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花二十文錢買下他,讓梅兒往家里喚兩名長工,拿門板來西市抬他。
周念梓想,她太高估獲罪世子的身價了,滿滿一袋銀兩壓根用不上,纏腰錢袋里的幾十文錢,竟就能買下他。
這時代,罪臣之命輕賤如斯。
人牙子讓人將他從賣臺上往下抬時,一向鬧騰的西市街,頓時安靜老半晌,擱在黃土地上的世子似乎早斷氣了,若她也是這時代的人,或許真就當他是去了,但在她的時代,急救無效才能判定死亡。
于是,她在眾目睽睽下,蹲下身,為他做心臟按摩,同時考慮是否要在這保守時代驚世駭俗的嘴對嘴人工呼吸。
畢竟她雖做男子打扮,但京都里的人多半都知她是貨真價實的女兒身。
猶豫再三,正當她想著再五下按壓,若仍沒有恢復呼吸心跳,她也顧不了那么多了,誰讓他姓徐,眼下成了她歸鄉(xiāng)的唯一希望。
幸好這位世子爺也算爭氣,又過三下按壓,他一口氣便提上來,勉強睜了兩下眼皮,似是看見她,又似沒有。
周念梓不管他聽不聽得見,立刻伏身在他耳邊道:“你爭氣,好好活下來,我定助你平反冤名!
她不確定傷重的他聽清楚沒,但探他鼻息,轉瞬平緩了許多。
梅兒與家丁這時奔來,她招了招手,起身撫順長袍皺褶,讓家丁將他往門板抬,打道回府。
路上,梅兒拽緊她的衣袖,時不時往他臉前探鼻息,緊張地說:“大朝奉,他這樣能活嗎?我回鋪子前瞧他明明在賣臺上斷氣了!
周念梓揚眉,敲了敲梅兒的頭。一個人若真斷氣那么久,早就死透了。梅兒在西市兜轉,才回周氏質(zhì)庫,等她拿銀錢過來買他,都過上一個時辰不只,世子爺絕不可能斷氣這么久,卻讓她簡單十幾下按壓便救回來。
“你看錯了,他僅是昏過去而已。”
“可我在賣臺下聽見人牙子也叨念了一句,好像是死了!”梅兒嚷嚷。
“我肯定他現(xiàn)下還有氣,沒死就成!敝苣铊鞯f。
“小姐……你買這個快死的人,萬一他死在家里,不是招晦氣嗎?”
“我不會讓他死的!敝苣铊髡Z氣堅定。
“小姐……老太爺老夫人知道會惱的吧?”梅兒低聲道。
“他們要是惱了,也是惱我,你家小姐我,哪回拖累了你?”周念梓似笑非笑的道。
“唉唷,小姐,話不是這么說啊……”
“那梅兒不妨教教我,話究竟該怎么說?”周念梓揚眉,淡笑輕問,接著又往梅兒頭上敲一記,“教你多少次?在外頭要喊我公子!
“好嘛!公子,梅兒只是替你憂心,萬一老太爺老夫人不準公子抬個快死的人進門,可怎么好?咱們又不能將人隨手往外一擱了事!
“我說他只會活,不會死。等會兒到家門口,你上西市請谷大夫來!
“公子……”
“傻丫頭,別白憂心了。你主子幾時說成的事,到后來不成的?”
這倒是,梅兒想,別人說不成的,只要她家大小姐一句能成,那便是能成的。正因為如此,她時常覺得……她家大小姐不是男兒身,太可惜了。
大小姐比男人還男人啊。若是個真公子,該多好呢!
這徐柿子……不,是親王世子,一定死不了吧?因為她家公子……喔,不,是她家大小姐說了他只會活,不會死。
幸好,徐柿子遇到了公子!啊,不對,是親王世子遇到了她家說成就一定能成的大小姐。
唉……她的腦子,都快打出千百個結了。
谷大夫看過了世子爺,搖頭嘆氣,起身對周念梓做個揖,道:“周大朝奉,世子爺?shù)膫,老夫恐怕難以回天!
谷大夫在京都是醫(yī)術、醫(yī)德皆有口碑的老大夫,甚至有人傳,谷大夫醫(yī)術要比皇城里的御醫(yī)還好過幾成。
“谷大夫只管將能用的藥開出來,其余的,念梓自有計量!
“這……周大朝奉,您心善,老夫有幾句話想說,您聽了萬勿見怪。”
“您請說,無妨!
“周大朝奉買下世子爺一事,已從西街傳遍京都,傳得沸沸揚揚,說是周大朝奉您……”谷大夫頓了頓,一時竟也不知如何接下去。
“谷大夫,您同周家多少年交情了?念梓當年溺水,命也是您給救下的,您有話但說無妨的!
谷大夫讓周念梓一說,想起當年溺水事件,陡然松了口氣,“是。±戏蛟蹙屯!當年,正是世子爺救了您啊。”
“?”周念梓驚愕,“怎說是世子爺救了念梓?”
這時,一道嗓音打斷了周念梓和谷大夫的對話——
“小姐,你怎讓一個奴才睡這房呢?”
周念梓的奶娘聽家丁說大小姐買回一個傷重的奴人,還將人抬進與她閨房僅一墻之隔的廂房,便急如星火的趕了來,踏入房一見睡榻上躺了個幾近血肉模糊的人,不禁大喊。
“奶娘,您來得正好,方才谷大夫說念梓當年溺水是世子爺救的?”周念梓面色淡定無波,轉頭問奶娘。
“世子爺?”
“鎮(zhèn)國親王世子。”周念梓又道。
“啊……確實是如此。當年小姐跟夫人到西苑湖賞杏花,世子爺與幾位公子搭畫舫游湖,小姐落水時,世子爺搭的畫舫正巧在附近,世子爺瞧見立即跳下水救小姐上岸,當時夫人并不曉得小姐的救命恩人是世子爺,以為是某大戶人家的公子,想重金答謝大恩,卻遭到婉拒。
“后來夫人托人探問,才曉得救小姐的是鎮(zhèn)國親王世子爺。世子爺身分高貴,當年周家就是想答謝,也答謝不起,夫人說,這份恩情只能擱心上了!蹦棠锔锌牡。
可惜老爺、夫人去得早,大少爺去不到半年,夫人憂思過度跟著大少爺去了,老爺在夫人過世后不到兩個月,染了重風寒竟也跟著去了。
周家短短不到一年,經(jīng)歷三殤,她想來就難過,要不是老天爺可憐,讓周家有個不輸男子的大小姐,她真不敢想,老太爺老夫人怎么活……
收回思緒,奶娘忙說起正事,“小姐!怎將話題轉到世子爺身上?您將一個……”
“奶娘,我買回來的,正是鎮(zhèn)國親王世子。他是念梓的恩人,救他是應當?shù)!敝苣铊鞔驍嗄棠锏脑,不疾不徐的道?br />
買下他時,她還不知她欠他一份救命恩情,這下真不能讓他死了。
“他就是世子爺?”奶娘訝然,她聽說鎮(zhèn)國親王一家獲罪的事,卻沒想過小姐將人買回來。若不是谷大夫提起,世子爺救下周念梓這事都過去十年了,奶娘一時也沒能想起來。
“正是。”周念梓道!肮却蠓,既是如此,念梓更是非救世子爺不可了。還請谷大夫開最好的藥,念梓自當盡力照顧世子爺,相信世子爺會好的!
谷大夫頓了頓,方才說不出來的話,出了口,“周大朝奉心善,卻也該顧及名聲,外頭如今都傳,大朝奉買下世子爺,是想為周家招贅婿!备y聽的他沒說,甚至有人傳,周大朝奉想找個“血統(tǒng)純正”的好種當面首,好為生個周家繼承人。
京都流言傳得飛快,周大朝奉買罪奴不到一個時辰,流言便肆意紛生。他在藥街上已聽得許多流言版本,不免為這心慈念善的姑娘憂心,再怎么說,總是個沒出閣的大姑娘!
更何況世子爺?shù)氖驴刹粏渭儭却蠓蛴杂种怪?br />
“是嗎?”周念梓面靜淺笑,不以為意的淡淡道:“無妨,隨人去說,謠言止于智者。谷大夫請您開藥吧,務必用最好的藥,我讓梅兒趕緊抓藥回來給世子爺用!
轉頭她又吩咐,“奶娘,燒兩大鍋水,我?guī)褪雷訝攦羯!?br />
“凈身這事,還是叫丫頭來吧!蹦棠镒柚埂
“世子爺傷重,得細心照料,奶娘,他是念梓的恩人。”周念梓試著說服,不放心將傷重的世子爺交到丫頭手里!暗仁雷訝敽眯,再讓丫頭來服侍!
谷大夫瞧了瞧她,搖頭,開了十劑湯藥,三劑外敷藥。
“一日兩劑湯藥,分別早、午、晚、子夜四次服用,外敷膏藥一日六回,兩個時辰一敷。高熱若能退,便有希望。若三日過去高熱不退,大朝奉則需準備準備。”谷大夫希望能打消周大朝奉救人的念頭,但做為大夫,他又不能直說。唉,誰算得到,會是周大朝奉買了世子爺,換作旁人,世子爺早該被抬到亂葬崗去了。
準備的意思,不難明白。周念梓笑了笑,點頭,喚了蘭兒進來。
“你到賬房支領五十兩,讓車夫送谷大夫回去!
“大朝奉,不需這么多銀兩……”谷大夫道。
“嚴老爹的藥錢,往后也不知要勞煩谷大夫多少,五十兩是少了,還望谷大夫務必收下,萬勿推辭。”周念梓叮囑,“蘭兒,好生送谷大夫回去!
“是,小姐!
周念梓在桌邊打盹兒,右手撐著頰,雙目緊閉。
兩日過去,床上的人體溫略微降了下來。
子夜方至,蘭兒端了藥湯進來,輕搖周念梓,低聲道:“大小姐,藥熬好了!
周念梓睜開眼,精神顯得不濟,她已兩日夜不得好睡。換藥、喂藥,她不曾假手他人,事事親為,床上的人也極不好過,兩日夜高燒,囈語不斷。
“你去歇息吧!敝苣铊鲗μm兒低聲道了句。
“大小姐,還是您去歇息吧,世子爺讓蘭兒照顧,您已經(jīng)兩夜沒好睡,身子怎禁得?”
“等世子爺燒退再說,世子爺今日燒退了些,興許再兩日燒能全退,到時有你忙的,快去歇了!
“梅兒會在外頭守著,大小姐有事喚一聲就好!
“知道了。你快去歇吧,明早好跟梅兒輪換!敝苣铊髡f,拿起勺子輕輕攪拌湯藥。
蘭兒步出廂房,關上門,周念梓手觸了觸藥碗,感覺涼一些,端起碗走至榻邊,她望著那張消瘦卻顯清俊的臉,低低嘆口氣,喃喃自語。
“你爭氣點,趕緊醒過來,自個兒喝藥,這樣喂你藥,著實累了點!
她送了一口湯藥入嘴,俯身將溫藥汁一點一點哺入他口里。這兩日,她便是如此喂藥。
第一碗藥原是蘭兒用湯匙喂的,全落在錦枕上,點滴沒入他的口。
她見他喝不進藥汁,讓蘭兒熬了第二碗藥,將人遣出去,一口一口對嘴哺喂。
一碗藥,她花了近半個時辰才喂完。
周念梓喝了第二口,彎身哺喂,藥汁快送完時,發(fā)現(xiàn)床上的人睜開了眼睛,原是迷蒙半醒,但眨眼間,床上那人眼睛瞪大了,許是因為她的嘴正貼著他……
周念梓喂完藥,坐直了,絲毫不覺尷尬,淡笑望他,“世子爺,總算醒了!
她伸手觸摸他額頭,燒已退去大半!澳蚜,就能自個兒喝藥。我扶您起來,可好?”
“你……”他喉嚨似是被火灼過,沙啞疼痛,發(fā)聲困難,“這……是哪兒?”
“先喝藥,您一邊喝,我一邊向您解釋。”周念梓將藥往桌上擱,踅來將他扶起,未料清瘦如他竟也沉得很,她使了好些力,才勉強將他扶起,拿了錦枕墊在他后背,將藥再端回來。
她舀了一勺藥汁往他嘴邊送,見他神色略異的瞧了瞧勺子,又往她唇瞧上一瞧。她淡笑,坦然道:“世子爺若介懷我用過這湯勺,我讓人換把干凈的進來!
“沒……無妨……你……”他抬眼對上她的眼。
周念梓原本極為平靜的神情,與他眼神交逢后,愣了半晌,他……這張臉、深邃的眼,好似……好似故人……
周念梓甩開紛亂思緒,恢復了淡然,道:“既然世子爺不介懷,念梓喂您喝藥!
他張口,乖順得像個孩子,喝下湯藥。
“藥太苦!彼曇粢琅f沙啞。
“良藥必然苦口!敝苣铊餍φf,能抱怨是好事,“喝完藥,我讓人備碗甜湯給您解解苦!
“不必,我不喜喝甜。”他說。
是有些世子爺?shù)陌缘懒,周念梓有趣的想?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