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過向文聰嗎?
沒?那你一定不是京城人,否則只要在京城附近的幾個都縣里,開口說到「向大人」三個字,百姓無不交口稱贊。
要怎么講呢?是貪官污吏太多,碰到一個肯做實事的,百姓便感恩戴德了吧?
是的,向文聰就是個好官,他滿腹經綸、閱歷豐富,他愛民如子、清廉為政,如果當官這件事情上有分三六九等,無疑地,他是最好的那一等。
他獎勵農桑、鼓吹商事,在他的治理下,雖然只是京城附近的小小都縣,但稅收一年比一年增加,明明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七品芝麻官,清明的吏治卻讓他在朝廷官員眼里排上了號。
他最擅長的是查案、斷案,許多懸而未決的案子因為他而破解,許多對翻案不敢懷抱希望的百姓,在真相大白于天下時,為向大人立下長生牌位。
他的妻子早逝,膝下只有一個獨生女,而向萸雖是官家千金,卻沒有官家千金的驕傲自滿,三餐自己動手,家事親自操持,還對家庭經濟做出貢獻。
此時的她衣裳染上漆料,緊趕慢趕往家的方向跑,形容有幾分狼狽,缺了大家閨秀的溫柔婉約,但她不在意,因為有更值得她在乎的事情——
今天是爹爹的生辰,她要回去辦一桌宴席!
呃,好啦,她廚藝是不太好,但爹爹寵她呀,只要她親手做的菜,再普通也會捧場到底。
所以她笑得美滋滋的,清妍小臉增添幾分美艷,連跑帶跳地往前奔,快樂得讓所有人一眼就知道。
向萸手里提著一條肉、兩根排骨和大肥魚一只,心里盤算著張大善人給的賞銀。這筆錢可以給爹爹買幾塊好皮子縫件大氅,再做雙手套、靴子,等冬天來臨下鄉巡查,爹爹就不會凍得手腳生瘡,家里的老馬也該換換,它都老到跑不動了。
剛過午時,這時候整條巷子安靜得很,只有兩只野貓蹲在某家的墻頭,慵懶地打著呼嚕。
她放緩腳步,輕松愜意地想哼兩句「昨日像那東流水,離我遠去不可留」,沒想到某家的屋頂上跳下來一……不是貓,是個黑衣人,哇哇,這已經夠驚悚的了,沒想到緊接在他身后又陸續跳下來四、五個。
后到的那群顯然和黑衣男非同黨,因為鏗鏘鏗鏘,他們抽出刀刃直指黑衣男的胸口,只見黑衣男腳步踉蹌,整個人歪歪斜斜,像喝醉酒似的往后退。
但拔刀男們可就兇狠啦,一刀刀凈往他身上招呼,黑衣男也算有兩下子,明明都站不穩了,還能一刀一刀險險閃開。
強!要不是氛圍太驚人,殺人場景過度鮮明,她一定會給他愛的鼓勵。
怕不怕?當然,不怕的是傻子,這時候就該離開,免得成為倒楣的路人甲,可惜想像很完美,現實卻殘酷到讓人痛心疾首。
黑衣男后退的速度太快,三兩下就來到她身前。老大,你不是喝醉了嗎?問號還沒有閃過腦海,下一刻她和黑衣男成了同路人。
同路就同路,他抓住她的手是什么意思?他把她護在身后又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自身難保了嗎?你這樣做……大哥,人家會誤會的好嗎!
向萸無比哀怨,她想哭啊,但急切間流不出眼淚。
「打架是不好的行為。」她小小聲說:「我們都應該追求世界和平。」
「……」黑衣男。
「……」拔刀男。
他們會因為不好的行為就不動作了嗎?當然不會。
刀子往前一刺,眼看就要戳進黑衣男的胸口。
要死了,給一點緩沖不行嗎?向萸想也不想,抓起排骨越過黑衣男往前丟,沒想到黑衣男同時發功,長劍砍掉大刀的同時,也把她的排骨給斬成兩段。
哇,見識了一回削鐵如泥,所以咧?黑衣男雖然中招,但實力還可以,那么要幫還是不幫?
腦袋飛快轉圈,呃,還是要的,但她嚴正申明,這跟什么濟弱扶傾、忠勇俠義無關,而是和殺人滅口有比較強烈的關聯性。
「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你的刀沒了,還不趕快亡一亡?」向萸又喊了句無厘頭的話。
這一喊,第二度將眾人都給喊糊涂了,這女人是來亂的嗎?
拔刀男糊涂,黑衣男也犯傻,趁大家都在愚蠢期,她飛快把說那句「世界和平」時要掏卻來不及掏出來的胡椒粉抓出來,對著黑衣男后腦低喊一聲,「閉氣。」
她不管黑衣男來不來得及閉氣,手作勢灑出了粉末。
她發誓,自己平日肯定好事做盡,老天爺才會特別眷顧自己,因為在胡椒粉往前灑時,一陣風及時吹來,所有的粉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壞人臉上覆蓋!
夭壽,你絕對沒有見過這么整齊的噴嚏,視線模糊的他們沒時間揮動武器,因為他們更急著揉眼睛。
黑衣男被這猝不及防的場景給驚呆,他也在想同一件事情——自己平日肯定好事做盡,老天爺才會特別眷顧自己。
趁著對方無力反抗,他深吸口氣,逼出最后一分力氣,刷刷刷刀起刀落,轉瞬間,五顆頭顱像玻璃珠般在地上滾來滾去。
好血腥、好暴力,向萸想暈倒……
白眼一翻,她正準備倒進血泊中時,黑衣男的聲音鉆進她的耳膜!溉绻悴唤橐獗划敵蓺⑷藘词,就暈。」
哇哩咧,殺人兇手不是閣下你嗎?關她屁事!但她還來不及Argue,下一刻,黑衣男就躺進了……她懷里?
這、這是美女救英雄了嗎?
她想要拆下他的面巾,但武俠小說里面,常有那種「看過我真容,就必須跟我結婚」的劇情,所以……呵呵,還是別拆盲盒了。
但臉上那塊不拆,身上其他的全讓她給拆了,不拆不行啊,他一直在流血,巷子里已經躺五只,如果這只也追隨那五只而去,她就算跳進黃河,殺人兇手的名頭肯定冠在她身上。
因此一進家門,她就飛快拿出自制的大型拖把,飛快將自家門前的血跡拖乾凈。
是的,她很睿智地將自己的魚肉加排骨撿回來,煙滅自己曾經出現的證據,然后一回到家就立拆卸他的衣服。
她手腳俐落,動作迅速,但她的女紅……危在旦夕,不過傷口的美丑哪需要計較對吧?因此在她超高效率之下,沒花太久時間,他完美無瑕的肉身出現了幾條歪歪扭扭的毛毛蟲。
「裁縫」期間,向萸無比慶幸,黑衣男沒有突然清醒,要不這會讓她級數很低的女紅成績更低——而黑衣男醒后也無比慶幸,慶幸身上的藥夠重,沒讓他在半途清醒。
縫好傷口,幫他換上乾凈衣物后,向萸本打算做賊喊抓賊,報官撿屍的,沒想到隔壁鄰居比她「更早」發現斷頭屍,急急忙忙報了官,她探頭瞄出去時,恰恰看見官府把屍體運走。
這樣平安了吧?她拍拍胸口自我安慰,試著把那頁暴力血腥給翻過篇。
安頓好意外大哥,向萸照原定計畫給爹爹做一頓生辰大餐,她繞到后院拔姜,從雞圈里抓出一只老母雞,燙水去毛、切切洗洗,待麻油把姜給逼出味道后,再將雞肉放進去炒到表面轉為金黃,最后放進淘好的米和酒,經過拌炒,抽出柴火、文火慢煮,這是爹爹最喜歡的麻油雞飯。
排骨加入當歸黃耆紅棗枸杞,熬出濃濃的藥膳湯。
做了魚、鹵好五花肉,再摘洗兩樣青菜,準備等爹爹一回來立刻下鍋,另外她也熬了鍋魚片粥,打算等傷患醒來喂飽之后,直接把人請出家門。
她不求回報,只求別惹禍上身。
看一眼窗外,爹爹應該快回來了吧?她想。
進浴間,注滿熱水,取一套乾凈的衣服放在旁邊。
泡澡是她最享受的時光。
來到這世界好多年了,幾乎忘記二十一世紀的生活方式,獨獨泡澡這一項她丟不下,也舍不得丟。
溫熱的清水包圍她小小的身子,一寸寸洗去身上疲勞。
她超喜歡這種踏踏實實的日子,喜歡享受親人的寵愛關注,喜歡被爹爹捧在手掌心,所以真心實意的,她非常樂意拿電腦手機、3C名牌去交換父親的親情。
她看重爹爹的心思,一如爹爹疼愛自己的心情,爹爹是她兩世以來最最重要的人。
洗乾凈后換上衣裳,將頭發擦乾簡單地在身側編兩條粗辮子,她端著魚片粥走進屋里,低頭看看沉睡中的黑衣男。
他長得很高,起碼一百八十五以上,身材相當厲害,屬于穿衣顯瘦,脫衣滿身肌肉型(這點無庸置疑,她確實脫光了他的衣服),他眼睛狹長,上頭兩道很有個性的濃眉橫過額際,他的皮膚相當白皙,和女子有得拼,照道理推論,他應該是帥的,但眼見為憑,沒親眼確認的事情,她不敢百分百斷言。
這樣的男人是什么身分?為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追殺他?認真想過半晌后,她聳聳肩,擔心那么多干什么,又不關她的事,她更該擔心的是還未歸家的親爹。
轉身出屋,山光西落、池月東上,她等了又等,爹爹始終沒回家,不禁有點著急了。
爹爹不輕易承諾,可這回他親口承諾過,還承諾得無比鄭重。
所以是……差事太棘手?不至于吧,不就是個小宮女之死。
但凡看過宮廷劇,都曉得后宮經常要死人的,別說小宮女,嬪妃的死亡率也不低,這種情況相當合理且正常。
想想,把一群無所事事的女人關在一起,不斗個你死我活生活未免太無趣,敢進宮就沒資格當白蓮花,都打定主意以爭斗為日常生活,即使不幸被斗死,也只能埋怨自己能力太弱。
所以死個小宮女很嚴重嗎?就算死的是嬪妃,那也只能認命,誰讓你哪里不好待,非要搶進那塊骯臟地?為這種事情讓臣官進宮撤查,皇帝是瘋了嗎?
那天汪伯伯來家里說起此事,看著爹爹滿臉的躍躍欲試,她就不樂意了。
她不理解皇帝,小小宮女之死竟鬧得這么大,不都說家丑不外揚,怎地,突然覺得揚幾下,也沒多大事兒?
也對,皇帝的名聲已經爛到太平洋,再臭還能壞到什么地步?人品、人性都丑斃了,還會在乎那點兒家丑?但皇帝不怕丟人,卻倒楣了小小的百姓之家,一紙圣旨下達,爹爹立馬收拾行裝進宮去。
汪伯伯說富貴險中求,說七品小縣官無緣面見皇帝,有此等奇遇,該焚香祝禱、感激上天賜下奇蹟,還說爹爹若能查出個子丑寅卯,必定能飛黃騰達。
飛黃騰達?不必了吧,亂七八糟的國家,亂七八糟的朝代,平安就是最大福分,可惜她的話語權不高,否則早就讓爹爹辭官回家。
餐桌前的向萸捧著臉,心思漸遠……
街道那頭人聲鼎沸,十幾個人簇擁著一副棺木,動作整齊地朝向家走去。
路上百姓紛紛探聽消息,在知道棺木里裝的是向文聰那刻,有幾個百姓忍不住跪地磕頭低泣,向青天那樣的好人該長命百歲,怎會年紀輕輕撒手人寰?
上梁不正下梁歪,這年頭官員貪賄得多清廉的少,讀書人都盼著當官后大撈特撈、發家致富,說句不怕砍頭的話,在百姓心里,官員不比土匪好到哪去。好不容易出現一個視民如子的向青天,好不容易百姓對朝廷多出兩分信心,可他竟然死了?
這世間還有天理嗎!
汪宜禾走在棺木前方,一張臉皺成苦瓜,唇舌發澀、心沉重,當初怎會被豬油蒙了心,對大理寺推薦向文聰呢?
現在他好想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轉頭無奈地看向妻子,妻子卻狠狠刨他一眼。
讓你多事,搞成現在這種情況!
他明白妻子心有不甘,但別無他法呀。
莊氏心頭則發苦,弄不明白事情怎會演變成這樣?不過也幸好是這樣,否則白衣素服送葬的,將會是自己和兒子,當初大理寺指定協助辦案的是自家夫君,畢竟薛紫嫣是從丈夫轄下的知林縣出身。
想到向文聰、向萸,再想想無辜的兒子,她既無奈又憤怒。
「琴娘……」汪宜禾軟弱的口吻讓莊氏火氣再添三分。
唉,他何嘗愿意,向文聰一死,他無法對向萸交代,無法對老百姓交代,如果向萸不肯接受提議……對上頭,他也交代不來。
「向大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官,老天爺禰怎么不睜睜眼?」
「張公子被權貴打斷腿,若不是向大人明查秋毫,他只能白白廢了!
「林家少婦也是,分明婆婆與人通奸,卻推到媳婦身上,害她差點自盡以證清白,幸好向大人查明冤情!
「這么好的官,怎么會死去?」
「還不是『那位』的錯,自己無能,光會屠殺良臣!
百姓的議論聲傳進汪宜禾耳里,嚇得他小心肝顫個不停。
親愛的百姓們,他給大家磕頭行不行,嘴巴縫牢些,話別亂說,若是傳進貴人耳里,百姓的頭顱穩不穩他不敢肯定,自己這顆肯定會留不住。
戰戰兢兢地,一行人終于來到向家,他抬起沉重的手臂敲了敲門。
回來了!
懸著的心終于落回原處,向萸跳起來,興沖沖地打開門,笑容卻在目光對上汪宜禾的面容后凝結,視線緩緩轉移,落在那具黑色棺木上頭。
夜里抬棺到人家門前,懂不懂禮數?除非汪伯伯是想暗示爹爹升棺發財?
「萸兒,你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