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乍融、春寒料峭的三月。
鳳凰鎮上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柳府,不若往常的靜謐,此刻籠罩著一片喜氣與熱鬧。
數十個丫鬟在掛著「芙蓉苑”木匾的氣派宴會廳里進進出出,端來一盤又一盤豪華精致的菜,家丁們則是忙著在檐前掛起紅色的燈彩,好讓宅院里外看起來更添熱鬧與喜氣。
柳府上下看起來是這么熱鬧且忙碌,像是即將為某個重要人物舉辦一場隆重盛宴似的。
所有的人都忙著,誰也沒閑暇多去注意側院另一頭房間里,彌漫著一股不尋常的氣息。
循著那股不尋常的氣息,在幾道精致縷花厚實木門后,是一個氣派而典雅的房間,明顯是屬于女子閨房的偌大房間里,卻寂寥得像是嚴冬降臨,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蕭瑟而絕望的氣息。
一個如花般的美人兒端坐在窗邊,雪白如蔥段般的小手托腮,悶悶不樂的盯著外頭花園里一對追逐的蝴蝶,總是如秋水般清澈水靈的眸,此刻卻顯得無精打采。
這么冷的三月天,哪來的蝴蝶……柳絮兒在心里厭煩地嘀咕著。
整個花園覆蓋在即將融盡的薄雪中,那些爹爹花了大把銀子買來的奇花異卉,在殘雪中只剩一片荒蕪,一如此刻她心底的感覺。
為了今兒個的大日子,她還特地央求爹爹從京城訂制手工浮繡花染的襦裙、長衫跟帛巾,粉橙色的衣衫更襯得她細致的肌膚白里透紅、吹彈可破。
清麗脫俗的臉蛋淡施脂粉,細眉如柳、絳唇輕點,額頭飾以梅花形花鈿,看起來清新而別致,更增添一股柔媚氣息。
平時的絮兒已算得上平濟城里數一數二的美人,今日這番精心打扮,更顯得嫵媚動人、嬌貴美麗,宛如一朵被呵養在肥沃美地中的花朵兒。
今兒個究竟是什么大日子,讓她如此慎重其事?
大日子?那是當然的!
今天可是她十五歲的生辰,是全天下女孩兒所等待期盼的一天,因為從及笄這一天起,就意味著她已長大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而不再是懵懂稚嫩的小丫頭。
為了今天,向來寵她的爹爹大費周章的張羅,知道她愛熱鬧,還特地遠從京城請來當紅的戲班子,在偌大的前院熱熱鬧鬧地搭起戲臺演著「虬髯客”,而登門道賀的賓客送來各式各樣珍奇貴重的禮物,更是把大廳堆得滿滿的。
數十個平素與柳家交好的名門巨賈,今天不約而同都帶了兒子前來作客,柳老爺這只老謀深算的老狐貍雖沒透露什么,但絮兒比誰都明白這些名門公子哥掛著一副殷勤笑臉前來的意圖。
這哪是什么生辰,根本是變相的招親大會!
苦苦等候的人沒出現,反倒來了一屋子各懷鬼胎的豺狼虎豹,絮兒的心情好得起來才怪。
不耐扶起隨著她的動作又歪到一邊的發髻,一張注定為笑而生的菱唇,此刻只剩委屈與不滿。
丫鬟今早特地為她梳好的花髻,現下已經歪歪倒倒、丑得不成樣,別在發間的珍珠發簪更是搖搖欲墜,這都得拜她一整個早上,像個瘋丫頭似的在府里跑前跑后之賜。
不知是跑累了或是怎么的,半個時辰前,還在門前殷殷期盼的她,現在就像只斗敗的公雞,垂頭喪氣地呆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
“唉……”一聲郁悶的嘆息,從她小巧嫣紅的嘴里吐出。
上官甫那家伙,到底來是不來?她氣悶地捻起幾綹散落肩上的發絲,往纖白的手指上纏著、繞著,一如此刻紛亂煩躁的心情,始終兜不順暢。
今兒個柳府上下都洋溢著一片歡欣的氣氛,上從柳老爺、柳夫人,下到丫鬟、家丁,每個人都歡歡喜喜笑開一張臉,好似過生辰的人是他們,而不是她。
唯一不開心的,只有柳絮兒一個人。
事實上,打從酉時一到,絮兒的眉頭就像兩條打結的麻花,糾纏得難分難舍,整個人更像是條擱淺在淺灘上的魚一樣要死不活。
“小姐,客人差不多到齊了,該到宴客廳去了!笨吹贸鰜碇髯拥男那椴缓茫诀唠p冬小心翼翼地提醒。
抿著小嘴,絮兒好半天不吭一聲,看不出是氣還是悶,一張花朵般細致嬌嫩的臉蛋兒,黯淡得活像即將凋謝似的。
“小姐,今兒個是您的生辰,皺眉頭可是不吉利的!彪p冬憂心忡忡道。
生辰?過生辰哪里好?過比不過還讓人生氣!
“我不要什么吉利,我只要甫哥哥來!”憋了滿肚子的郁悶無處發,平日被捧在手掌心的千金小姐成了小可憐。
“小姐,上官公子大概是衙里正忙著,等會一定就來了!彪p冬笨拙地安慰著主子。
可惜,這番善解人意的安慰,此刻絮兒半句也聽不進耳里。
“他不會來了……”她的表情是那么怨憤,但聲音卻帶著一絲落寞。
柳夫人自從生下女兒后,不知怎么竟再也無法懷孕,往后幾年,柳夫人也一直催促柳老爺納妾,好延續柳家香火,但柳老爺始終不肯,只是敷衍著過兩年再說。
一直到絮兒十歲,柳老爺還是未曾納妾,而柳夫人也才終于死了心,這輩子她再也生不出孩子,而柳老爺也絕不可能納妾了。
從此以后,兩人更把柳絮兒當成是心頭肉般寵溺,把所有的缺憾都轉成寵愛投注在她身上。
而看似活潑淘氣的柳絮兒,也從未表現出有個手足為伴的渴望柳老爺、夫人滿心以為女兒大而化之,感受不到,但在絮兒的內心深處,唯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孤單,有多渴望有個伴。
她多希望,自小就對她好、總會不厭其煩陪她玩耍的上官甫能作她的夫婿,一輩子都陪伴她,不離不棄。
“小姐,不然我再去瞧瞧好了!”
雙冬不忍主子失望,急急忙忙又出門去探消息了。
看著雙冬急忙而去的背影,絮兒像是快干枯的心底似乎又重新涌入一絲希望。
想到已經許久不見的上官甫,哀傷的情緒頓時一掃而空,仿佛已經快相思成疾的她立刻飛奔到鏡前,卻在鏡子里看到一個瘋女人正瞪著她。
她驚嚇得幾乎快跳起來,半晌才察覺到,鏡子里那個模樣亂七八糟的可怕女人就是她自己。
“雙冬、雙冬,快來幫我梳……”她火燒屁股似的喊著,一轉頭,空蕩蕩的房間讓她的話戛然而止,這才記起來雙冬到廳里去替她探消息了。
絮兒勉強按捺下浮躁的情緒,認命地轉身面對鏡子里的瘋女人,打算把頭上那個活像是被風肆虐過的“鳥窩”重新梳理好。
她拆下發簪,賣力將發髻解開,拿起梳子替自己梳發,然后學著雙冬的動作俐落將一頭又黑又長,比東城那家老店鋪賣的上好黑緞更烏黑柔亮的長發給綰成髻。
“該死!”她不耐地咒罵。平時看雙冬替她梳發、綰髻是那樣熟練俐落,讓她以為梳個髻再容易不過,沒想到,一頭好不容易梳亮的長發,又被她給抓得亂七八糟,高貴優雅的花髻被她梳成了雞窩。
懊惱的丟下梳子,她再度支起下巴,對著鏡子里的瘋女人干瞪眼。
“小姐、小姐……上官老爺來了!”
急促的腳步聲遠遠從門外而來,雙冬慌忙的聲音此刻卻宛如天籟。
上官甫來了?絮兒眨了眨大眼,還怔愣著不知該如何回應。
“他可終于來了!”呆坐在鏡前的人兒興奮地一骨碌跳起來。
上官甫人已經來了,不惜擱下衙門里繁忙的公務特地來祝賀她的生辰……她甜蜜蜜的想。
“小姐,上官公子他──”
“我知道、我知道!”絮兒揮揮手,不耐打斷她。時間緊迫,她哪有時間聽雙冬廢話,她要以最美的模樣出現在他面前,讓他眼睛為之一亮。
“雙冬,快來幫我梳發!”她急急催促著。
“是!”雙冬平時傻呼呼的,但在這時候倒也伶俐,二話不說立刻拿起梳子,替主子綰起一個完美得無懈可擊的云髻。
“小姐,好了!”雙冬滿意退開身子,看著容光煥發的主子。
絮兒滿意地審視鏡子的自己,因興奮與期待而酡紅的臉蛋、閃閃發亮的雙眸,被整齊綰起的烏黑發絲閃耀動人的光澤,直到視線觸及額際那個月牙形的疤痕──
“不成、不成,快替我換個發樣,把這疤給遮住!”絮兒著急嚷著。
“是!”其實雙冬覺得這道疤痕一點也不影響小姐的美,但既然主子這么吩咐,她也只能聽命行事。
“小姐,你額上這疤是怎么來的?”雙冬終于忍不住問。
打從小姐十歲她就進府了,當時小姐額頭上就已經有了這道疤,只是一直以來她礙于下人的身分,從不敢多嘴亂問。
“這疤……我不知道!”絮兒茫然地搖頭,腦子突然陷入一片空白,好似有團迷霧塞在腦中。她感覺自己好像遺忘了某件很重大,潛意識卻又害怕去回想的事。
“或許是小姐小時候頑皮破的相吧!”雙冬偷笑著。
“大概吧!”絮兒聳聳肩。
雙冬俐落地替主子換了個花髻,一個從額前巧折至后的發束巧妙地遮住疤,卻又增添了些許成熟的韻味。
“小姐,這樣可好?”最后將發簪綴上發髻,雙冬小心問道。
“好極了,這些賞你!”對于鏡子里截然不同的自己,絮兒顯然更加滿意,隨手抓了把碎銀就塞進雙冬手里。
“謝小姐!”雙冬喜孜孜地道謝,開開心心將幾個碎銀放進袖袋里。
“甫哥哥一定會大為驚艷!”絮兒興奮得喃喃說道。
上官公子?這幾個字讓雙冬驀然回神,對了,她差點就忘了。
“小姐,其實上官公子他──”
驀地一陣疾風掃過,等雙冬回過神來,方才還在眼前的小姐早就不見人影。
不、不會吧?這下誤會大了!
“小姐、小姐!”雙冬一驚,拎著裙擺急忙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