道,“軍中火氣大……。俊
“你生了孩子后倒越發矜持了。”風亦誠微笑,“什么時候給咱兒子再添個伴兒?”
“美得呢你!”她推推他,害羞道。
當了三年的娘,居然還像小女孩一般容易臉紅,真是希罕。
“太子來過營中,”他忽然告之,“下個月,就要登基了!
“怎么,父皇他……”阿紫心尖一緊。
“別擔心,你父皇身體好著呢,只是聽說年紀大了,想過過清閑日子,打算退位了,做太上皇去,還說,要移居陵園,陪榮嬪娘娘!
“父皇真是癡心人啊……”她不由得嘆道,忽然憶起什么,又忍不住傷感,“他有沒有……”
“太子說,皇上時常念著你呢!”風亦誠拉下她的柔荑,緩緩搓揉,“說是后悔把你嫁到狄國去,可當時也沒別的辦法!
“他知道我在這兒?”
“大概不知道,不過皇上說,絳玉這么機靈,肯定過得不錯!
聽到這,她終于笑了,壓在心頭三年的重石,總算可以卸下了。
“新皇登基后,打算要回去嗎?”風亦誠低聲問,“太子的意思,還是盼你回去——”
“回去不回去都一樣,”她輕松地答,“反正我不會再盡什么公主之責了,九死一生之后,我想的,只是相夫教子!
他忍俊不禁,側眸望著她,學著她的口吻,戲謔道:“相夫教子?”
“是啊,怎么了?”她挑眉。
“為夫倒要看看,你怎么相……”
話音未落,一陣水花四濺,隨后,是她的嬌嗔、他的笑聲,還有兒子的咿呀聲。
溫泉氤氳升煙,小小的后院,縱然此刻春寒料峭,竟如夏季般溫煦……
他從來不是什么有野心的人,她也胸無大志,上蒼讓他倆隔著懸殊的身分卻可以如此相愛,或許,就是看中他們是天生一對。
如今居住在這絕塵碧谷之中,夢里掛著相同的明月,此生,無憾。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