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最隱秘的院落。
滿院的靜謐,只有蟬鳴啾啾。午后陽光透過大槐樹的樹冠,穿過半敞的花窗,映出一室的清幽,也照出悅寧蒼白的臉。
書桌上散落著香粉的碎屑,空氣中亦充滿了芬芳。
石粉、米粉、白蘭、茉莉……悅寧一邊習慣的辨別不同的氣味,一邊下意識將手里的香粉掰得更碎。
這次薛家香粉的配方比孫家的簡單多了,只要再添上剩余的幾味材料,破解工作就算是完成了?伞看文闷鸸P時,她都覺得手上的筆似有千斤重。
雖然過了好幾天,可是每次她閉上眼都會看見孫老太爺吐血暈倒的畫面。
孫老爺是揚州城里少有的好人,四年前她們母女就曾經受過他的恩惠,可是她卻恩將仇報,害得他們一家即將失去賴以維生的百年粉鋪!
似乎看見她的衣衫沾著日漸黏膩的血腥,洗不掉、抹不去……
她好恨自己!
雪白的編貝咬住了薄唇。
上一次倒霉的是孫家,這一次是薛家,再下一次又會是誰呢?這些貪婪的蘇家人,該不會是想將全揚州的香粉鋪子都并吞了吧?而她還要再助紂為虐多久呢?
悅寧捧著腦袋,覺得頭痛欲裂。
“咳咳咳咳……”驀的,隔壁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聲。
!是娘親!悅寧跳起身,忙不迭的沖到隔壁房間去。
“娘,您怎么了?很難受嗎?要不要我去請大夫……”才進門就看見蘇倩娘蒼白著臉咳個不停,她不禁有些驚慌失措。
“沒——咳咳……沒什么,娘這都是老毛病了,一會兒就沒事了,咳咳咳……”蘇倩娘趕緊寬慰自家女兒。
“娘,您喝口水潤潤喉!睈倢帍呐瘔乩锏沽吮,遞給蘇倩娘。
“昨兒個你又熬夜了吧?瞧瞧這眼圈兒都黑了。你要顧著自己的身體,做事別那么拼命!笨匆娕畠貉巯碌年幱,蘇倩娘心疼極了。
“嗯,我知道!睈倢幦犴樀膽
“唉!我這不爭氣的身子總是拖著不見好,咳咳咳……”蘇倩娘自怨自艾的,“若真死了倒也干凈,卻偏偏半死不活的活著拖累……”
“娘!寧兒不愛聽您說這些。而且惠春堂的大夫早就說過了,您的身子只要能好好調養一定會好起來!睈倢幯谧√K倩娘的嘴巴,不讓她說這些喪氣話。
“都已經說了四年,我的身體卻一直不見好轉,惠春堂那些藥又貴得要死,實在沒必要……”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養病的事本就急不得,您要放寬心!睈倢広s緊安撫自家娘親,“至于藥費的事您就更不用操心了,外公早就說過一切包在他的身上。”
“你外公的脾氣我是最知道了,他根本就不可能……”她那個生性吝嗇的爹,怎么會答應出錢來填她這個無底的窟窿呢?這個問題蘇倩娘已經困惑了四年。
“外公為人很好啊!”悅寧打斷娘親的話。
“寧兒,娘不想你過得不快樂。”看她整天郁郁寡歡的,人也變得更瘦了,蘇倩娘的心里別提有多難受了。
“寧兒沒有不快樂啊!娘,您該吃藥了!彼鹕韽男」褡永锬贸鍪⒅幫璧男『凶,打開才發現里面只剩下三粒藥丸了。
蘇倩娘接過藥丸和水,一口吞下。
“娘不想你待在蘇家受委屈,不如我們搬出去住吧!反正郎家的鋪子和老屋都還在,只要收拾收拾就能住人了!
當年她是因為害怕自己死后女兒會落得孤苦無依,才答應搬進蘇家住,可是她發現女兒一年比一年沉默,不由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我沒覺得受委屈,外公他們對我也很好。”悅寧不能告訴她,想離開蘇家已經成了一種奢望。她只得岔開話題道:“娘,您不睡一下嗎?”
“被你這一說,還真是有些困了。寧兒,你也回房休息一下吧!”
“嗯,等您睡著了我就回去!彼婺镉H掖好被子。
“好奇怪,這藥怎么越吃越覺得累呢?”蘇倩娘含糊的嘟囔一句,隨即強烈的疲倦感襲卷而來。
“娘,只要您能好起來,寧兒就很開心了!蓖镉H的睡顏,悅寧喃喃自語。
把盒子放回柜子時,她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照理說早幾天大夫就該來復診了,怎么這次居然拖到藥快沒了人還沒來呢?
聯想到蘇老爺越來越不耐煩的語氣,悅寧忽然省悟到,這是在用斷藥來威脅她盡快弄出薛家的配方!
她不想傷害別人,可是她更無法忍受失去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可是這四年來貴重的藥材用了不少,娘親的病卻總也不見大好,有時候甚至咳著咳著就抓著胸口喘不過氣來,好幾次都把她嚇得魂飛魄散。
雖然她不懂醫術,卻也知道這不是什么好兆頭。
難道是因為她幫著蘇家父子做那些昧良心的事,所以老天爺就借著娘親的病來懲罰她嗎?不,不會的!就算真有報應,也該報應到她的身上才是。
娘親這一生從沒害過人,老天一定不能再薄待她了。
“一定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悅寧一遍又一遍的強調,卻無法阻止涌上心頭的一陣陣絕望。
“咳咳咳……”在睡夢中蘇倩娘仍不時的咳嗽。
“娘,我一定要救你!”悅寧一跺腳一狠心,沖回自己的房間里。
拿起筆在箋上寫下最后三味配料,然后她拿著完整的配方,急忽忽的離開母女倆獨居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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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客棧附設的酒樓上,梅笑白又一次體會到什么叫做“到了制粉時節,就連揚州城街上的青石板也是香的”。
各種香粉混合在一起,讓他有一種無所分辨的感覺。
如果寧兒還在,她一定能夠區分出這些不同的成分。還記得她最喜歡玩一種叫做猜猜看的游戲,每次她總能準確而迅速的說出香草的種類甚至是用量。
梅笑白學著她的樣子,先是深深的吸一口氣,讓香味兒與鼻腔充分接觸,然后再慢慢分辨這些充盈整個鼻腔的復雜氣味。
“白蘭、茉莉,還有玫瑰……”才分辨出幾種,他就不得不放棄了。
“居然連這么簡單的也分不出來,還真是笨蛋哥哥呢!哈哈哈……”
一個有著粉紅色雙頰的女孩趴在男孩的背上,手里抓著一束色彩斑斕的香草,湊到男孩的鼻子前晃啊晃的。
“誰說我聞不出來啦?!你別拿開,我只要再聞一會兒就知道了!蹦泻⒁贿叧褟姷恼f著,一邊偷偷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卻被等候已久的明眸逮個正著。
“好。【尤煌悼!看我怎么罰你!”嬌嗔里,一雙小手偷襲他腋下,用力搔他癢。
“哈……別、別這樣,我認錯……哈哈哈……”
“哈哈哈哈……”
恍然間,銀鈴般的笑聲仍在耳邊回蕩,而她嬌俏的笑靨也仍在面前。
“寧兒……”梅笑白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撫上記憶中那張柔軟的小——不,是一張刺刺的大臉。
“梅大夫,您摸的是我的臉。”坐在對面的客棧掌柜有些尷尬。
“對不起,我閃神了!泵沸Π走@才想起這會兒是福來客棧的掌柜做東宴請他,趕緊縮回手。
“明白明白,您一定是在想念家里的媳婦吧?呵呵呵……”仗著這些天他們已有些熟悉,掌柜笑嘻嘻的打趣道。
“不,我想的是妹子。”梅笑白搖搖頭。
“梅大夫您這是在唬我呢!就您剛才這神情,要說是在想心上人,我信;可要說是在想妹子,那還真沒人信呢!哈哈哈……”掌柜的一邊說,一邊搖晃著他的大頭。
“怎么可能?!”他是真心將她當成妹子來疼愛的呀!可內心深處卻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問:為什么一想到她有了夫婿,你就覺得心痛如絞呢?
自從那日她離開后,他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了。他根本就不該放她走的!梅笑白雙眉緊皺。
“怎么不可能呢?你們年輕人就是臉皮子薄,要是真錯過了可別后悔。
“掌柜的,您倒是說正題啊!”看見掌柜的大有打開話匣子之勢,坐在他身邊的年輕人趕緊拉拉他的袖子,提醒道。
“哦~~梅大夫,今天我是幫人來求您的。”掌柜的這才想起正事。
原來梅笑白在揚州雖然沒有掛牌行醫,不過自從他救了客棧老板娘之后,有關福來客棧住了個神醫的消息就傳開來;而坐在掌柜身邊的年輕人,正是來請他治病救人的。
“梅神醫,您是我們孫家唯一的希望了!蹦贻p人——孫錦綾哀求道。
“梅大夫,孫老太爺他是個好人哪!哪個災年放糧沒有他們孫家的份兒?咱揚州的窮人可都受過孫家不少恩惠哩!”掌柜的幫襯道。
“孫家?是香粉胡同住的那個孫家嗎?”
“除此之外還能是哪個孫家呢?唉……真是應了好人沒好報這句話,誰能想到這偌大的家業說敗就敗呢——”看見孫錦綾面露哀傷之色,掌柜的硬生生的打住活。
梅笑白記得那年冬天,他還和寧兒去孫家的粥棚領過放賑糧呢!
“笑白哥哥,這邊……”
恍然間,似乎仍有一只軟軟暖暖的小手緊握著他的。
“寧兒……”梅笑白下意識要抓住她,可是他伸出的大掌只握住了一團空氣。
“該死!”砰的一拳狠狠打在桌上,那些盆碗震得發出聲響。
“怎么了,出什么事啦?”
“梅神醫您怎么……”同桌的兩人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不約而同的問道。
“沒什么!泵沸Π谆剡^神。他無意間轉向窗外,發現不遠處正走來一個熟悉的人影。
“梅神醫,請您一定要答應!否則我爺爺他——呃……”孫錦綾的目光隨著他的視線往外望去。
多日不見,她似乎更清瘦了!薄薄的一片身子,像是風稍大些就會被卷定,而她微跛的走路姿勢,更是讓他心痛極了。
梅笑白貪婪的望著伊人,恨不能用眼光將人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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