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從前,無法體會詩中含意,如今,行過一道又一道的驛站,狄國的邊關眼看就要近了,她才明白其中蒼涼。
二哥所派的和親使者,是他新收的謀臣,名喚司徒容若。
說起這位司徒容若,她早聞大名,都說是朝中驚才絕艷第一人,碰了面才發現,用謫仙下凡來形容,更加貼切。
他坐在馬上,一襲白衣如月,映著晨光之色,容貌比女子還美,長發并未像俗人一般挽起,反而垂蕩肩后,隨風飛揚,有著青草般淡淡的氣息。
他細長的眼眸挑眉巧笑,嘴角彎成一抹明亮的弧度,神情卻有種捉摸不透的深邃,給人隱隱寒意。
說起來,二哥與風亦誠也算美男子,但在他面前,卻失了光華,有著天上人間的區別。
阿紫見到他,頓時有些心定。他身為和親使者,一定能保她一路無虞。
“公主!
用了晚膳,沐浴妥當,他一如既往前來求見。
“怎么,那人又出現了?”阿紫心頭一緊,彷佛在與他打暗語。
司徒容若笑意從容明亮,“公主猜得沒錯!
她聽見自己“啊”了一聲,怔怔坐在椅上,半晌無語。
已經是第幾次了?她有些記不清,只知道每到一處驛站,總會有人搶先一步,替她安排妥當。
原本,這沒什么離奇的,想來她一個公主遠嫁和親,各地驛館接到消息,自會隆重迎接,然而她很明白,這并非官方的安排。
第一次,有人將她的房間用紫色的紗簾裝飾,輕軟如煙,她告訴自己,這是驛館知道她素愛紫色,特意討好,所以并沒放在心上。
第二次,有人送上魚羹一碗,她告訴自己,不過湊巧而已,魚羹是再普通不過的食物,只是,會讓她想起絕俠谷的味道。
然而,第三次、第四次,她再也容不得自己無所謂,不論是送上的衣衫、器物、香薰、脂粉,皆是她所好,而且,有些喜好,她從未對外人說過……
“是二哥安排的嗎?”錯愕中,她問司徒容若。
“太子只吩咐驛館一切從簡,畢竟現在開戰在即,怕惹民間議論皇族奢華。”他掀起一抹紫紗,意味深長地道:“這樣的房間美侖美奐,卻只住一晚,未免太過鋪張了!
“今天又送了什么?”阿紫忍不住問道。
“一對雀兒!
司徒容若拍了拍掌,宮婢便將籠子提了進來,一臉歡喜。
“公主,這雀兒可有趣呢!”宮婢興奮道,“送禮的人留了個哨子,只要吹兩聲,這雀兒便會飛到人的肩上,再吹兩聲,竟從廊上的盆景里銜了片花葉過來!”
阿紫頓時臉色刷白,十指扣住那鳥籠上的圍欄,顫栗良久,仍未鎮靜。
他嗎?是他嗎?
他一直尾隨著她,都跟到這里來了?為什么……不現身呢?
二哥沒有將他送回絕俠谷嗎?又或者,他打敗了蕭冀遠,擅自逃走了?
他的傷已經痊癒了嗎?前幾天又下雪了,他應該過了兩年以來第一個舒坦的冬夜吧?
滿腹疑問,她沖到窗前,想試試能不能發現他的身影,然而,窗外一片冰凍平原的枯燥景色,什么也沒有……
“公主知道是誰了?”司徒容若踱過來,莞爾道。
她咬著唇,不敢說確定,只怕空歡喜一場,欣悅化為夢境。
“這里,還有一張字條呢!彼鋈惶嵝阉,“擱在鳥籠里,恐怕也是那人留下的!
“字條?”她一把抓了過來,想攤開,卻一陣害怕,愣在那里。
“不如微臣替公主瞧瞧?”司徒容若很懂得看人眼色,淡淡提議。
阿紫神游一般,默默將字條遞過去,雙眸凝視半空中,也不知在看什么。
“紫霞閣中玉生煙,千拾殿下總成約。青山綠水無賞期,明月梅花終有夢。”他徐徐念著,隨即挑眉不解,“是詩嗎?看來這個人詩才平平啊!
呵,他一個習武的,能做出這四句,已算不易了。
在她眼里,這詩倒比千古名句更令她動容。
“什么意思呢?”司徒容若似在旁敲側擊,“青山綠水無賞期——是說,再也看不到了,還是沒有觀賞的期限?彷佛有些語病呢!
阿紫不由得笑了,嘴角才掀起,淚水便落了下來。
這意思,恐怕也只有她一個人懂得。青山綠水終究在,不必急于一時,留得明月與梅花,贈與天涯枕夢人。
可是,如今的她,還有夢嗎?
關山飛度,一路風塵,行了這么久,總算到達永寧。
永寧,地屬狄國,與齊朝交界的地方,據說也算狄國第一繁華之城,此地商旅交錯,縱橫開合。
然而,阿紫卻覺得,這里比起齊朝任何一個小城來,都算貧窮冷清,難怪狄國處心積慮要入侵南下,望著他人秀麗山河、田原肥美,怎能不起歹心?
莊于君親自前來迎接她,這次也是他親領兵馬犯境挑釁,真可謂肩挑日月,和親與入侵,兩不耽誤。
好幾年不見,他已經從當年膽小纖弱的少年,變成高大黝黑的北方男兒,一襲鎧甲錚錚作響,滿面春風好不得意。
“公主,久違了!鼻f于君向她微微頷首。
阿紫披著白狐大氅,仍用淡紫綢緞襯里,輕輕一掀,露出嬌俏顏色,彷佛雪地升紫煙。
她坐在長榻上,并不起身,擺明不想和他多加寒暄。
“多謝三皇子親自迎接,”阿紫冷淡道,“只是本公主現下乏了,改日再敘,如何?”
“看來公主對本王的態度一如既往啊,從前不耐煩,如今更不耐煩!鼻f于君低笑,“如此怎么相守一輩子?”
阿紫厭倦地轉過頭去,“一輩子”這三個字像針一般扎著她心。
同樣的天荒地老,換了一個男人,為何,卻如此討厭?
“公主,本殿下還有禮物要送你呢,”莊于君掃了手下一眼,“去,把那東西帶進來!”
侍衛行禮,轉身自門外牽進一頭龐然大物。
乍見,四周皆驚,不禁駭嘆,齊朝使團皆變了臉色,莊于君等人卻滿是大仇得報的快感。
阿紫聞到動物的騷味,不禁回眸,卻見那侍衛正牽著一只白虎,立在不遠處。白虎雄姿矯健,鼻下發出咻咻之聲,目光如炬地瞪著她,若非項上有皮圈拉著,說不定下一瞬它就會飛撲過來,將她撕裂。
“公主不認識它了嗎?”莊于君一臉戲謔,“這還是當年公主送給我的呢。”
呵,當年圓頭圓腦的小老虎,如今竟變成這兇猛惡獸了?本以為他早將它給扔棄,沒想到養了這么多年。
阿紫眉間一凝,涌起不祥預感。
“本殿下有樁心事,這么多年積郁胸間!鼻f于君看好戲似地打量著她,“公主不是一直說我膽小嗎?這白虎可是本殿下一手養大的,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讓公主瞧瞧,本殿下非你所說的那般沒用!”
想不到當年她為了拒婚而耍的小伎倆,倒是激發了他的斗志。很好啊,無心插柳,柳卻成蔭了。
“這白虎喜歡紫色,”他眸里閃爍一絲陰冷,“本殿下素來把它愛吃的食物放在稻草人里,而那稻草人,披著紫紗。”
阿紫一怔,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看來,這莊于君不只膽小,心胸還窄得可怕。他做了這么多事,就是為了報復她?名義是癡情不忘,想娶她為妻,實際上是為了當面羞辱她、折磨她吧?
“本殿下若命人放手,公主以為這白虎會如何?”他挑眉緊盯著她。
“三皇子,請不要無禮!”齊朝使團急切地道。
“當年公主說本殿下膽小,如今面對同樣一只虎,怎么公主也花容失色了?”莊于君仰天大笑,“還以為多有勇氣呢!”
白虎大概餓了,此刻看到阿紫白氅下露出的那一抹熟悉的顏色,頓時焦躁難安,不斷發出低吼,顫動的雄軀似乎就要從侍衛手中掙脫,惹得四下眾人皆驚,紛紛護住公主,劍拔弩張。
阿紫凝眸瞧著眼前的一切,思緒在沉默中飄浮。
反正她已是中毒之人,不久于世,若真被白虎所噬……齊朝便有藉口贏得這場戰爭吧?
本以為,她犧牲了自己的幸福,至少可以換來一天的和平,誰料想,終究止不住金戈鐵馬。
臨行之前,她對莊于君還有幾分愧疚,但此刻,一報還一報,也沒什么不好意思的了。
正思忖著,只覺四下喧嘩聲如潮水將自己擁住,忽然,門外卻傳來短琴清音。
彷佛上蒼恩賜的休止符,霎時諸人都靜了下來。
那琴音,清心寡慾,迷惑心神,就連白虎聽了也倏忽乖巧,嗚咽一聲即趴到地上,猛獸頓化為大貓咪。
阿紫詫異地看著門簾,卻見一襲白衣踱入,司徒容若手持短琴,笑顏如雪域繁花。
“容若見過三皇子!彼掌鹆饲伲蚯f于君徐行為臣之禮。
“原來是先生,”莊于君回過神來,輕哼道:“多年未見,聽說先生已投誠齊朝太子!
“容若是來提醒三皇子,此處為永寧,若南齊公主在咱們北狄地界發生了什么不幸,后果不堪設想。”司徒容若欠身提醒。
“咱們北狄?”他不禁嘲諷,“虧先生還把自己當狄國人!
“容若曾在狄國當差數年,狄國如我第二故鄉,不可忘!币琅f從容的微笑。
“謝先生提醒!”莊于君不滿的拂袖而去,“公主舟車勞頓,本殿下就不打擾了。”
眼前熙熙攘攘的一切隨著先前囂張的氣焰而去,阿紫強撐的心神彷佛在這一刻崩潰,身子一軟,幸得司徒容若扶住。
“公主不必害怕,沒事了!彼参康馈
阿紫舒出一口氣,心跳如麻。
她不是怕死,只不過,就這樣死了,太不甘心……她還沒有見到那個一直尾隨她的人呢。
為什么,看到她身陷險境,他依舊不肯露面?方才,連司徒容若都趕來救她,他如在附近,真能按捺得?
“沒想到莊于君會對公主如此無禮,”司徒容若卻又勾起笑弧,“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公主如此聰明,不必微臣多言了吧?”
什么意思?他又在暗示她什么?
她不解地望著司徒容若,猜不透那美艷笑顏下藏著什么,看透了她幾分,又站在她這邊幾分?
她心中一片混亂,但稍過片刻,又彷佛撥云見日,不老實的心性在耳邊提醒著她,似乎,可以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