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一會,易如璘迷迷糊糊地醒了,發現自己躺在暖暖的懷里,忍不住的,她輕巧的把蒙住雙眼的黑布稍稍往下拉。
她看到了。阿邦。
他靠著墻,抱著她打瞌睡;他有著粗粗的濃眉,眉形如劍一般,緊閉的眼皮上有許多橫條紋,可以想見阿邦一定有雙深邃大眼。
他的臉形十分瘦削,有一點不健康的黑黃;他的鼻梁特別的挺,直又挺;身形滿修長的,但真的太瘦太瘦了,實在過于單薄。
易如璘看過的人不算多,但他絕對可以歸類為好看的人;他的五官充滿了正氣陽剛,也難怪他雖處在混濁的環境中,還能保有良善之心。相由心生,他必是不得已的。
阿邦動了一下,易如璘趕緊將黑布拉回,繼續假寐。
阿邦看了看睡得像嬰兒一般的易如璘,嗯……睡得滿熟的,至少睡得著呀,沒被之前的事赫到睡不著,希望以后她心理不要有陰影才好。
以后……不知道有沒有以后。他當然希望她是有“以后”的。
“喂,小鬼,你還好吧,沒死吧。”阿邦輕拍易如璘的臉頰。
易如璘手腳伸了伸,離開他懷里。“多謝你的抬愛,我還在呼吸!彼穆曇衾镞殘存著一點哭腔,但至少已恢復了她原有的冷靜與慧黠的一面了。
“還能開玩笑呀你!
“至少我現在是安全的!
“說實在的,你爸沒報警吧?”阿邦站起身來,伸了伸懶腰。
“我不知道!币兹绛U低下頭。
“我滿怕你爸報警的,F在我還可以罩你,但是龍仔的消息很靈通,我們在警方有臥底的人,若是消息走漏,被他們知道你爸報了警,你真的會死得很凄慘,到時候絕不是我再做場戲打你一巴掌就能了事的!卑钕氲侥乔樾危唤蛄藗哆嗦。老大們向來是殺人不眨眼的,而且得罪了他們,想要求一個好死,比登天還難,他們絕對會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慢慢被凌虐而死。
“我知道!彼只謴土死潇o。
“真的知道?”
易如璘點點頭。
“說真格的,我和你,搞不好會一起死咧,只是先后順序的差別而已。老大們要是宰了你,消息一定會走漏,那時警察就會撒下天羅地網的追捕我們,到時候,最先被犧牲的一定是我!彼麧M臉的不在乎,接著又說:“不過,這樣也好,我早就活得很不耐煩了,哈哈。”他只求一個好死。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被犧牲的一定是他?
“其實我們的組織很大,上面最大的頭頭,我到現在還沒有見過;我只知道組織滿大的,兄弟不少,但我真正見過的其實沒有幾個。他們不輕易現身的,只出個命令,完全靠我們這些小嘍啰拿命去替他們賣命!
“那你犯過哪些案?”她滿好奇的。
阿邦輕扯出一抹無奈的笑容!拔疫真他媽的不好意思說出來咧。我只是組織里等級最低的小偷;我五歲就進組織了,所有壞人該要會的‘技術’我都會。在組織里,只有我十八般武藝都精通,舉凡偷、搶、拐、騙、制作炸彈、殺人、打架我都會,而且我做得特別干凈俐落,也學得最快!卑钫f話的口氣里有一絲驕傲。
“那為什么你還是小嘍啰?你這么厲害,應該很受重用,為什么出了事一定會先犧牲掉你?”易如璘依著邏輯發問。
“你腦筋動得真快,馬上問到我的痛處啦,小、鬼!卑畲掷锎謿獾恼f。
沉寂了一分鐘,阿邦仍沒有回答,易如璘也不急著問。
“我怕血!卑羁嘈。“我是那種做不了好人,也做不了壞人的人。我不夠狠,什么壞事都做不了,只能做最低等級的小偷。因為什么事都不能做,所以我這種人被犧牲掉也是理所當然的!
“你不要這樣說,天生我材必有用!
“小鬼,天生我材必有用,是用在正常的環境。我生長的地方,就是要我狠、兇、殘、毒,這些特質我都欠缺,所以,我這輩子就只有等著被犧牲,呵。”他輕輕嘆口氣。“這樣也好,早點死掉,看下輩子能不能投個好胎,像你一樣,在好人家出生。”
“你很聰明,只是環境不對,不然你會很杰出。”
阿邦輕蔑一笑!敖艹觯课抑挥袊挟厴I。”
“而我,卻連國中都沒有上過!币兹绛U幽幽一笑。
“為什么?”
“我一上學就發病,后來干脆在家自學,我爹地請家教來幫我上課!
“唉,你也算是一個可憐人。”
“可憐……”易如璘玩味著這兩個字。“我不可憐呀,我一死就解脫了。我爹地和媽咪才可憐,他們會很難過的。通常死的人就感覺不到痛苦了,而活著的人,會因為難過、懷念而被死去的人牽制住,所以活著的人才真的可憐。”
“說真的,你還真他媽的冷靜耶。是吃什么長大的?”
“老子說,生死存亡屬一體,生是順應自然,死也是順應自然,如果心安理得地順應自然,那么生死哀樂的情感就不會產生,也就會對死亡無所恐懼了!
“老子?你爸哦?”
易如璘輕輕一笑!袄献邮侵袊鴼v史上一個偉大的哲學家!
“靠!你書念得滿多的嘛,連老子都說得出來。那有沒有娘子、豬子呀?”
“你好好笑喔,娘子是古代男人對妻子的稱呼,朱子是中國偉大的理學家,注有四書章句集注。”
“靠,還真的有豬子喔。那有狗子嗎?”
“沒有狗子。朱子原名朱熹,他的朱,不是豬狗牛羊的豬,你想錯了!
阿邦點點頭!澳顣真是好。我國中的時候,有一半的時間都蹺課沒去上學。其實我滿喜歡上學的,同學比較單純,只是老大說讀書沒有鳥用,只是應付教育部的,我通常要去搶地盤、打架。”
“你很聰明,要是好好念書,一定會很杰出。”
“那倒是真的!卑钭孕诺男Γ麑W任何東西都快,以前常常有一半的時間不在學校,但考試通常都考得不錯。
“為什么你不離開組織?”她感覺得出來阿邦一點也不想當壞人,也不適合當壞人。
“你以為黑社會是能讓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呀。你電影看太多了啦,真當有金盆洗手這回事。扛螞r,我是組織養大的,能走到哪去?而且,我在臺灣根本沒有一個真正的身份,是那種所謂的幽靈人口你知道嗎?組織養大的孩子,三個人共用一個身份,我不是我,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它會讓你無法獨自生存,只能依賴組織;不得已,為了生存,你只好變成更壞更壞的人,只為了生存。
易如璘只是點點頭,并沒有說什么。那個世界離她實在太遠太遠了,即使想要了解也難。
兩人東扯西扯的,時間來到了半夜。
突然,他們聽到了外面敲門的聲音,卻不是暗號。
阿邦警覺地看了易如璘一眼。
接著,碰的好大一聲,外鎖加內鎖的門,像是被利器和鐵槌用力敲擊著。
然后,他就見到門應聲倒地,沖進了少說也有五十個警察,個個拿著槍指著阿邦。
阿邦蒼白著臉,舉起雙手投降。
這一刻終于到了,他心想,他就要被犧牲了,他可以重新投胎了,卻不覺得有什么不好,而且居然有一點高興,就像是將得到解脫。
一對中年男女沖了進來,緊緊抱住易如璘!疤煅剑绛U,我的寶貝女兒,他們沒把你怎么樣吧?!”夫妻倆緊緊抱著女兒,喜極而泣。
“讓你們擔心了。爸、媽,我沒事!彼囍`開最燦爛的笑,讓父母知道她真的沒事。
“怎么會沒事,看看你,又瘦了。”謝盈含淚摸著女兒原本就蒼白的臉頰。
“好了,沒事沒事,我們回家、我們回家,你安全了,爸爸媽媽會保護你!币讘c揚揉撫女兒單薄的背脊,語氣充滿不舍。
此刻的阿邦被警方架著。
臨走前,阿邦看了易如璘一眼,蒙著她雙眼的黑布早被扯掉了,露出她整個小巧臉蛋。
她有著如水的眼,好像隨時都會掉下眼淚,整張臉看起來,感覺就是一個“正”字──一個很正的天才少女;雖然用“正”來形容易如璘好像不是那么恰當,她值得更好的形容詞,但在他有限的訶匯下,他只能說,易如璘是一個超級正妹,正到讓他自慚形穢的超級美少女。
除了驚艷,他臉上再沒有其它表情了,好像被抓了也無所謂。
“你有權保持沉默。如果你放棄這項權利,你所說的話將成為呈堂證供!毖褐畹膯T警這么說。
阿邦臉上充滿不耐,心想,根本是屁話一堆,是警匪片看太多了嗎?這種時候犯人怎么會想講話嘛,他當然會一直維護他沉默的權利的。
這時,易如璘走向阿邦,眾人都以為她應該會賞給阿邦一巴掌,所以都屏息以待。
“警察先生,請你開放他,他不是壞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彼穆曇衾潇o得像是一滴滴入水池的露水,讓水池泛起陣陣漣漪。
警鈴聲、吵嘈聲、甚至還有警犬的吠叫聲,此刻都好像靜止了。
他看著她。
她亦看著他。
瞳孔中倒映著彼此的身影。