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一輛馬車由皇宮內駛出直奔皇爺府,經由小皇帝派人通知,早已收到消息的皇爺府眾人,一早就等在府門處迎接據說因“體弱”而在宮中住了一小段時日的三爺。
在眾人熱烈期待的目光下,馬車終于停在府門處,當馬車車門由知書開啟后,首先跳下了個陌生道姑,而他們久未返家的三爺,就緊跟在她的身后,一路低聲下氣的賠不是,還試著去牽她的手。
啪的一聲,斐然的手再次遭人打飛,尚善橫了身后的斐然一眼,眾人不約而同地倒吸了口氣,而斐然不但沒翻臉生氣,面上的笑容更是燦爛上幾分,并再一次厚臉皮地追上去黏著她。
“大爺,我沒看錯吧?”府內管家邊揉眼睛邊問。
“沒有!
“那真是三爺?”沒被人易容冒充?
“家門不幸,正是他。”在宮中看過太多那兩人糾糾纏纏的情況,且丟臉的那一個還是自家弟弟,斐思年如今是連翻白眼的力氣也沒有。
管家這下子深深感到驚恐了,“可三爺以往不是高傲冷酷還拒人于千里之外嗎?”
他微微抽著嘴角,“你方才說的那些都得建立在他心中無愧這前提上。”
“三爺欠了那道姑什么?”
“欠債!边是最不容易還的那種。
在知書的領路下,尚善不理會身后斐然的苦苦求和,一路埋頭疾走。
留在宮中養病的那三日里,斐然那家伙仗著他身體虛弱這個名頭,成天拖著她要她伺候就算了,可她總會伺候著伺候著,就被他給拖到他的床上去,然后被他以沖動之名上下其手吃遍豆腐。
每每只要她忍不住想舉起拳頭揍他,他就會擺出一副他很虛弱的模樣給她瞧,要不是今兒個那票太醫再三保證他健康得跟頭牛似的,她現在恐怕還在被他耍著玩。
“善善……”
她兩眼冒火地回過頭,不耐地將十指按得格格作響。
“都已經三天了,你沖動得還不夠嗎?”她一點也不介意讓他回到從前不舉的狀態。
斐然在她轉身的那個剎那,面上討好的笑意倏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顆心也逐漸地往下沉。
“你干嘛?”尚善被他古怪的眼神看得渾身不對勁。
“你的魂印怎又跑出來了?”清遠真人不是說只要補齊魂魄就不會再出現這現象了嗎?
“咦?”她低下頭一瞧,這時才發現她又變回七歲的樣子。
“跟我來。”斐然神色凝重地上前抱起她,腳步匆匆地往納蘭清音的院子趕去。
跑進府中最大的一座庭院不過多久,斐然便納悶地站在院子里,與尚善一塊兒歪著腦袋,打量起那個橫路的某人。
“……二哥?”斐然好半天才認出這個面目全非的人是誰。
“別問別問,直接跨過去就行了……”面部朝下趴在地上的斐梟,趕蒼蠅似地揮著手。
看這情況,斐然光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又在和納蘭清音鬧什么別扭了。
“你肯定苦肉計會管用?”上回他自砍兩刀不是也沒奏效?
斐梟的語氣顯得很有把握,“潑貓雖然兇歸兇,但我知道他的心最軟了,我相信這回肯定管用!
“您慢慢努力。”天底下心最狠最硬的,就他所知,也就唯有納蘭清音一個,既然他二哥非要這么想不開,他又何必攔著?
沒什么同情心的斐然一腳跨過他,急著去找救兵來處理一下又發生在她身上的狀況。
“納蘭先生,善善她……”
聽斐然說完事情的來龍去脈,見多識廣的納蘭清音一下子就找到了問題的癥結點。
“她的魂魄確實已經補齊了,她之所以會又變小,是因她本身所懷的道家法力太多,為了消耗那些過多法力,她的身子也只好將法力給浪費在那上頭!睅熼T果然是不能亂拜的,尤其是道家那一派,他們每一代掌門找徒弟都快找瘋了。
尚善很無力地看著斐然,“喏,我就說師祖他們灌太多了吧?”
“那她往后……”斐然一個頭兩個大地問,“可以隨意變身?”
納蘭清音也不回答,揚手往他身旁一指,斐然一轉眼,就看到尚善的身形已經開始忽大忽小,正樂此不疲地嘗試著。
斐然頭痛地杵著額。
“夠了,別再玩了!泵髅髟撟龅囊捕甲隽耍胍袀正常的魂役就那么難嗎?
離開了納蘭清音的院子,斐然只自暴自棄了一會兒就又重新打起精神,領著她逛過皇爺府一圈,就將她帶回他的院子先飽餐一頓,再帶著心情已然再度變好的她,一塊兒去騷擾他家那個都趴了快一天的二哥。
直到夜深時分,玩了一整日的她終于累了,斐然這才把孩子樣的她給抱回去,吩咐丫鬟幫她洗漱后就帶她去鄰間的客房安置,可沒過多久,準備就寢的斐然看到她抱著枕頭鉆進他的房內,一雙大眼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他含笑地伸手拍拍床面,“上來吧!
她聞言馬上變回孩子樣朝他跑過去,三兩下就爬上床,把自己安頓在她近來已睡習慣的地方。
為免夜深雪冷,時常愛踢被子的她會著涼,斐然仔細地為她蓋了兩床被子,還一手環在她的身上不讓她亂動。在她睡到半夜醒來時,她只是輕微地動了一下,睡夢中的斐然便下意識地將她抱緊一點。
尚善不語地看了他的睡容許久,靜心體會著這種受到他全心全意重視的感覺,待到遠處桌上的燭火蠟淚都要燒盡時,她悄然吻上他的唇瓣,再重新鉆回他的懷里,滿足地閉上眼睛。
天候一日一日寒冷,時節的腳步也逐漸朝歲末逼近,紛落的大雪掩埋了屬于季節的心事,將大地給妝點成一片銀白的世界。
按斐然的打算,哪怕尚善再怎么擔心他的身子,他是想等到開春后路好走一點時,才帶尚善回山上的,只是計畫往往趕不上變化,而變化,又抵不過斐思年的一句話。
放下管家含淚遞給他過目的府內開支清單,斐思年的兩眼,久久停頓在伙食費用那龐大的金額上頭沒法挪動。
他深吸了口氣,再接連灌光了兩壺茶水,這才稍稍恢復了呼吸的平順度,可偏偏就在這時,府中掌杓的大廚卻跑來向他稟報,府里儲存好用來過冬的肉品已經全數用罄,必須趕在過節之前重新采買補齊……
身為一家之主,斐思年在痛定思痛過后,立即做出個對他、也對合家上下來說,可謂再明智不過的決定。
次日清早,頂著漫天不斷飄落的雪花,斐然與尚善分別捧著行李茫然地站在府門外的大街上,而休沐日不必上朝的斐思年,在關上府門前只賞賜了他倆一句話。
“本官的俸祿養不起你們!”以后還是不要回來好了。
遭人無情踢出府的某兩個吃貨,互看彼此一眼,然后頗有自知之明地摸摸鼻子,乖乖爬上知書準備好的遠程馬車打道回山。
回山的漫長路途上,閑得沒事也得找事做的他倆,不是?s在一塊兒睡覺打發時間,就是斐然看由知書送來的帳本,她看她的經書。
這日她側躺在車廂的長椅上,頭枕著他溫暖的大腿翻閱著經書時,斐然漫不經心地勾起她披散的發絲,低首看著愈來愈煥采美麗的她。
自從補齊魂魄后,尚善整個人看上去與以往有著些許的不同,她的眼眸格外光彩明亮,心性也更加開朗,好像因魂印所帶來的那些陰影都已由她的生命中散去,他已有許久沒再見她在夢囈或是在夢中流淚,那些屬于她的過去,彷佛已是真的過去了。
“善善!
“嗯?”她正揉著因看書看得兩眼有點酸澀的眼。
“你……還記得你上輩子的事情嗎?”清遠真人同他解釋過魂印現象的由來,也因此,他一直都很擔心,她還會惦記著她上一世死前之事。
聽著他聲音里隱藏著的擔憂,尚善微微揚起眼睫,坐起身將手中的書擱在一旁。
“只記得一些。”為什么他這個人總是這么別扭呢?無論做什么事都那么愛拐彎抹角。
“同我說說!彼麑⒒氯サ拿豪蟻頌樗w好,把她給包得嚴嚴實實的。
她側首靠在他的肩膀上,心下有些好笑,因她上輩子太過短暫的人生,真沒有復雜到可以讓他如此如臨大敵的程度。
她已經不知那是幾百年前的事了,當時尚年幼的她,一直都長在深閨之內,所以她并不曉得天下眾國,也不知外頭的世界變化,她就只是一個小國的相府千金,父母與眾姨娘眼中的掌上明珠。
只可惜好景不長,在她七歲那年,先皇驟逝后引發政變,她的父親自入朝以來就效力于皇帝與太子,因此當太子在登基失敗被殺之后,相府自是第一個遭到叛黨清洗的對象。
當相爺死在宮中的音訊傳至府里,身為相國夫人的娘親便已命府中所有人換白衣縞素,眼看著抄家之人已經快要抵達,在娘親的令下,府中女眷紛紛自盡,她則是被二姨娘抱在懷中給灌了睡藥。
她是被掐醒的。
生生痛醒過來的她,瞠大了眼,又驚又痛地看著最為疼愛她的二姨娘,就這么淚流滿面地死命掐著她的頸項。
“好孩子,別怕……姨娘陪你一塊兒上路……”
沒過一會兒,事先已吞金的二姨娘,因受不住腹中痛苦而后繼無力,二姨娘方才松手,她的親生娘親,已含淚地過來將她壓在床上,接手使勁地再掐……
斐然完全無法理解她們為何要那么做。
“為什么?”生命是如此珍貴,在面臨抄家的那等情況下,那位夫人所該想的,應該是如何讓自個兒的女兒活下去吧?
她深吁了口氣,語氣淡淡地說著。
“為保全相府名節不被任何人污辱!笔掳l前,她是聽姨娘這么說的。
斐然沒想到她的上一世是如此慘烈收場,可是在為她感到唏噓之余,又很慶幸,她能回應魂紙的呼喚重新再來到世上一次,不然,他也沒能這么幸運的找到她。
“現在你還會夢到當年的事嗎?”
“沒再夢到過了。”也許補齊魂魄對她來說,最大的用處就是在于淡忘上一世的記憶與傷痛,在她的不知不覺間,她已能回首淡看那一段久遠前的往事。
斐然這下子總算是徹底放心了,摟著身子暖呼呼的她,他的身心也跟著放松了下來,心情甚好的他,甚至還構建起日后的夢想。
“改日我帶你去各國走走,吃遍你愛吃的美食——”
夢想被人截斷,“不回道觀了?”
“呃……”一想起清罡真人那只惡龍,他不得不退一步,“好吧,我會與清罡真人商量,每年讓你下山放放風,總不能讓你在山上悶壞了是不?”
尚善沉默了一會兒,攥緊了拳頭,音調有些不穩地問。
“……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斐然沒注意到她的異狀,還以指點著她的俏鼻,“不待你好些,我怕你不要我啊!
她定定地看著他,眼眸閃爍著難以言喻的情緒,半晌,她在心中默默做了決定后,放軟了身子深深地倚向他。
身下的馬車速度緩緩減慢了下來,斐然聽著車外熟悉的腳步聲,皺眉地打開窗扇。
“何事?”
“三爺!边_禮站在馬車外低聲稟報,“云取宮的人又來了!倍家呀浥蓙淼谌龘苋笋R了,真有夠陰魂不散的。
斐然冷眸微瞇,“打發掉!
“是!
在馬車重新上路時,尚善好奇地把頭探向車窗外。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怎么最近?此椭獣c達禮神神秘秘的?
斐然將她拉回懷中,并伸手關上窗扇,輕描淡寫地一語帶過。
“嗯……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并不重要。”既然納蘭清音說過,這是清罡真人與云取宮之間的舊怨,那么他們這些小人物就不必摻和了,陰謀與權力這些東西,根本就不需要再次出現在她新生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